粟特人在这里住宿了一晚,天一亮便启程了。前方还有更为险恶的路途在等待着呢。
接下来的路,大致上是沿着疏勒河流域通行。最初的几天,沿途还不断地有泉水可供饮用。在驼队的右侧,一条不很高大的山脉一直陪伴着他们。再往前行,便进入了令人敬畏的“白龙堆”。
在中国史书里,关于这片著名地形的记载,曾引起很多人的恐慌。这就是今天地貌学家所命名的“雅丹”地貌——风蚀地形。对于初次涉足的人来讲,它所造成的感官上和心灵上的震撼,的确是极其强烈的。不过,随着历练的增加,这种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
经过了“白龙堆”的艰难路段之后,再走几天终于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水草地。这是蒲昌海或盐泽(罗布泊古称)的北岸,海子还在很远的地方。草地对行旅来说是充满诱惑的陷阱,但对于这伙老于旅途的商人来说,他们深知沼泽的危险,所以只挑选草地与北方山地之间的地带行走,这样可以保证水源和骆驼吃的饲草,也起到向导的作用。
终于看到了楼兰城,这是他们离开敦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有人的绿洲。屈指算来,已经十六七天过去了。
楼兰是座很大的城市,周长有三四里。它的城墙虽然有些残破,但是依然高大雄伟。城内外矗立的几座佛塔,成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了。
粟特人在楼兰停留了几天,一来是休整,补充一下给养,二来是与当地人交易。在城市里有很大的市场,经营从关中甚至成都等地买进的丝绸、铁器,还有本地和其它地方制造的木器、毛布、香料等物品。
此时距离西晋朝廷的内乱已经十多年了,原先设在城里的负责管理西域事务的西域长史府,也已经撤回了。居住在西南面的泥城的鄯善王统治着楼兰。城中的居民,除了本地人外,还有一些汉人以及少数的月氏人,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了。
对粟特商人来讲,前面的路途还很遥远。所以,他们尽量不去理会当地的事情,几天之后便又出发了。
在接下来的旅程,他们沿着海子西岸行走了一段,之后转入西南方向,十多天后抵达泥城。这是座更为繁华的城市,城池也比楼兰为大。城内城外伽蓝林立,香火旺盛。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两天,乘机卖掉了一些当地紧缺的货物,然后再购进一些本地的产品,像当地木匠制作的木器。这是鄯善一门发达的手工业。
未来的一个较为漫长的旅途,都是在鄯善的土地上进行了。这是个和平的国度,又值秋天适宜的季节,所以商人们大大地松了口气。回想一路上的遭遇,令人担忧的事,莫过于中原的战乱了。如果中原的朝廷垮台了,也就意味着中国内地的更大规模的战乱时代的来临。除了他们自身的安全问题,还会波及到原先他们可以进到丝绸等货物的产区,也将受到战火的蹂躏——这意味着今后生意的艰难,他们不得不去面对可能发生的现实,去寻找新的货源……
他们计划停留的下一站,是位于鄯善国西部边境的一个叫做“凯度多”的地方,汉语里把它译成“精绝”。这是鄯善国内最为繁荣的地方之一,原先是一个不大的小邦,后来被东面的鄯善兼并了。
自泥到精绝的这一段路程,马行起来比较迅速,大约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但驼队走起来就慢许多,一般来讲,需要走二十天左右才能到达。
鄯善王对精绝的治理比较高明,他主要靠任命当地的一些有势力的人物,委任他们以官职,负责管理本地的人民。国王还保留了直接派遣官吏检查税收和监察地方官吏的权力,而且,他还下令全国的百姓,如果在地方上遇到司法或行政——包括日常民事上的纠纷等麻烦,可以直接上诉他本人来裁决、处置。
我们可以想象这支驼队走进精绝绿洲的情景:在大沙漠秋天的夕阳下,伴随着叮咚作响的驼铃,满载着中国的丝绸,缓缓地进入了这个巨大的聚落。他们在绿洲东面的沙丘上,已经看到了聚落中央的堵婆,还有在林海中闪现的一座座庭院,成群的羊在草丛中移动。炊烟袅袅地上升,在晴空中与阳光交织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绿洲黄昏的景观……
就在这支商队之前不久,可能是晋朝武帝(司马炎,公元265年~290年在位)统治的时期,天下仍然是太平的,百业兴旺的局面对中亚的商人们来说是最期待的事情。晋武帝统治的能力很强大,晋的势力一直达到了塔里木盆地。那时对于往来的商旅、使者,由政府发给一种“过所”,即来往边境地区的通行证,目的是起到保护和管理的作用。
有一位来自中亚大月氏国的人,姓支名柱,可能是月氏国的商人,往来于晋和月氏之间,经营丝绸贸易。他按照当时流行的入华外国人的习惯,用他祖国的汉译译音取作本人的姓氏,也就是“支”。他的名字可能是汉语,或许是听取了他在中原或河西一带的汉人朋友的主意,而顺着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支柱是个中年男人,年龄49岁,中等身材,皮肤较黑——这些特征都是在他的“过所”里记录下来的。在同时出土的其它几件“过所”文书中,还有关于“大目”、“有髭须”等的记录。这些描述很容易令人想象那些考古发掘出来的古代“胡人”俑,还有史书里的记载,他们正是具有这种“深目高鼻”和“虬髯”的形象的。
有可能,在尼雅遗址保存下来的这种“过所”,是由当时设在楼兰城里的西晋西域长史(管理西域事务的军政长官)颁发的。因为在尼雅遗址出土的这种“过所”,都出土自同一间房屋的废墟中(斯坦因编号为N。V的第xv号房间),与一批属于西晋朝廷和凉州下发的公文一起出土。
那时,设在楼兰的代表西晋朝廷管理西域的长史府,采取汉文木简和纸张文书并行的方式向鄯善等地方下达命令。其中有一批文件是追捕罪犯的,下达到了位于西方的精绝。还有西晋皇帝颁布的诏书,经过一路的传达,也到达了尼雅。
支柱的模样不会引起从楼兰到精绝的当地人的奇怪,因为在楼兰的西域长史营中,就有一些出身“胡人”的士兵。从楼兰遗址故城出土的汉文文件,里面记录过一些“兵胡”,有姓支的,情况应该与支柱相同,大致上都可能是从中亚的大月氏来到中国的“胡人”,为中原的朝廷服务。
支柱在西域“南道”经行的时间,正是晋武帝司马炎统治的时期。他是个有作为的皇帝,史书上盛赞他的治下是“太康之治”。经过一段时间的分离,西域重回中国的怀抱。最受益的就是往来于丝绸贸易路上的中亚商旅了。
支柱从楼兰出发,带着西域长史发给的通行证——“过所”,一路上风尘仆仆、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尼雅河。此时将都城设在今天的若羌到米兰河绿洲一带的鄯善国,已将其西部的几个河流绿洲兼并到了自己的属下。在这些绿洲征服区,鄯善王将它们划分成了一个个的“阿瓦纳”(卢文写作‘avana’),或者可以不恰当地译作“州”,由国王派出的“州长”(卢文写作‘cojhbo’)及其它主要官吏——例如负责征税的“税监”(卢文写作‘sothamga’),代表国王驻守于各地。他们与当地的有财势的人物一起,组成了这些绿洲社会的统治阶层。
在一千六百多年后,支柱等人的“过所”被斯坦因从尼雅遗址里挖掘出来了。这样我们也就了解到了这位名叫支柱的大月氏人的情况。
第三部分 精绝王的宫殿第22节 走马观精绝
现在的精绝或凯度多人,已经记不清他们的祖先了。年纪大的长者,还记得小时候听他们的父辈祖辈讲述过的一些故事,是关于他们生活的这个大沙漠的神圣性、泉水祭祀以及南方的山林的,但是对他们自身的来历,却几乎没有涉及,人们知道的很少。
这是个沙漠中的绿洲小社会,大约有五六百户人家,人口在三四千左右。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主要是沙漠南道的各大绿洲。向南方沿着河水上行,多半天的路程可以到达尼壤;再沿河床上行四天左右的时间,可到达山地的戎卢人那里。戎卢人可能就是精绝的卢文书里多次提到的“山地人”(parvata),是个性情剽悍的族群。这可能是山民的秉性,因为大自然就是这样安排了他们的命运,使他们需要不时地冲下山去抢掠,以获得生存所需要的食物和用品,甚至包括人口在内。山地人的这种活动,令世代居住在富庶的绿洲冲积平原上的性情温和的精绝人和尼壤人感到恐惧和忧虑。
精绝人的东方邻居,依次有莎者(sacha,位置在安迪尔河流域,距离四百里),且末(calmadana,车尔臣河流域,距离一千里),泥(kuhani,在若羌河流域,距离一千四百里)和楼兰(kroraimna,罗布泊西岸,距离二千里)。在公元三四世纪,这些绿洲都属于鄯善王的治下。
从精绝或凯度多往西的绿洲,属于另几个王统治的范围:四百六十里左右是弥(khema),一千里地是于阗(khotana)。这两个西部邻居是鄯善的劲敌,在他们之间,经常有冲突发生。
在鄯善与弥和于阗的冲突中,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精绝,遭受到一些损失。弥人和于阗人主要是出于掠夺财物和人口的目的,有时他们像沙漠里的幽灵,成群结伙的冲进精绝和尼壤的绿洲聚落,他们都是骑马的武士,在快捷的打劫之后逃之夭夭。还有一些时候,化整为零的弥人会潜入精绝,乘主人不备的时候下手偷窃,然后飞快地逃入西面的丛林中,或者是大沙山的背后,那里有他们的伙伴潜伏着接应……
交替出现的争战与和平的画面,在整个绿洲的历史里不断上演着。不过,我们也不用为精绝人担心,这个绿洲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很快治愈那些伤害。
尼雅河水从南方的山地人那里起源,一路流淌着到达了精绝。水流已经很平缓了,在一些宽阔的水面处,几乎看不出水的流动。河水两岸的梧桐、榆树生长得密集而旺盛,连同茁壮的芦苇、柽柳以及众多的不知名的植物,构成一座巨大的绿洲丛林,非常的隐秘和惬意。
丛林中最常见的动物,有沙鼠、狐狸、兔子之类,这个地方仿佛动物们的乐园。天空是一些适宜于沙漠环境的鸟类,在林间枝头浅吟低唱。经常会看到一身灰毛的狼,一副凶残的样子,像性喜掠夺的山地人和弥人一样,在丛林间出没。
河水流经很长一段路程后,首先经过一个百余户人家的聚落尼壤,这里的人与精绝一样,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河流两岸的密林里闪现着一家一户的庭院,经过精心垦殖的土地很肥沃,上面种植着杏、桃等果树。如果在这里看到桑树也不必惊讶,这是最近从“汉地”(精绝人对敦煌以内的中国内地的称呼)引进的,但是看上去长势很糟糕,他们还没有熟练掌握种植和养蚕的技术,也许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有收获吧。
在这个绿洲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葡萄树,几乎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栽种有成片的葡萄,除了食用以外,还用来酿酒。
经过尼壤的聚落之后,逐渐地又进入了未经任何垦殖的原始丛林。一条经过维护的道路,穿行在丛林之中。这是连接着尼壤与精绝的要道,因为经常有人在走动,所以显不出多少的荒芜。假使在此时有人单身骑马走过,也不会感到恐慌和寂寞。
偶尔地,还能够看到孤单的牧羊人,将羊群驱赶到草丛之中,骆驼赶到梧桐树下。他的交通工具和伙伴的马,则用绳索拌住了双腿,样子很滑稽的在蹦跳着吃草。而牧羊人自己则躺在河岸的沙坡上,闭起了双眼享受阳光……
河水在精绝的南缘一带转了一个弯,折向西、再向北方流去。这一带的地势稍微高出一些,改变了河水的流向。河床也变窄了许多,因而水流也加剧了。一座用木头建造的桥横亘在河水之上,桥面显得有点窄,大约可以通过一匹马或骆驼的宽度。水流在冲击桥墩时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从这里渡过河,绕过一小片密林之后,首先看到了一座方形的大水池,四周用树干加固着,里面蓄积了很深的水。就在水池前面不远处的地方,很久以来就安居了一户人家,在这里开垦出一大片的良田。他们的庭院也建造得很大,勤劳的主人在房屋的四周用果树围建出整齐的篱笆,宽敞的庭院里可想而知种满了果木和葡萄,还有一块田地种上了蔬菜。
感谢上天的恩赐,在沙漠南部的这片绿洲里,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气候都很温和,冬季只有短暂的两个来月,所以大部分时间庭院里都是一片葱茏苍翠、生机盎然的氛围。
房屋建筑在庭院中央地势较高的地方。一座宽敞的住宅,成长方形的布局,看上去像座堡垒般的坚固和耐用。
我们现在还无暇进去光顾,盛情的谦恭的一脸诚恳的主人一再地相邀,把你当成穿越了千年时空的贵客。我们的前方还有更丰富的历史生活场面在等待着。
谢绝了盛意的主人继续我们的旅程。当走出去很远了再回头望,那一家人还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外招手。这种惜别的景象,在这个时代是常见到的。为表达我们的敬意和文明起见,按着凯度多人的方式,我们从保存下来的卢文书里找出了一个精绝人的名字,来称呼这个热情的忠于职守的主人:“守桥人阿没提(amti)大叔”。
从这里起,尼雅河水转向西北流去。这一带修筑了简单的引水工程,将河水分流出一部分,灌溉北部的聚落里的农田。余下部分的水流,进入了绿洲西面的森林里,最终都逐渐地消失了。
这一带正是尼雅河的尾闾,一个典型的三角洲。在最好的年代,开阔的绿洲似乎是无止境的。绿洲的西侧有一座巨大的沙山,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这座沙山曾经是无数精绝少年嬉戏的天堂,也培养了他们的胆量和气魄。
接下来的路程变得轻松起来了。原始森林之中的路径时隐时现,不过已不可能构成迷路的危险。林地的沙化还不严重,有成片成片的草地,野草都拼命地生长着,里面长出了各种各样的蘑菇,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在林地之中,开始断续地闪现出人家,都是与“阿没提大叔”家一样的庭院。有的庭院看上去比阿没提的要气派和讲究一些,还有一些比较简陋的院落,只有几间简易的房屋,周围随便用芦苇和树枝的篱笆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
这样的林间庭院的景观一直向着北方延伸,而且变得规则起来。大致上,自南向北分成了六片集中的庭院区,每个这样的集居的庭院区里约有百户左右的人家,夹杂着一些手工作坊。每个这样的居住区之间,都是一片荒野的未开垦的林地,依次间隔开了这些成片分布的聚居区。
在这些林带里有四通八达的小径,野草丛生之中经常会遇到埋葬死人的坟茔。按照当地人的习俗,人死后一般都安葬在了这些林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