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累气愤地说:“我军正被吴军包围,你们逃出去只能投降敌人,按军法当斩,你们知道吗?”
另一个脸上有伤疤的逃兵说:“知道,可是不逃也是饿死,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冒险逃跑,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赵累请示关羽说:“君侯,怎么处理这几个人?他们逃出去投降吴军,还会掉过头来攻打我们。”
四名逃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们绝不会这么干。”
赵累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说:“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们了。我看还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他见关羽未加可否,在那里痛苦地沉思着,便擅自下令说:“推出去斩了!”
伍伯们不敢怠慢,押着四名逃兵向外走出。
关羽突然招了招手说:“慢,回来!”
逃兵们被押回之后,关羽亲手一一为之解缚,凄怆地说: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兵,多少年来,抛家失业,舍生忘死,冒兵锋,蹈白刃,拼搏于疆场之上,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如今身陷绝境,生死难卜,都是我关某之过,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个绝路上的。你们想要离开军营,寻找一条生路,有什么罪过?走吧!逃生去吧!”
赵累不情愿地说:“可是……这样一来,士卒逃跑的势头就更控制不住了。从襄樊一带撤退时,吏士还有一万多人,这些日子天天有人逃跑,所剩已不足千人了,而且多是老弱残兵。”
关羽叹息着挥手说:“唉,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责在主帅,非吏士之罪也!让他们去吧!”
逃兵们一齐跪下说:“我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愿与君侯生死相依,祸福共之,今后敢有二心,为天地鬼神所不容!”
关羽把他们搀扶起来,和他们相对而泣,然后抽泣着地说:“事到如今,是去是留,随你们的便吧!先回营去吧!”
四名逃兵拜谢而出,伍伯们也走了出去。关羽慢慢地踱着步,陷入沉思之中。
外面有吴兵的歌声传来,时强时弱。他倾听了一会儿,凄切地说:“这定是围城的吴兵所唱,当然,也会有从我军中逃出去的士兵,跟着一同唱的。面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一个典故。”
赵累问道:“什么典故?”
“这件事说来有四百多年了。楚汉战争时,项羽被围于垓下,听到四面楚歌之声,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耶?所不同的,是身边没有那名虞美人耳!”
关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秀娘。自从离开曹营时在路上一别,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不见了。当时彼此还在中年,如今都老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常常怀念她,但因戎马倥惚,也无暇多想。
可是,在此刻,在走向穷途末路的关头,那久被压抑的相思之火,又织烈地燃烧起来了,过去的一切,又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之中。而那是温馨,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灾难,是很难说清楚的。现在笼罩在他心头的,主要是歉疚和自责的意识。
是的,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女人,秀娘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受到了那么多的伤害,而无论在任何环境中,她对自己的爱恋都是始终如一,丝毫没有动摇过的,而自己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多年前,她那绝望的呼号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男人……。”想到这里,关羽心中的酸痛有如倒海翻江,势如涌泉的热泪洒落在蓬乱的胡须上。
过了好久,关羽用沙哑的嗓音绝望地喊着:“秀娘,你在哪里啊!”
早已过了中午,关羽已是饥肠辘辘,后厨的士兵还没有送过饭来。他派关平到后面去催促,过了好长时间,关平领送饭的士兵走了进来,士兵把食篮打开,端出了两碗很稀的麦粥和一小碟白萝卜咸菜,外带两双竹筷,父子二人的午饭也就是这些了。关羽端起粥碗,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皱了皱眉头。
关平解释着说:“发霉的麦子也不多了。将帅们还能吃上点发霉的粥,吏士们连这个也吃不到,已经断炊好几天了。”
关羽沉默着,心中像刀绞一般。到了这步天地,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实在太饿了,端起粥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全不顾那发霉的气味。关平也低下头来默默地喝着粥,不时地抬头看看爹爹那愁苦的脸色。当然,还不能把真相完全告诉爹爹,爹爹怎会知道,就是这些发霉的麦子,还是后厨的亲兵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呢!
刚刚喝完了粥,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关羽定睛观看,原来是阔别已久的治中从事潘。关羽虽说与他平时不和,但在这个场合相见,却别有几分亲切之感,不禁惊喜地说:“承明,你怎么来了?”
潘没有正面回答关羽的问题,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江陵主持州务,君侯带兵在江北作战,我们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关羽仍然追问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潘的脸上立刻泛起尴尬的神情:“一言难尽啊!糜芳献城投降吴人之后,我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白天躲出家门,晚上回到家中的密室里睡觉。吕子明进驻江陵不久,孙仲谋和陆伯言随后也来了。不知怎么的,他们发现了我的行踪。一天夜里,派兵包围了我的住宅。第二天,孙仲谋便派人来请我,我躺在床上托病不起,孙仲谋竟命人连床带人都抬到车子上,把我拉到他的行营。”
“这么说,你见到孙权了?”
“是的。”
关羽开始生气了,追问道:“孙权都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他见我涕泪横流,便很委婉地呼着我的字说:‘承明,昔日观丁父是若国俘虏,楚武王用他作了军帅。彭仲爽是申国俘虏,楚文王用他作了令尹。这两个人都是你们楚国的先贤,起初虽然都作了阶下之囚,后来却都受了重用,成为楚国的名臣。而你却不然,不肯屈尊来见我,难道以为我没有古人的度量吗?’”
关羽更加愤怒了,厉声地说:“这是引诱你投降!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流着眼泪,孙仲谋便命他的近侍用手巾给我擦眼泪。”
关羽的脸绷得更紧了:“后来呢?”
“我万般无奈,又被他的度量所折服,只好……。”
关羽怒不可遏,大声地说:“你投降了?!”
潘惭愧地说:“唉,这是无可奈何的。”
关羽声嘶力竭地喝道:“好你个叛国之贼!还有什么面目来见我?!”
说着,拔出佩刀,对着潘要砍。潘手急眼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拽住他的胳膊说:“君侯,现在情况危急,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且听我把话讲完,要杀要剐,任凭君侯裁断。”
关羽迟疑了一下,抽回了刀,放回鞘内,喝道:“讲!”
“君侯,我本想宁死不降,为主公尽忠。但一转念,觉得死也无济于事,只好忍辱苟话,以观天下之变了。此次来见君侯,是劝告君侯知时达变,早作决断的。我素知君侯性情刚烈,之所以敢于冒死前来,一来是吴主差遣,不能违命;二来是不忍心看到君侯和将士们珠沉玉碎;三来也想把前后之事对君侯作个交待。”
关羽冷笑说:“你以为我会投降吴主吗?”
“不知也,这全在军侯的决断。不过我念及往日的同僚之谊,不得不冒死提醒君侯:吴兵已将麦城团团围住,君侯是很难率残兵冲出去的,即或侥幸冲出去,也是无路可走的。现在吴国使臣在外面等候,君候愿意见一见吗?”
关羽开始沉思起来,他的脸色很难看,思想在作着激烈的斗争。过了一会儿,用比较低缓的语气说:“那就请他进来吧!”
关平喊了一声“有请使臣!”吴国使臣便走进来了。是一个50岁左右的人,显得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人进来以后,向关羽拱手俯身说:“参见君侯!”
关羽请吴使坐下,询问他的姓名,自称姓虞名翻、字仲翔。关羽忽然想起,这不是受吕蒙之命赚下公安城的那个人吗?面对虞翻,他的怒火马上燃烧起来了,真想抽出刀来,结束这厮的性命。但他马上便理智起来,强忍着怒火,以平静的态度对虞翻说:“吴主的意思,方才已由潘治中向我传达过了,关某只是想要问问贵使,关某归附之后,吴主将如何待我?”
虞翻说:“我主公说,君侯入吴之后,地位不会在吕蒙、陆逊之下。”
关羽叹了口气说:“唉,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道路可以选择呢?烦贵使出去报与围城将领,容我把队伍整顿一下,明日中午时分,麦城城门大开,迎接吴军入城。”
虞翻说:“君侯要言而有信啊!我和潘治中就出去转告。”
虞翻和潘荡走出去之后,关平问道:“爹爹,我们真要投降吗?”
关羽说:“此金蝉脱壳之计耳!吩咐下去,多做偶人、旗帜,今夜布满城头,迷惑敌军,乘其不备,连夜突围而出!”
11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只有一弯残月和那满天星星多少闪放着一些寒光。到了子夜时分,关羽率领着不足千人的队伍,从麦城的西北角,悄悄地突围而出。好像没有被发觉,他们提心吊胆地绕过敌人的军营,快速而谨慎地行进着,一直走到天亮,没有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关羽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饥寒交迫的士兵在途中陆续倒下或逃走,走到章乡地界时,人数已经所剩无几了,与其说这是一支军队,毋宁说这是一伙狼狈流窜的散兵游勇。
在那荒郊古道上,举目望去,一片荒凉。路旁有许多新坟,有的上面插着白幡,白幡和枯树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一群乌鸦喳喳叫着,扇动着翅膀,在坟茔的上空高低盘旋,似乎是在与那些新登鬼录的人们告别。
疲惫不堪,衣冠脏乱的关羽、关平和赵累,一手持着长予,一手拉着马,和几名士卒在古道上艰难地迈着脚步。
关羽环视前后左右,清点一下人数:“一、二、三、四……”然后万分失落地说:“唉,连我在内不过才十三个人……”
关平补充说:“廖叔叔去上庸还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名士卒出去打探消息,加在一起是十五个人。”
关羽狂笑着说:“哈哈哈!事到如今,我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关平的话毕竟提醒了他,他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盼望救命稻草一样,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上庸方面。头些日子,主公曾命到西蜀求救的廖化赶到上庸送信,责令他们出兵援救,可是一直没见救兵到来,关羽只好又派廖化去了一趟上庸,再催促他们发兵。可是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仍不见救兵到来。
关羽自言自语地说:“廖化该回来了,我们盼望救兵到来,真好像大旱之望云霓啊!”
关平在一旁说:“爹爹,刘封和孟达二人平时与您不和,也许他们会坐视您的失败而不发兵吧!”
赵累也接着话碴儿说:“他们如果想发兵,上次就发兵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
关羽瞪着眼睛说:“他们敢!那可是一桩大罪!”
众人实在走不动了,便各自坐在一个坟头上休息,几名残兵也或坐或卧地休息着。忽闻鼓乐声由远而近,一支出殡的队伍缓缓走过,一辆马车拉着棺材,孝子穿着孝服,打着幡,由两个人搀扶着走在前面,棺材后面跟着送葬的人群和吹鼓手们。风声、哭声、鼓乐声混成一片。
送葬的队伍从关羽面前缓缓走过去之后,关羽叫住了人群后面一个中年农夫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麦城有多远?”
农夫回答说:“这里是当阳县章乡,离麦城大约有百里之遥吧。”
“我们在路上经常看到出殡的,也看到许多新坟,莫非这一带正在闹瘟疫?”
“是的,自从今年秋天在襄樊一带水淹七军之后,水里的尸体逐渐臭了,毒气甚重,首先在襄樊一带闹瘟疫,然后传到我们这一带,到处是新坟累累,哭声阵阵,太惨了!”
关羽无言,默默地背过身去,中年农夫走远了,后面仍然有哭声和鼓乐声随风声传过来。
关羽一行人又向前移动着脚步,忽见廖化骑着马迎面走来。见了关羽翻身下马,喊了一声“君侯!”
关羽定睛观看,只见廖化满面风尘,神色疲惫,忙问道:“你怎么走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廖化回答说:“别提了,事情不顺利啊!到了上庸,我向刘封、孟达说明来意后,他们仍然置主公的手令于不顾。我几次声泪俱下地请求他们发兵,他们却毫不为所动,我只好失望地回来了。唉,如果他们能早日发兵,君侯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气死我也!恨未能早日除掉这二贼!”
廖化说:“君侯请息怒!现在情势很危急,方才我在路上遇到吴军的大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向这里进发。”
关羽吃惊地问道:“知道是什么人领兵吗?”
“我看纛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潘’字。”
赵累说:“定是那潘璋,此人是孙权手下的一员猛将,因为在合肥大战张辽而名声远著。”
关羽问:“吴军离这里还有多远?”
“前锋离这里还有数里之遥。”
关羽想了想说:“看来前进不得,只有后退了!”
一匹快骑从后面疾驰而至,出去打探的士兵在马上报告说:“报!后面有追兵尾随而来!”
关羽吃惊地问:“离这里还有多远?”
“七、八里路的样子。”
“再探再报!”
探子又疾驰而去。
关羽长叹说:“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看来我们走投无路了!”
关平说:“那就拼死一战,杀出一条血路!”
关羽绝望地说:“敌众我寡,十几个人对大队人马,等于螳臂当车啊!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哪两条路?”
“降与死耳!其实只有一条路,死!吴人再不会轻饶我,降亦死,战亦死,看来我的死期到了!”
关平哭叫着:“爹爹!”
“平儿,不必难过。你已经19岁,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气魄!面对危难,要挺起胸膛来!唉,都是为父的失误,连累了你,也连累了将士们。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还有酒吗?”
“还有一些。”
关平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盖,递给关羽。关羽接过喝了一口,举着要递给其他人,其他人摆手不要,关羽一口气把酒灌到肚子里,然后抛掉了葫芦,醉了,目光发直,动作歪斜摇晃,舌头也有些僵硬了,感慨无限地说:“想我关羽,生在河东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青年时随师父读书习武,生活窘迫,打鱼为生。因为情仇而杀人,逃到了河北,那年25岁,到现在已经35年了。以后卖过豆腐,打过铁,贩运过粮食,后来追随主公,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征黄巾,讨董卓,战吕布,镇荆州,收于禁,擒庞德,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过去是何等威武,何等风光!人称我是一员勇将,在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非虚言也。
“然而曾几何时,却突然由盛而衰,由威震华夏而败走麦城,变化何其快啊!如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已步入了绝境,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家难投,有国难奔!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一连数夜无眠,我试图寻找答案,是由于曹操的圈套?孙权的背盟?吕蒙的欺诈?陆逊的狡猾?还是由于士仁、糜芳的叛国投敌?刘封、孟达的见死不救?抑或是由于我关羽刚愎自用,骄傲疏忽?再不然是由于主公和孔明军师战略的失误、全盘规划的不足?
“不过,无论怎么说,我作为一名镇守荆州的主帅,当然对失去荆州要负重要责任,但其它的原因呢?有人在背地里说:如果当年调我入川,留诸葛孔明和赵子龙守荆州,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是这样吗?可惜我即将辞谢人世,一生的成败得失,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推敲了,只有留待后人评说吧!我已六十花甲,历尽人世沧桑,饱尝生活甘苦,生不足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