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为此便不惜工本放我回后殷?”我淡淡道,“倒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本宫可不愿被溱儿怪罪,将军自行离开自是最好。”萧沄垂眼淡淡看着我,顿了顿,面上又浮现出一丝成竹在胸般的笑意,“将军信不过本宫,本宫自然明白。只是,对你而言,与其这般留于此地,却不如信我冒险一回。本宫若未猜错,应是如此罢?”
我看着她不作言语,却不得不承认她末了那句却是言中我心。身死之事,我早已置之度外,萧沄此举虽然极为蹊跷,但纵是为她所欺,不过一死而已,此亦非我畏惧之事。然而,不论她目的为何,若能借此机会离开南周,不仅了了我这些年来的北归的夙愿,更或许能凭借一己之力,救后殷于迫在眉睫的危难之境。
我深知,自己为了此二者,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独孤将军可曾思量妥当?”片刻后,萧沄又缓缓问道。
我冷冷回道:“长公主如此热心,不得不让我猜测可是别有所图。”
“此话不假,方才所言不过其一。本宫确是别有所图,只是却不能为将军所知晓。”萧沄闻言并不惊讶,轻轻笑了笑,又话锋一转,“只是,此事于本宫于将军而言,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我既有心成全将军,将军又为何不冒险一回,看看自己是否真会为本宫所利用?本宫绝不强迫将军做不情愿之事,愿与不愿,全在将军。”
我未料她忽然出语如此坦率,此刻反是却放心了几分。既然我对她别有利用之处,许我北归之事,应至少有三分是真。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心中已然有所决定。自知抉择摆在面前,或迟或早,不过时间问题而已,自己最终却定会选择其中的那一条,并绝不后悔。
“长公主要如何送我出去?”顿了顿,缓缓问道。
“诸事本宫自有安排,将军无需挂心。”萧沄闻言挑了挑嘴角,面上笑意浓了些,分明写着这结果尽在她意料之中,“只有一事需劳烦将军便可。”
*****
我走进御书房时,萧溱正侧身立在御案边,垂着头,看着手中一物出神。
抬眼见了我,沉凝的面色中闪过一丝诧异,握了握手中之物,一瞬又恢复了往常沉静如水的神色。
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精工面具。那正是第一次相见之时他所佩戴的,其上鬼面狰狞,依是一如从前。居于南周的这些时日里也曾听人谈及,说萧溱虽武勇过人,但面容却过于柔善秀逸,以致沙场之上自是少了些魄力。于是便仿效于兰陵王高长恭,作战时以狰狞的鬼面示人,给敌人以威慑之势。
“上次看到此物时,还是一载以前的事罢。”我收回了落在他手中的目光,朝他走近,幽幽道,“皇上此时拿出,莫不是要携其再度……”
“独孤鸿,你来做什么?”萧溱冷冷看着我,出语打断道。
“皇上既可随时传我,我又如何不能自行前来?”我走到他面前,顿住步子,定定地看着他。
“你此刻前来,想必是从何处知晓了战报罢。”萧溱侧身将面具放御案边,忽然低低哼笑一声,“既是如此,你该知道,此时并不需要朕亲自出马。三个月内,南周东面十万军队便可兵临洛阳城下。”
“确是如此,皇上应该留在此处镇守才是。”我闻言,亦是冷冷笑道,“你此番险招虽是出人意料,然而西面以十万兵士对阵后殷十五万大军,情形恐怕也并不乐观罢。到了最后,莫不要洛阳攻不下,反倒失了建康。”
“那便要看待到我周军围攻洛阳时,那建盛帝是依旧执意南攻,还是要十万火急地班师回朝,以保其都城了。”萧溱淡淡地说着,其意不言自明。汴、宋州位于汴水之上,乃是行水路经洛阳的必经之处。观而今之情形,无论后殷是否北返解洛阳之围,为战之关键,却已落在此二州之上了。
暗自思量着,却见萧溱说罢缓缓地收了笑颜,又盯住我问道:“那么你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蓦地哼笑一声,“莫不是妄图以一己之力让我收回军令罢。”
我笑出声来,正待开口,却听门外响起老总管的声音:“皇上,韩大人求见。”
我心中一惊,未料韩楼竟会前来。抬眼见萧溱循声朝门外望了望,似乎准备允他进来。一时间别无他法,只欺起身上前,伸手堵住他的话。
谁知萧溱竟似有所预料,一把擒住我的手腕,侧过脸皱着眉,目色里有几分不解。
我略略使了使力,挣不开他的五指,只得抬眼定定盯住他,沉声道:“萧溱,不要见任何人。”
“哦?”萧溱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狭长而深邃的眸子随即又变得深沉,“为什么?”
我径自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他的后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唇重重地贴了上去。
萧溱身子明显一颤,向后靠了靠,抵在御案边。随即又很快伸出手一把揽在我腰间,用力地把我往他怀中带。
这种感觉竟似久违一般,渺远而真切。
“皇上,韩大人求见。”大抵是许久未得到回应,门外老总管的声音又再度轻轻响起。
我闻言身子向后靠了靠,萧溱却步步紧逼上来,以手死死按住我的后颈,似乎不欲唇齿间有任何的分离。
“萧溱,门外……”终是伸手在他胸口抵开一段距离,也唤回了一分理智。
萧溱目光里弥漫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沉迷,定定看着我,却扬声对门外道:“朕有些不适,请韩大人明日再来罢。”话语刚落便朝我俯下身子。
“皇上可需请御医前来?”门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不必,退下罢。”萧溱弯下身子,双臂展开将我环抱在怀中,清润的气息在我脖颈处若有若无地喷薄,“独孤鸿,那日你一心与朕恩断义绝,今日却又为何……”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反手将他揽住,只觉胸中一股冲动隐隐冲撞着理智,终于在他扯落我衣衫的那一刻放弃了无谓的坚持。
*****
里室中,我木然地坐在床头,然而萧溱却在一旁沉睡。乌发几缕沾着汗液贴在颊边,双眼轻闭,长睫微垂,面容里褪去了一切或真实或虚伪的表情,竟是柔善异常。
我亦曾是为将为帅之人,心知身在其位,一言一行便是人命关天,其中压力,自是无需言说,何况是为皇为帝,执掌江山之人?加之这数月间军情紧急,萧溱之疲态,不经意间,已略略可见一斑。
不过此刻他这般昏睡,更为重要的原因便是方才我已趁萧溱不备,将萧沄交给我的迷药放进茶水之中。他索水之后,便一口饮尽,丝毫未有生疑。或许诚如萧沄所言,情能惑心,萧溱防备最薄弱之时,或许便正是此刻了。
我缓缓站起身,一件一件地套上衣衫,却觉得心情释然又沉重。
明知如此,却还故意加以利用,这般所为倒或许为自己所不齿了罢。回过头看了看萧溱安静沉稳的面容,忽然自嘲笑出了声。
扪心自问,方才枕上云雨之时,自己又果真分得清虚实,果真心知自己是欺瞒利用,而非真心实意?刻意吐出一口气,心内却未增添丝毫轻松之意。无可否认,我宁肯承认自己是前者,也不愿面对如后者那般日益沉沦的自己。
伸手重重地在面上一抚,仿若这般便能抹去纷乱的思绪一般。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里室。
走到御案前,一眼看见萧溱的鬼面,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起,放进了袖中。行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解下自己的衣带,放在御案上。
经此一别,便是后会无期。纵有再会,亦是兵戎相见了罢。
念及此处,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一股莫名的激动和痛感交织在心内缠斗不止。我使劲咧了咧嘴角,暗自将那抽痛狠狠地抑了抑。
在门后立了很久,深吸一口气,忽然急急推开门,冲着门外慌乱道:“来人啊!皇上……他、他忽然昏倒了!”
看着乱作一团的侍卫宫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趁着混乱匆匆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回 一日之交
出了宫室,却见院中亦是一派慌乱。定睛看了看,见西侧一处宫殿附近似有浓烟腾起,隐隐夹杂着火光,映红了暗夜里一小块天幕。
皱了皱眉,心道这火势来得甚巧,却也无心顾及,便只是径自朝东门赶去。
门侧一棵古木下,萧沄端然而立,身后是一辆马车。
“看来独孤将军似乎信不过本宫,倒还要放把火添些乱子?”萧沄一见我便开口冷声道,话语里隐有压抑着的怒气。
我见状反而淡淡道:“我若真要添乱子,又怎会只放一把火?”
萧沄显然听出了我言下之意,略略敛起了眉。
“长公主还请宽心,”我又忽然笑道,“我不过是一出逃之人而已,得蒙公主相助,又岂会对皇上做出不义之事?”
“若信不过将军,又岂会相助?”萧沄冷冷哼笑一声,侧过身子,“诸事已打点妥当,将军上车自东门而出便可。车将行至城郊处,之后的事,便仰仗将军福分了。”
“多谢长公主。”我朝她一拱手,便纵身跃至车上。
萧沄看着我,面容夜色掩映下浮现出一丝难以言表的笑意,顿了顿,转首对那车夫道:“事不宜迟,这便出发罢。”
“告辞。”
我坐入车内,心中却忽然因她方才那番笑意而起了些许波澜。纵然早知以她之性,行这般放虎归山之事定是别有用心,然而自己为归后殷,亦是决不能弃置了这般机会。到如今自己已无法回头,忽觉倒好似入了一场赌局一般,却不知前方萧沄布下的又是何种棋局。
有些疲惫地倚靠在车内,脑中千种思绪倏然而过。在车马微微的颠簸中,我真实并且清楚感知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南周宫城,远离那个将自己困住二载的地方,远离这些日子的束手束脚和壮志难酬,亦是步步远离了那人。
念及此,心中忽油然而生一股激荡之情。或许,至此自己便当洒脱地抛开身后的一切,弃置“秦远”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字,一身坦荡毫无牵挂的前行,重新做回当年的独孤鸿。醉卧沙场,马革裹尸,纷至沓来,却自知已并非如梦般渺不可及。
正思量间,忽然感到车身微微顿住了。隔着车帘,隐约听到守门侍卫的询问声。心道这些日子南北正处于战争之势,城门戒严自是非同寻常。然而直至马车再度缓慢前行,却未曾听到那车夫的答复声。暗自猜测许是萧沄给了那车夫什么信物,纵是守门侍卫也无法阻拦。这便无从知晓了,也亦自知无需挂心。
唯一清晰感觉到的,便是自己正离北方越来越近了。
*****
半梦半醒间不知颠簸了多久,身下忽然感到急急一顿。睁开眼,感到窗外已有些许明光微微透入。
撩开门帘,见马车已停在一条河边,那车夫正站在一旁给马添食。
心知萧沄许是示意将我送至此处,便纵身跃下,向那车夫拱手道谢。
那车夫微微点头回礼,却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又解下自己方才喂的那匹马,连同缰绳递一并递到我手中。
我刚要再度道谢,却见他指着自己的口和耳摆了摆手,又再度朝东面一指,这才忽然会意。心道萧沄做事果真干净利落,连车夫也要选择聋哑之人,以免走路了风声。于是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只拱手一番,聊表谢意。
*****
商旅繁忙,车水马龙。十里扬州,到底是华盛非凡。打马缓缓行过街市,竟未感到丝毫战争的痕迹。
然而便是自此处沿汴水北上数百里,那宋、汴二州,应尽是一派硝烟火海罢。却不知经了这数日,战况又有何转机。
自城郊下车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朝东赶来。此处是南周最大的商贸中心,漕运繁忙,四通八达,若要寻得沿汴水北上的船只,也非此地莫属了。
从离开建康的那一刻起,我便深知自己对宋、汴二州的战事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且不论萧沄所说的那水陆两用之军是否属实,便就那司马洛那徐一贲二人联手,加之十万兵马,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驻马而立,目光在岸边来回扫视着,却无意中触见一处人潮聚集的地方。远远地瞥见了公示栏上一处显眼的告示,犹豫了片刻,还是打马朝那边走去。然而近了些,隔着攒动的人头窥得其上寥寥数语后,身子却僵硬在原地。
原以为这会是萧溱清醒之后通缉我的告示,然而却不尽然。那黄纸黑字上分明写着,户部侍郎韩楼,被查证私贪白银万两,依法当诛,但念其有功,贬为庶人,禁足终身。
周遭围立的人群中议论之声不断,夹杂着粗鄙的诟骂,直直指向告示中人。
我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只觉粗糙的纹路隔得掌心生疼。
以韩楼之性,是绝不会为了区区几个钱财而蔽了双目。然而贪赃之事,身陷其中,有时却也是难以说清的。
我不知萧溱醒来,知我欺他并借机逃逸之后会作何反应。但心中却已再清楚不过,韩楼此事恰在我离开之后,又如此大张旗鼓地加以公示,这分明……是萧溱的胁迫之举。
禁足终身。
我目光缓缓扫过这四个字,挑起嘴角笑了笑,只觉滋味复杂。
萧溱,你深知我此番一别就绝不会回头,却还要这般固执地拿韩楼作赌注么?你以为,只要韩楼在你手中,我便终是无法自如施展,受制于你么?是赌我放不下一个“义”字,定会掉转马头相救于韩楼,还是赌你自己放不下一个“情”字,定要不择手段囚我在你身边?
忽然笑出声来。
或许此番,我却定要赢下这赌局。此身如箭,已在弦上,再无退路。
猛然干脆地掉转马头走远,并未再回顾那告示一眼。
再度握紧了缰绳,暗自叹了叹,终究是连累了韩楼。只能在心中盼他能宽谅于我,盼以他之才智,定不会让自己处于不利之境。
念及萧溱,不由刻意地笑了笑。此番,我既已这般置“义”于不顾,那么,你也勿要再执着于那个“情”字了罢。
朝着岸边未行几步,便听闻身后隐约有人唤我。
转过身子,见一个苍蓝衣衫的人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朝这边看来。见我回头,立刻一拱手。
观之服饰形貌,举手投足之态,倒有几分类似于江湖侠客。我略一迟疑,扯了扯缰绳,驻下脚步朝他回了一礼。
“若未猜错,兄台应是识得那告示中人罢。”他徐徐走近,在我面前站定,从容一笑道。
“兄台又为何会作此猜想?”我松了松紧握缰绳的力道,抬眼亦是淡淡地对上他的眸子,一刹那周身却如电袭一般僵了僵。
那狭长的眉目,深不见底,竟和一人相像至此。
“大抵是因为我亦识得那人罢,”那人徐徐一笑,忽地朝前走了几步,看着我幽幽道,“所以对独孤将军此刻心绪,兴许倒颇能感同身受。”
我暗自一惊,观之神色,心知此人应非等闲。朗声笑了笑,道:“这么说来,我与兄台倒是有缘人?”
“有缘与否,一叙便知。”他的笑云淡风轻地自面上掠过,“只看兄台肯否作陪了。”
我目光落在他眉宇间,心内忽地生出一念。顿了顿,冲他拱手笑道:“既是有缘人,兄台相邀,又岂有推拒之理?”
他看着我,嘴角挑了挑,露出了比方才明显许多的笑容。
*****
客栈二楼一间名为朔风的雅室里,我与那蓝衣人对坐而酌。
天下奇闻,民间轶事,他一面饮酒,一面和我随意地谈论着。转眼间,酒坛已空了大半。
我握着最初斟下的那杯,偶尔开口,多是笑而不语,心中却对此人愈加多了几分兴趣。
他既知我是独孤鸿,想必对我的了解也远非于此。提及韩楼之事并着意邀我来此,定是有其缘由。然而方才却一直谈及无关之事,倒好象有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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