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宿舍里响起的枪声
惊心动魄的开江场面
在北大荒,原来组建的6个师,现在分布的6个管局中,建三江是最得天独厚的地方,它拥有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三条江。三江平原和建三江的名字,都是由此得来。有水的地方,都应该是有福的地方。
我们从哈尔滨一路逶迤而来,都是和松花江一起由西向东淌来。可以说,松花江一直伴随在我们的左右。但要想看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必须要再往东北走,走进建三江的深处。从地图上看,那里就是共和国版图上宛如引吭高歌的公鸡的鸡头那个地方。30多年前,王少白师长带领我们向荒原进军,就是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是旌旗漫舞,歌声嘹亮,拖拉机轰鸣,马灯光闪烁,绿帐篷星罗棋布的地方。一代人的青春,就是在那个地方挥洒殆尽。不知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建三江管局的领导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因为虽说我们当年都是建三江的人,其实我们当中很多人并没有真正走到建三江的腹地,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边去过。我们的青春所能浸透的,不过只是大兴岛如邮票那样大的一点儿地方。
先去黑龙江。
过了同江县的三江口,就是黑龙江。路还是这样的走,但是路已经变得宽阔而平坦,成为了全国最长的一条一级公路,叫做同三公路。从同江可以直达海南的三亚。只是原来在曲曲弯弯的小路两旁那么多茂密的树木和缤纷的野花,见不到了,都被整齐的白杨树替代了。远处的坡地和山丘上,能够依稀见到一些白桦树柞树和青冈树,稀疏地散落在那里,像是当年遗留在那里残缺不全的旧梦。
同江已经是边疆的重镇,松花江到这里,到了尾声,前面马上就要和黑龙江汇合。江边到处是蘑菇一样的漂亮的商亭,里面摆满俄罗斯的各种小商品,木制套娃比比皆是,异域的风情,可以嗅到那么一丝味道了。三江口的赫哲村还在,那里是赫哲族人辈辈打鱼生存的老村子,那片老林子还剩下一部分,在外面又新种下了整齐的小松树,其余的地方就变成了旅游景点,四周被围墙围了起来,中间建起几尊雕塑,要买门票才能够进去了。赫哲人的鱼皮衣和桦树皮画,都已经陈列在商店里出售,价钱不菲。
再往前走,就是抚远,那才是真正的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会合的三江口。当公路变得越来越宽,地势越来越低,车子像是飞机着陆俯冲似的往下不住倾斜的时候,抚远古镇就在眼前了。傲岸的古城墙还巍峨地挺立在那里,北边的黑龙江像是一条巨龙一样,在我们的下面雄伟地流淌着。因为隔着宽阔的堤岸,听不到它的声音,但却能够感觉到它的气势,在阳光下静穆地迸发着沉郁的光泽,像是一位伟岸的大将军,目不斜视地所向无敌地向前流淌着,根本不把簇拥上来的六宫粉黛放在眼里。这里才是祖国的最东北角。祖国幅员的辽阔,乃至祖国的概念,到了这里才分外的明显和强烈。
对岸是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当年我们在这里的时候管它叫伯力。现在,停泊在黑龙江边的每天来回一班的轮船,就要返航回哈巴罗夫斯克去,拎着大包小包的俄罗斯人正在向码头走去。那时,中苏关系紧张,黑龙江主航道中也常常会有俄罗斯的轮船出现。我们站在江边,故意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会向我们挥挥手,有时候,还能够听到他们在船上拉手风琴的声音飘过江面,很悠扬地回荡着。但是,江中的巡逻炮艇可就没有那么多柔和的手势,炮艇上灰绿色的僵硬的线条,笔挺的军礼似的充满着火药味。
1971年的初春,那时候我在建三江宣传队,奉命来到黑龙江江边,写反映兵团战士反修防修、保卫边疆的节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黑龙江,那场面真是让我终身难忘。说是惊心动魄,一点都不夸张,正是开江时节,江面上,大块大块的冰块冲撞着,灵魂出窍似的,激起冲天的浪花。撞成了那些中型的冰块和小的冰块,漂浮着,流动着,然后谁也不服气谁一样,又冲撞在一起,再激起新一轮的浪花,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声,轰鸣着,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附近农场里的知青,在深更半夜里第一次听到这样开江的声音,还以为是对岸打炮的声音呢,就急急忙忙穿起衣服跑到外面集合备战去了。
冰块之间,能够看到流淌的江水,幽深得像是冰川下的深谷。它们显得不动声色,发出一种钢蓝色的颜色,和海一样深邃的颜色,和那些白色的冰块与浪花作着有意的对比,仿佛是告诉我它们才是黑龙江真正的生命,而冰块只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马上就要被它们全部吞没了。至于那些浪花,只不过是冰块发出的最后几声喘息,转瞬即逝而偃旗息鼓。想想,就是一个月前,江面还结着厚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跑十轮汽车,那时,它是多么的平静而温顺,而现在,它就一下子舒展了腰身,扬眉吐气一般,剑拔弩张,昂昂乎,巍巍然,呈现出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容颜和姿态。
之所以难忘,因为是第一次,以后虽然也来过黑龙江边几次,但都没有赶上初春的开江时节,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的壮观。我一直以为,黑龙江最壮观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它开江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雄性的姿态,真正的大自然的交响,就是大海也无法比拟的。
之所以难忘,还因为那一次,我听到了这样一件事情,给我的震撼,只有黑龙江开江能够相比。
女宿舍的枪声
自珍宝岛事件之后,边疆战备紧张起来,组建起的武装连队,每个队都发了枪。那大概是知青最得意最辉煌的时刻,大家可以享受军人的待遇了,而不再仅仅是知青。那时候,我到的黑龙江江边的一个队里采访,就在这个队里,一位北京的小伙子,干得不错,就要被评为五好战士了。也许,就是这个即将到手的五好战士的称号害了他,他给队上一位姑娘写了一封信。他早就悄悄爱上了这个姑娘,也许他觉得自己这时有了资本,才鼓足了勇气写下这封信。这封信写得多少有些缠绵,真情流露自然言词就有些烫人。那时他应该知道,队上不允许知青谈情说爱,发现谈恋爱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要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这在全国东西南北几乎如出一辙。他自己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而那位接信的姑娘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他光想着自己的感情,没有想到姑娘的心情。
姑娘接到信后,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心荡神驰,相反很害怕,鬼使神差,竟把这封信交到了队上的头头手里。这个头头如果拿到了信找他谈谈,哪怕严肃地批评他,他可能不会出事。但是,这个头头立刻召开大会,当着全队所有人的面,竟然将这封信有声有色地念了一遍,不仅当众羞辱了小伙子,而且,五好战士也没了他的份。我记得很清楚,在这封信里,夹有几句诗,是几句很动人的诗,是普希金的诗。头头却因普希金把他骂得更为狗血喷头,那时,外国人一律更是资产阶级的化身。
就在这天夜里,小伙子端起冲锋枪跑出男宿舍,一头闯进女宿舍,抱着冲锋枪朝着炕头就是一通扫射。正在熟睡的姑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好几个人中弹了。其中一个是班长,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第一个跳下炕,想要阻止他,却被他一枪撩倒在地。然后,他跑出去,一直跑到有好几人高的豆秸垛上,拉响一颗手榴弹自杀了,引燃得豆秸垛蹿起冲天的火焰……
其实,到死他也不知道,女宿舍有两间屋,他闯错了屋门。他想复仇的那位将信上交头头的姑娘,是住在另一间屋里。至今,那位姑娘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早已结婚有了孩。她会和我一样,找个机会专程来一趟黑龙江边,并在偶然之间想起那封夹有普希金诗的信吗?她会想起那个写信的小伙子,和那个代她受过而无辜死去的女班长吗?
如今,我站在黑龙江边,没有了冰块的冲撞,没有了激扬起的浪花冲天,午后的阳光温煦地照着江面,对岸的村落和树林也平静得如同一幅俄罗斯巡回画廊派的油画。谁会想到30多年前就在江边不远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曾经有过比战争还要恐怖而可怕甚至更刺激人心的枪声呢?时间在流逝,而一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超出时间之流,礁石一样,矗立在我们的面前,并不因水的流逝而消失。相反,水流走了,哪怕流光了,它们还在,还矗立在那里。我们常常会感慨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感慨我们在该读书的时候,失去了读书的权利;我们在该谈恋爱的时候,失去了谈恋爱的权利;甚至在该玩儿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旅游这个词,我们只会拉练。
有些记忆是苦涩的,甚至是痛苦的,但不因苦涩和痛苦,在甜蜜的新生活中,我们就觉得它们不合适宜或有碍观瞻,而应该把它们忽略掉或忘掉。在摧毁旧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常常容易做到出奇的一致,而让新的历史有着各自爱好的偏移,将过去的记忆删繁就简成为了一种缩写本。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问这样一个问题:在北大荒,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当年一共死了多少名知青?还存有他们的具体名册没有?但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即使在正在筹备中的北大荒博物馆,我问起这个同样问题,也依然没有答案。
我一直这样以为,知青之死,在北大荒有这样几种类型:一种是如我们队的李玉琪那样因公牺牲的英雄,一种是如3队刘佩玲那样忍受不了寂寞与不公正折磨的烈士,一种是在意外事故中或因疾病致死的默默无闻者,一种是莫须有罪名屈死冤死的无辜者,还有一种就是因种种原因而寻短见的自杀者,比如这个因爱而拉响手榴弹死在黑龙江边的知青。也许,我们更容易记住英雄,而容易遗忘后面的几种死者,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没有错的。因为记忆从来都是有选择性的,人心也总是向阳花木易为春地向着时代的英雄,我们确实应该记住他们。但是,我们同样不应该忘记了后几种死者。无论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是死在北大荒,死在那个时代。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北大荒那块土地所含有的成分,想弄清楚北大荒那块土地如今或丰富发展或水土流失的变迁史,想探溯那个时代的跌宕起伏命运沉浮的知青史,我们就应该记住他们。历史,需要恢弘的手笔,也需要细节,就像北大荒这里有参天的大树茂密的原始森林,也有矢车菊和达紫香这样的自生自灭的花草,不应该因为他们只是自生自灭,我们就可以随意或无意地忘记他们。
但是,谁还会记得他呢?一个仅仅20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仅仅因为爱一个姑娘和爱普希金的诗就死掉的小伙子?还有那个代人受过无辜而死的女班长?也许,她才是更加的冤屈,到死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没有接到过一封情书。
我真的不知道。黑龙江水平静地流着,我再也看不到在初春时节它开江时,冰块冲撞着冰块那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了。
一场乌原始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最恐怖的大火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绿色的路牌上指示着,往西是银川,往东是抓吉。这样的路牌,在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谁也没有太注意,只有妻子探出车窗的头稍稍地动了一下,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抓吉?显然,这个抓吉的地名,像针刺了她一下,似乎不敢完全地确定。她问司机:这个抓吉是原来东方红农场在的那个抓吉吗?司机肯定地告诉她:是,就是那个抓吉。然后就打了一下方向盘,把车一弯,从主路拐到了往东的土路上。
妻子显得一下子激动起来,连连问司机:您这不就是往抓吉开吗?咱们真的能够路过抓吉呀?
司机告诉她:没错,咱们必须经过抓吉镇,然后才能够到乌苏镇。
这是我们的行程,到乌苏镇看乌苏里江。那里有东方第一哨,是祖国最东北角的边防哨所。那里也是最先能够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妻子有些情不自禁地对一车的人说:我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到的就是东方红农场一队,就在抓吉!
司机回头告诉她:待会儿就路过你们东方红一队。
她没有想到,今天的行程中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让自己和青春相逢一把。此次重返北大荒,因为抓吉这个地方太远,远得到了乌苏里江江边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小镇上了,怎么可能去那里呢?她是想都没有想到能到这里来。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抓吉一个跟头似的就跌进她的怀中。
这时候,车行进在漂亮的林间小道上,两旁的小白桦,夹道次第迎来,一株紧接着一株,密密实实,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树干并不粗,也不高,却是那样的清新爽目。天虽然有些阴,但白桦树洁白的树干,还是明亮得闪着光,亭亭玉立的姿态格外的秀气。迎风摇曳的叶子,迎着光的一面,被树干映得泛白,背光的一面,绿的特别明朗。在此次重返北大荒一路几千公里的路途中,这是我看到的数目最多也是样子最漂亮的白桦林了。可是,妻子却说:原来的树可比这多多了,也好看多了!就是这路和原来的差不多,还是土路,一下雨,翻了浆,根本没法跑车。那时候,我们只有用拖拉机拉着爬犁出来办事或买东西。就是拖拉机也打误。有一次,拖拉机在泥地里趴了窝,你不知道,以前这里的林子里有许多沼泽地,拖拉机趴了窝,越动陷得越厉害,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等再来一台拖拉机帮着把这台拖拉机拉出来。那天,我们就在这路上,缩在拖拉机里等了整整一宿,连拖拉机都不敢下……
说起以前的生活,她来了情绪,兴奋地站了起来,和大家讲起她的东方红农场。那是当年祖国最东北角的农场了。
1969年的春节刚过,她和几个同学从友谊农场来到了这里。那时,王少白带领大家向荒原进军,从各个农场抽调人马组建新的六师,浩浩荡荡开了进来,像突然的入侵者一样,进军到了这里的深山老林。那是建三江的腹地了,紧紧挨着边防线。东方红农场就是这样新建的农场,东方红一队就是这样新建的开荒点。那时,这里除了抓吉镇和乌苏镇有少数当地人和几个温州知青之外,几乎荒无人烟。也许因为太荒凉了,这里倒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特别是冬天,这里是真正的林海雪原。白桦林是那样的高,那样的密,高得像是和天连在一起一样,密得像是根本走不到边似的。皑皑的白雪厚厚的有腿那么深,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跳跃在雪上,映得雪像是染上了一层绿色,特别的明快。偶尔能够看到从林子里窜出的小松鼠或狍子,一串串小脚印印在雪地上,花瓣一样像串起的一个个花环。
这样美丽的童话,注定是长久不了的,只能在森林里自生自灭。春天来了,白桦树叶绿了,雪开始融化了,一片片金黄的蒲公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但灾难来临了。
那一年的4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我永生难忘。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恐怖的大火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全车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绝无仅有的奇迹
那天中午,我因为在林子里抬木头压伤了肩膀没去干活,我的一个好朋友肚子疼得也没有去,我们两人正好做伴躺在帐篷里休息。正聊的高兴呢,就听到一声变了调的喊叫,像伐倒的一棵大树似的压进帐篷里来:“不好了,大火烧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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