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与多尔衮私会时,也探过他的口气,但这样的篡夺大事,又与布木布泰休戚相关,就是最亲密的情侣,也不可能透露一分一毫,何况多尔衮又如此精明、如此老谋深算?
布木布泰为了防止母子们坠入厄运,终于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以国母太后之尊,下嫁摄政王多尔衮!
降尊下嫁,是布木布泰主动提出来的。时间当在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十月前后。为了更有力地制约多尔衮的野心,她要把太后下嫁的婚礼办得格外隆重,格外豪华,格外引人注目!要办得天下人皆知!
首先,通过顺治皇帝表彰多尔衮治国平天下的大勋劳,尊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将皇叔改为皇父,已经表明了多尔衮与皇帝和太后关系上的质变。
其次,以顺治皇帝的名义,发布太后下嫁皇父摄政王诏书,布告天下。
再其次,命礼部为太后下嫁增添新的仪注,使这次婚礼成为一次国家大典礼。
最后,把婚礼定在了顺治六年(公元1649年)的二月初八日,因为这一天是布木布泰的生日,太后诞辰称圣寿节,原是万民同庆的日子,再加上婚礼,喜上加喜,双喜临门,节庆的气氛更加热烈喜兴了。
婚礼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京师及天下百姓都沾到了喜气。诸王贝勒和满蒙贵族、八旗将士,都为此欢欣畅饮;汉官汉民尽管心里称奇,表面上一样称贺不已,传为千古佳话。真正了解布木布泰苦心的应该是中宫皇太后哲哲,后宫的两位太妃娜木钟和巴特玛·也全力支持这一婚事,道理很清楚,对她们而言,如果多尔衮篡位,她们只能是皇嫂,论尊论贵论富,比太后和太妃就差得太远了。
顺治皇帝这年已经十二岁,还不懂汉文、不会说汉话,在满蒙额娘和嬷嬷的教养下,熟知本民族的习俗,母亲再嫁并不是什么令他觉得羞耻的事情,以他的聪颖和额娘们的提示,他能够理解母亲的行动意在保护他的皇位。
太后宫中,张灯结彩,合卺宴罢,进入洞房。一双新人,原是旧相识,新郎三十七岁,新娘三十六岁,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爱爱恨恨,终于有了今天,也算如愿以偿了。
多尔衮并非傻瓜,但此时他被皇父摄政王的崇高称号捧得意气洋洋,被新婚妻子的柔情蜜意迷得晕晕乎乎,等到他明白自己掉进了桃红色的、甜美柔软的,却是难以摆脱的罗网时,已经晚了。
关键就在太后下嫁的这个“下”字上。
这一个字规定了多尔衮的名分和地位。
就像公主下嫁一样,驸马的地位再高,也越不过公主的尊贵;他号称皇父摄政王,也仅只等于是太后的“驸马”,地位总是在太后之下的。他只能是皇帝的继父、太后的后夫,仿佛此后二三百年后欧洲那些女王的“王夫”,决不是王一样,无论是名分还是等级,他都不可能称帝。婚姻关系的羁绊、以周公相许相期的激励,使他的野心几乎化为流水。他只能做那个在历史上因辅佐侄子成就帝业而德高望重的周公了。
公主下嫁,从来都不是嫁到夫家去,而是专建公主府。布木布泰身为太后,就更不会屈居睿王府了。只有摄政王不时进宫中陪伴太后,才是正理。但这桩婚姻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作为“驸马”的多尔衮自己还有一个妻妾成群的大家庭、一处富丽堂皇不亚于皇宫的睿王府。他只能用大多数时间在大内与太后同宫而居,间或回王府照看照看。他的妻妾们纵然不满也不能说什么,因为论尊论贵,论才论韵,她们都绝对无法与太后匹敌。这更是对多尔衮的又一重束缚了。
不过,布木布泰也给了多尔衮极大的补偿:他以皇父摄政王的身份,处理一切政事及批示本章,可以不奉皇上之命,概称诏书圣旨下发。他已经握有皇帝的权力,其实就是代理皇帝,然而终究还是个假皇帝。因为他绝不能居皇帝之宫,绝不能登皇帝之宝座,绝不能称万岁在太和殿朝会时受诸王百官朝贺等等。天下仍然是顺治的天下,大清的皇帝仍然是福临。
太后下嫁(6)
顺治六年,是悲喜交集的一年,太后下嫁的后一个月,三月十八日,多尔衮的有力助手、他的同胞弟豫亲王多铎因患天花而病死,时年三十六岁。四月十七日,布木布泰最亲近的情同姐妹的姑妈、中宫皇太后哲哲崩逝,享年五十一岁。十二月二十八日,多尔衮的嫡福晋博尔济锦氏又亡故了。多尔衮失了臂膀,布木布泰成了后宫独尊。这一连串的丧事给他们都带来极大的悲痛,但在实际利害上,却是一失一得,布木布泰又胜了多尔衮一筹。
多尔衮的壮志难酬,心理不平衡,除了政事上许多失误失策以外,贪欲也日益膨胀,出现许多不明智的举动。
如,他私自为他的嫡福晋加谥为敬孝忠恭正宫元妃。
如,在嫡福晋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次年正月,他又将他的政敌肃亲王豪格之妻、他的嫡福晋之堂妹娶过府来。同时还派人去朝鲜选美女。
五月,朝鲜派遣使臣送美女来到,多尔衮亲自到连山迎接,即日成婚。
至此,他的正式妻妾已达十人之多:
嫡福晋,科尔沁博尔济锦氏青巴图鲁桑噶尔寨台吉之女;
继福晋,佟佳氏尚书孟噶图之女;
三娶福晋,扎尔莽博尔济锦氏根杜尔台吉之女;
四娶福晋,科尔沁博尔济锦氏拉布希西台吉之女;
五娶福晋,科尔沁博尔济锦氏索诺穆台吉之女;
六娶福晋,朝鲜李氏金林郡公李开音之女;
媵妾,察哈尔公齐特氏布延图台吉之女;
媵妾,博尔济锦氏杜思噶尔卓农台吉之女;
媵妾,济尔莫特氏帮图武之女;
媵妾,李氏李世绪之女。
算上他夺得的豪格嫡福晋和下嫁的布木布泰,共十二人。
如果她们按本民族的风俗、按各自原有的身份穿着打扮起来,会是怎样丰富绚丽的景象呢?有满族,有蒙古族,有朝鲜族,有汉族;有成吉思汗黄金血胤的林丹汗的公主(第一位媵妾,应是皇太极的淑妃带来的那位她与林丹汗所生的格格);有科尔沁蒙古诸多王爷的女儿;有朝鲜皇室的郡主;还有满洲皇亲大臣的贵女。身份最高的,自然是当朝太后布木布泰了。
这是一幅历史画卷,是清朝初年统一女真,征服蒙古、朝鲜和中原的开疆拓土历程的真实记录,具有十分鲜明的民族斗争与民族融合的时代特征。
尽管在一般人眼里,多尔衮是享尽了艳福,但他的最大烦恼也是尽人皆知:有十二名妻妾,却生不出一男半女。无奈只得从拥有八子九女的亲弟弟多铎家过继来一个儿子——多铎的第五子多尔博。多尔博的生母正是多尔衮五娶福晋的亲妹妹,血缘最近。
到了这年七月,身体虚弱又娇贵的多尔衮因嫌京师炎热,要在边外筑避暑城,竟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国家的严重财政危机,向全国加派地丁银二百五十万两,一反他入关初废除明末加派三饷的初衷。
这些行动,可以看成是他对布木布泰的婚姻束缚的反抗和示威,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即布木布泰的纵容,甚至怂恿。
多尔衮年近三十以后,身体就不很健康了。所以,顺治元年他刚刚当上摄政王的时候,豪格就曾与人私下议论说多尔衮身体多病,难以永寿,不是有福之人,活不了几天等等。豪格还因此得罪被幽禁除爵,直到顺治帝定都燕京,发大赦令,豪格才得以复爵。入关以后,军政事务繁杂劳累,多尔衮又大权独揽,负担很重,身体情况只会变差。用贪欲、用女色来诱惑一个体质本来就不好的多尔衮,只能使他越来越衰弱,戗害他的元气,甚至送掉他的性命。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布木布泰为了保住儿子的皇位,真可说是煞费苦心了。
政治斗争是极其残酷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这种推测未必没有道理。
总而言之,这一年,即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的十一月,多尔衮仿照他的汗兄以打猎边外来消病健身,终于无效,十二月初九日病死在喀喇城。时年三十九岁。
最大的威胁解除了,布木布泰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可是回想与多尔衮二十多年的情爱和波折,又不免痛痛地大哭了一场。
多尔衮生前的最大愿望不过是做皇帝,没能得到,布木布泰决定在他死后给他一个满足:十二月二十六日,顺治皇帝下哀诏于中外,称颂多尔衮的至德丰功,决定追尊多尔衮为义皇帝,庙号成宗。
可叹的是,即使是死后尊荣,也不是容易维持的。多尔衮专擅朝政、大权独揽的时候,树敌太多,引起公愤,追赠的皇帝也不过当了四十来天,就因生前的谋逆大罪而削爵、黜宗室、毁坟、财产入官,连过继来的儿子多尔博也归宗,回到豫亲王多铎名下了。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后的乾隆年间,才由乾隆皇帝本人为多尔衮平了反,恢复王爵,追谥为忠,配享太庙,并命多尔博一支再次过继,承袭其爵世袭罔替,成为清初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
太后下嫁之谜的主角布木布泰,经历了一场场政治斗争的洗礼,越加成熟老练,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辅佐了两代幼年皇帝——顺治帝福临和康熙帝玄烨,对清初的政治格局、对大清帝国的兴旺发展,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是一位对国家、对民族有着重大历史功绩的政治家。
太后下嫁(7)
当她暮年回首往事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这一段延续了二十余年、几乎占了她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的恋情,一定不会忘记短短的一年多的第二次婚姻。这对后世人是一个谜的故事,对于她来说,不是更像一个美丽的春梦?
就下嫁这件事本身而言,既是民族习俗所规定,又是那个时期的道德规范所承认,说布木布泰会因此感到对不起丈夫,恐怕是用汉族人的心理测度来的。稳定了国家,抚育培养了两代幼年皇帝——太宗皇太极的亲儿子和亲孙子,布木布泰临死时应该是无憾的,她可以告慰丈夫于泉下了。所以她遗命靠近儿子的孝陵安葬自己,确是因为她自己所说的,太宗陵墓奉安已五十年之久,不可为她开启轻动,而且她的心最眷恋的还是福临、玄烨父子俩,只有不远离他们,她才得安心。
她逝世在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8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享年七十五岁。
作者对太后下嫁之谜的诠释,不过是一孔之见。对此有兴趣的读者,还可以根据自己对清初历史的知识和理解,作出自己的判断,一定能揭示出更接近真实的谜底。
顺治出家之谜(一)
顺治帝出家了吗(1)
公元1638年的夏历正月三十日,入夜之后,沈阳清宫凤凰楼下一片沉寂,断断续续的女子悲泣声,使得这沉寂越发厚重,越发凄凉。
到了戌时,也就是现在的晚八九点钟,西永福宫里忽然亮起红红的灯火,人来人往,灯影憧憧,似乎很热闹,但人们都悄声细语,连安置铜盆、烧水倒水都尽量减轻声响,仿佛都悬着一颗心。几声细细的“咿哦”之后,突然间“哦哇哦哇”的婴儿啼叫响彻夜空!初生的孩子可不管宫里和大人们的忌讳,只顾大口地呼吸着人间甘美温暖的空气,亮开他的大嗓门,宣告自己的降生。
“是个男孩儿!”这一声报告,令疲惫的产妇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笑得不觉落下泪来。可是看到众人高兴得要拍手笑出声的时候,她又摇摇头,用眼睛向大家示意:不要得意忘形。
人们围观这个小小的婴儿,口里不住地赞叹:
“瞧呀,小皇子头顶胎发竖得那么高,将来定是长寿!”
“看他方面大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哭的声音多有劲、多响亮!将来准是文武全才,国家的顶梁柱!”
“小皇子命好哇!前天皇太子刚走,今儿个他就来了,可不正好填了空吗?……”
最后这句话被产妇叱住了:“不许瞎说!”
这婴儿就是后来的顺治皇帝福临,他的母亲,是西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这一年岁在戊寅,是大清崇德三年,大明崇祯十一年。
那么多赞美的话,都在预言这个孩子的锦绣前程,如果当时有人说,这个孩子将出家当和尚、将英年早逝,此预言者不仅将挨耳光、挨鞭子、挨大棍、得罪下狱,旁人也实在不能够相信的。
遗憾的是,顺耳的颂词往往落空,而逆耳的预言却常常成真。
君主与和尚,确实是人生境界的两个极端。
一个极端热闹,一个极端冷静。
皇帝称万乘之君,天下至尊,治理国家,统治万民;和尚却须斩断尘缘,不与世事,清净无为。
皇帝锦衣玉食,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可以穷奢极欲;和尚却须清苦修行,面壁持戒,不茹荤、不杀生。
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后宫佳丽三千人;和尚却须不动色欲,无妻无子无亲人,要修金刚不坏之身。
一个普通人,想要走向这两个极端中的任何一个,无论就机缘还是人情而言,都不容易;而要想从这个极端跳到那个极端,就更是令人人惊讶的奇闻了。
和尚参佛,道士修仙,再加上孔老夫子的儒教,佛、道、儒三教,都曾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还有三教同源一说,使之相互支持求得共同发扬光大。不过各朝各代的中国皇帝们,各有偏好。自西汉董仲舒提倡独尊儒家、使得儒学成为理国治民的基础以来,也还是有不少像样或不像样、有名或没有名的帝王,在实行儒学治国的同时,又崇信佛道。有的甚至因此而鹤立鸡群地掩饰了他们治国的无能。
比较而言,皇帝崇信道教的好像更多。
从秦始皇崇信方士烧丹炼药、海外求仙开始,帝王崇道便绵绵不绝,朝朝代代都有个把,最有名的当属宋徽宗和明嘉靖皇帝。
宋徽宗赵佶文采风流,是位书画大师,然而治国理政却是一塌糊涂。他在位期间,奸佞当道,民不聊生,腐败的政治和残酷的剥削压榨,激起全国各地老百姓的反抗,有名的宋江、方腊起义,就在这个时候。他对内血腥镇压,对外却忍辱投降,终于酿成靖康大变,和他的儿子一起做了大金的俘虏,落了个囚死异国的下场。
就是这个宋徽宗,对道教的沉迷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他奉道教为国教,率先在皇宫内院修建道观——玉清和阳宫;他诏令全国各地访求道教仙经和得道真人进京入朝,以至在皇帝亲自主持的冬祀国家大典中,也命数百名道士执威仪做前导,弄得不伦不类,贻笑天下;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他亲临典礼,亲自给人们俗称的玉皇大帝上了一个“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的徽号,奉上金页宝册,并敕令普天下洞天福地要广建道院道观,塑造圣像,务必崇丽高大,花多少钱粮也在所不惜。对此劳民伤财之举表示反对,甚至仅仅是不积极不虔诚的地方官员,都被他撤职查办。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身为皇帝的赵佶,开始了大规模的道教活动。这年二月,他召集了两千多名道士在上清宝宫大会,讲道经作法事,闹得乌烟瘴气。不久又兴建葆真宫、神霄玉清万寿宫等极为崇丽豪华的道观,皇帝频繁出入其间,与他特别崇幸的真人林灵素、张虚白讲道论经。这两名道士于是得到皇帝的极高封赠,林灵素诏封为通真达灵玄妙先生,张虚白诏封为通玄冲妙先生,俸禄和官位视同朝廷大夫。
最滑稽的是,已经做了天下第一人的大宋皇帝的赵佶,竟还嫌不足,示意道院上奏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从此,他就欣欣然以道教教主、道君皇帝自居。后世的人们也常以道君皇帝来称呼赵佶,其中的意味就决非“崇敬”二字了。
入道教,做教主,并不妨碍赵佶当他的皇帝,糊里糊涂昏昏懦懦地处理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