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福临的师兄茆溪行森和尚也奉命来为董鄂皇后举行起棺仪式。茆溪手举线香,对灵小参,口念偈语道:
“几番拈起几番新,子期去后谁知音?天心有月门门照,大道人人放脚行!”
福临站在一旁,突然忍泪问出董鄂妃在世时多次向他提问过的那句话: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茆溪回答说:“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谢皇上重重供养。”
身着丧服、帽顶饰白的八旗二品官三十二人一起举杠上肩,茆溪以佛杖指着灵柩念罢偈语,大喝一声“起!”沉重的棺柩缓缓出了满堂素帷白幔的承乾宫正殿。热泪又一次涌出了福临的眼眶。
为了自己的私爱,将皇贵妃升格为皇后,享受一系列特殊的典礼,就够使人们惊讶不已了。何况国家定制,皇帝及皇太后之丧,蓝笔批本也不过以二十七日为限,皇后之丧就根本没有以蓝易朱这么一说,董鄂妃丧则蓝笔批本至四个月有余,规格竟超过了皇帝皇太后,这不太过分了吗?
福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过分、逾格的事仍然层出不穷。
大臣们为董鄂皇后拟谥号,先拟四个字:孝献端敬,皇上不允;再拟六字,皇上还是不允;加至八字,为孝献庄和温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气,说全不足以褒扬贤后,谕令再拟,终于定为十二个字: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顺治帝犹以未能用“天”、“圣”二字为歉。但“承天”须嫡配,“辅圣”须有子继皇帝位,董鄂氏不具备这两个条件,不然,就会有十六个字的谥号加给她了。
董鄂氏本有“葬礼从简,不可虚靡奢侈”的临终嘱咐,福临却怕爱妻在另一世界受苦而全然不顾。他下令于灵柩所在的景山开设了规模宏大的水陆道场,为董鄂氏超度,使她早升天堂。他下令在棺椁中装满了珍宝为她殉葬,以致抬棺的数十名八旗大员都感到沉重得大不寻常。数百名能工巧匠应召为董鄂皇后日夜赶制两座金碧辉煌的冥宅,那是和她生前居住的承乾宫正殿、寝宫尺寸完全相等的木制模型,沉檀为骨架,屋顶刷金,窗棂雕银,富丽的云锦、西川锦装饰墙壁,还缀以珍贵的明珠宝石。董鄂皇后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帐家具器皿和珍宝摆设,全照原样放在原处,所有这一切,都将随同董鄂皇后的遗体灵柩火化。福临更担心爱妻在另一世界无人陪伴、无人服侍,竟不顾茆溪行森的劝告,赐死三十名宫女太监为董鄂皇后殉葬!
福临又在朝廷中遍征董鄂皇后祭文。词臣学士凡恭拟哀诔祭文进呈者虽然均得重赏,但福临都不满意。一名小官进上的祭文中有句云:“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竟令皇上泫然泪下,这小官竟也因此而升为兵部主事。不仅如此,凡在灵前呼天抢地、如丧考妣、哭得哀痛的官员命妇,都能得到上方赐给的珍奇财物;而哭而不哀者,就要交礼部议处。
更有甚者,一名宗室的辅国公和一名承政,因在董鄂皇后丧期中作乐,被人举报,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职差、夺了辅国公爵位,一并禁锢了起来!
所有这一切,吴梅村都在他的《清凉山赞佛诗》第二首里切切实实地讽咏了一番。他毕竟无愧“诗史”的美名。
福临仅仅是在表达他的悲痛和哀伤吗?仅仅是为了他真情、深情、痴情所爱的董鄂氏吗?可以这样看,但并不完全。他也在借题发挥,在宣泄他痛苦的失意和满腔的愤怒!
他的两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都垮了。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过去,大行皇后的梓宫已成为宝宫(盛骨灰的罐),香花供养,备极庄严。水陆道场收了法事,盛大的葬礼也已结束,朝廷上下、宫廷内外,都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能够安心地吃口饭、睡个觉了。
但是他们的万岁爷决不肯给他们安宁。
十月初八日,就在刚满七七的第二天,皇上驾临万善殿,因一直主持法事而疲惫不堪的茆溪行森不得不赶紧出来迎接圣驾。他料到皇上会亲自来致谢的。
果然,分宾主坐定后,福临就十分平静地说:
“谢和尚启建并主持景山水陆道场。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轮回之苦,朕五内俱铭。”
茆溪行森回答说:“董皇后于庚子秋月轮满之时成等正觉,与悉达太子睹明星而悟道无二无别,真乃奇事!所以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他把董鄂氏的逝世说成正觉悟道,并用如来佛先前为太子时修行悟道的事迹相类比,极高地揄扬去世的皇后,为的进一步安慰眼前这位在世的皇帝。
福临点头道:“是。朕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茆溪静静地说:“龙女成佛,圣驾珍重。”
福临也静静地说:“如今朕心如死灰,万念俱空,来寻和尚为朕剃度,从此出家为僧。”
茆溪行森大惊,满面通红,惶乱失措地说:“万岁切切不可萌此念头!国君一身系天下安危……”
福临冷漠地看着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说:“出家人参禅学道,不可任意喜怒惊惧,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是也。和尚岂不明白?”
茆溪行森被福临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福临走了(3)
福临乘胜追击:“师兄,这殿旁净室,从此归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宫、养心殿了。师兄能度得人间一位天子遁入佛门,岂不是一件大功德?”
茆溪行森心动了,嘴里却还是不敢应。
福临自己行动了,拔出腰间短刀,“噌”的一下就把脑后的辫子齐根割断了!他大笑着说:“千万根烦恼丝顷刻断绝,何等容易,何等痛快!从此后赤条条无牵挂!”
茆溪行森不能再拒绝,吩咐徒弟备香案、呈戒刀,就在万善殿内,用颤抖的双手,为大清国的皇帝净发。半个时辰后,这位皇帝已成为一个新剃的光头泛青、新披的大红袈裟耀眼的瘦削清秀的小和尚。
皇上削发出家的消息,像晴天霹雳,震惊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会做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情,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亲贵大臣、文武百官都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川流不息地往万善殿叩见皇上,求他还俗回宫、处理国政;皇后和妃嫔们都处在被抛弃的境地上,只能从早到晚地哭个不停。
福临却决心割断和红尘的所有丝丝缕缕的联系,一心一意打坐参禅,来人一概不见,全都挡在万善殿的大门外,清清静静地做他的行痴和尚。
他可以割断对国家政事的牵挂,他可以割断对鲜衣美食、男女情爱的向往,但他割不断骨肉之亲、母子之情。他不能拒绝曾与自己相依为命,共同冲出惊涛骇浪,为自己献出一生的母亲!
皇太后命朝臣紧急召来了行痴和尚的师父玉林通,他是十月十五日到京的,几乎是不待喘息就直奔万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还俗回宫。十月十七日,像没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处理国事,心平气和,从容宁静。确实,他从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后不拖辫子,但谁敢看一眼呢?
其实玉林通处理这件令满朝文武棘手难办的事十分简单,干净、利落、快。他一进万善殿就命他的徒子徒孙们把剃度福临的茆溪行森绑在柱子上,架起了干柴;然后再去见他的小徒弟行痴和尚,劝他还俗,命他还俗,并十分安静地说:如若不然,就点火烧死茆溪行森!
在福临犹豫不从的当口,柴薪真的烧着了,茆溪行森用大声念佛代替求救呼叫,行痴和尚不能眼看师兄为自己丧命,只好妥协,答应蓄发还宫。
十月初八削发出家,十月十六蓄发还宫,福临只做了八天的和尚。
这以后,全凭着他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也即他的母亲的劝慰和支持,他又在人世间这滚滚红尘中晃荡了两个多月,他的心早已经离开了。
福临的身体一直不能算是很健康,各种迹象表明,他似乎早就患有肺结核一类的慢性病。到顺治十六、十七年前后,他更增添了神经衰弱的症状,而且骨瘦如柴。这样的体质,怎能经得住爱妻病逝的惨痛打击?隆重的长时间的葬礼、无穷无尽的悲痛和眼泪,都是对他身体的进一步摧残。他更加衰弱,身体抵抗力迅速下降。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元旦期间,他染上了满洲人最害怕的天花。
天花本是重症,成年人得上更为凶险,而体弱的成年人若是染上就没救了。事实如此。福临的病程很短,正月初三他感到不舒服;正月初五病势加重;正月初七亥时,也即二十三点左右,年轻的皇帝撒手入寰,这时离他正月三十日的二十三周岁生日,还有二十三天。
福临对死亡的来临,仿佛早有预感,所以表现得很镇静。初六日的子时,也即他逝世前不到二十四小时,还召内院学士王熙入养心殿,说道:
“朕患痘,势将不起,尔可详听朕言,速撰诏书。”
当王熙泪不能止、奏对不成语时,顺治帝反而安慰他说:
“朕平日待尔如何优渥,训尔如何详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数。君臣遇合,缘尽则离,尔不必如此悲痛。此何时,尚可迁延从事,致误大事?”
福临不仅留下了遗诏,还指定了继位的太子——皇三子玄烨。他就是后来在清代和中国历史上都很有名的康熙皇帝。
福临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宁,和他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短短一生形成鲜明的对照。
看起来,在福临身上,是有政治家应该具备的优点的。
他聪明好学、励精图治,有审时度势的能力,敢于突破陈规旧习,进行一系列顺应历史潮流的变革。由于他的努力,缓和了清初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同时健全了国家机构和国家制度,完成了全国的统一,为此后一个多世纪的康雍乾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他的弱点,对政治家而言又是致命的。
他缺乏钢一样的坚强意志、铁一样的无情手腕,他多情善感,心理脆弱,存在着太多的人性弱点和人情味儿,并且丝毫不会或不屑于像很多政治家那样巧妙而有效地掩饰自己以维护形象和声望,反而赤裸裸地暴露自己,每每引起朝野大哗、天下大哗却不思改悔。从固执地废皇后、无所顾忌地夺董鄂妃、喜怒无常地闹“御驾亲征”、超越常情和国家制度地礼葬爱妻直到最后弃皇位出家为僧,他极不安分地掀起一次又一次骇人听闻的风浪,其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个政治家,不像个英主明君,倒很像一位过于真率、过于多情的浪漫诗人。
一个出色的政治家,终究能够成为他竭力营造的“琼楼玉宇”的主人;历史和命运把福临推上这千万人仰望的位置,他也竭智穷力地想要登上高峰,可惜,他终究不能忍受,滑落下来。因为,对于他来说,高处不胜寒!
福临走了(4)
看他能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符合自己心愿的爱情和婚姻,看他能视荣华富贵如粪土、弃天下如敝屣,真觉得他身上存在着十分强烈的个性解放的色彩。不过,这种色彩竟会出现在一位封建君主专制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身上,就显得格外怪诞了。
他实在离他的同时代人太远了。他的革新步子太大也太快,革新措施太急,正应了“欲速则不达”的俗语。在他去世后,为了平息满洲亲贵和八旗军民的怨愤,为了稳定大局、稳定人心,他的母亲庄太后不得已修改了他的遗诏,使之成为一份痛骂自己不该违背祖制、不该疏远满洲亲贵、不该重用汉官、不该渐习汉俗等等一系列大不该的罪己诏。受命辅政的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便以此为上方宝剑,推波助澜,形成了康熙初年的满洲亲贵保守派的全面复辟,把福临在位时几乎所有的革新都推翻,整个社会又陷入新的动乱。若不是康熙亲政,再次扭转乾坤,清王朝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福临的悲剧是社会悲剧——他正处在满洲入关初年的大动乱、处在满汉两大民族的尖锐矛盾的中心,阶级偏见、民族偏见无情地压制着他对真善美的追求。福临的悲剧是性格悲剧——他的极度敏感的自尊心掩盖下的自卑,他的喜怒无常、极强的个性深处的脆弱,使他经不住打击和失败,终于崩溃。
更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他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帝王,竟能身受儒教、天主教、佛教、萨满教诸种宗教文化的综合影响和作用,使他在某些精神和观念上超越了时代。这恐怕是造成他的失败、他的悲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他应该是下几个世纪的人,他应该晚生三百年。
可惜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