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杀她,却能用一个丈夫的方式报复她。
刘氏与滕妃同年,滕妃去世的时候,刘氏也只有二十五岁,正是一个少妇风情万种的年龄。然而,朱邦苧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更不用说恩爱。二十五岁前,刘氏就已经生育了一儿一女,而且这一对儿女还是在她二十到二十三岁这三年间连续生育的。但是二十五岁以后,王室的玉牒上就再也没有了刘氏生育的记载。
虽然滕妃去世时,生育了儿子的只有刘氏,可是在失去女主人的王府里,主理后宫的却是侍女出身的郑夫人,朱邦苧活着的时候,再也没有娶过 “继妃”,他的两位“次妃”都是在他死后,由明朝廷依宗法册封的。
郑夫人诚心诚意地敬仰滕王妃,疼爱王妃的女儿。这一切多多少少抚慰了朱邦苧的心,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愿意让郑夫人陪伴在他的身边,因此,郑夫人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
然而,郑夫人毕竟代替不了滕王妃,政治失意爱情破碎的双重打击下,朱邦苧最后选择了放纵声色,从此一蹶不振。
“冷宫”,是古代中国独创的事物,它代表了帝王对后宫女人们身心双重的虐待。在中国,古代宫庭残酷的夺床斗争中,曾有无数的女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受到了“冷宫”的摧残。对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当时以及后世的人们都寄予深切的哀怜。但是对于其中的一小部份,她们虽然一样被打入冷宫,却实在激不起善良人的同情心。刘氏就是其中的一个。
貌美如花的刘氏,从此就沉寂在靖江王府的宫院里。在一个女人最需要爱与温情的岁月里,她只能与孤寂为伴,不断地听说丈夫又有了新欢的消息。这个男人原来真的没有爱过自己啊,她痛恨自己 ,怎么会为一个这样的男人犯下如此大错 ?
刘氏活着,丈夫近在咫尺,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死去的滕妃还要寂寞;躺在几十里外陵墓里的滕妃,却比她还要亲近丈夫。
刘氏被闭锁在清冷的庭院里,穿着旧衣,吃着粗陋的食物,连从前侍候陪伴的奴婢也不再有了,只剩恐惧与寂寞与她为伴。这一切,令本就狂燥不安的她几乎发了疯。她曾经深爱朱邦苧,现在这种爱日复一日地变成了恨,日复一日地咬噬着她的心,却也支持着她一直活下去。她期待儿子继位的那一天,她恨的女人在她面前死去了,她也盼望看见自己恨的男人死在自己前头。
滕妃辞世35年后,朱邦苧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滕王妃从寝宫门外飘然而入,依然是当年清丽温婉的模样。苦苦等待了漫长的岁月,他终于可以再次牵起她的手了。
在殿内的人,只看见朱邦苧带着笑容离开了人世。
按照礼制,王府为朱邦苧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和他的滕王妃合葬在同一座陵墓里。
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能够熬到这一天。然而,当朱邦苧真的撒手尘寰的时候,她却感到了锥心的疼痛。自从十八岁踏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刘氏的一生都是因为朱邦苧而起伏。为此她谋害了滕妃,结果是更彻底地失去了他。现在朱邦苧死了,却还依然要去地下和滕氏长相厮守。
刘氏无比的空虚失落,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争强好胜的她很快振作起来:她生于世家,从小就因为与众不同的美貌而被家人宠爱,更嫁给了当地最有地位的男人。虽然不幸位于妾室,但是自己却先生出了儿子。早在诞下儿子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自己要当十一世靖江王的生母、要当本地最有地位的女人! 为了这个人生目标,她不惜谋害了可能会生下嫡子的王妃,更为此忍受了35年的凄凉岁月。现在,这个辉煌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万历四年,刘氏终于母因子贵,当上了“恭惠王次妃”。这时,她的丈夫“恭惠王”朱邦苧已经去世四年了。
册封仪式结束了。深夜,当白天的喜悦与喧闹都远去,当衰老倦怠的刘氏一个人面对幽静的殿宇,她忽然又想起了从前。
就在这座院落里,年青美貌的自己曾经和所爱的人有过短暂而甜蜜的岁月。然而,为了自己和家族今天的荣光,这一切都被自己轻轻的葬送了。今天,她终于达到了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标,她却发现这实在不值得她以终生的幸福去换取。
刘氏又想起了早逝的滕王妃: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总是象对待妹妹那样温和的对待自己,甚至主动劝丈夫来和自己亲近。她就那样在睡梦中死去了,如果她还活着,也许这35年间,有她的帮助,自己还能被丈夫原谅和疼爱。更也许、滕妃也并不一定就会生出嫡子来。儿子朱任昌的嫡妻支氏,不就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吗?
在这一刻,滕妃最后说的那番话,象电光一样从刘氏的脑中闪过。35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似人非,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刘氏这才对滕妃话中的深意恍然大悟。
恍惚中,刘氏仿佛看见开满菊花的小院里,有丈夫和滕妃的身影,他们就象当年一样在花中抚琴吟诗。
刘氏病倒了。
一年后,在寒风呼啸的冬天,缠绵病榻的刘氏死去了。
刘氏的一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虽然她暗害了滕王妃,一手制造了这场婚姻惨淡悲哀的结局,但是对照这场婚姻中的另外三人,她的一生其实更为凄凉 :对于她那利益熏心的父母家人来说,她不过是其家族政治投资的一枚棋子而已。否则的话,一个富足的官宦之家,为什么非要变着法儿、主动将美貌伶俐的女儿送进王府,鼓励她去做一个没有名份的姬妾呢? 要知道,假使她万一生不下儿子,只怕连年老时于事无补的“次妃”封号都不可能得到。因此,事实上是她的家人将她逐步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杀手,既害了别人,也葬送了她自己终生的幸福。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被家族利用作为政治赌注的女人在中国历史上从来罄竹难书。刘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这群世上最美丽的生物,往往被自己最信任亲近的骨肉家人投入虎狼群中,不是被杀,就是去杀人,以换取家族的荣耀。即使是在明朝施行残酷的殉葬制度时,都有不少的官宦人家,愿意将自己美丽聪明的女儿毫不犹豫地送进宫室,做一种政治赌注,牺牲自由与幸福不要紧,牺牲性命去殉葬更是求之不得(有女殉葬的家族,往往能得到世袭的富贵)。最惨的是一个叫郭爱的少女,她不但是美女,也是才女,出身书香世家,因此被选送入宫,册为宫廷女官,她入宫时皇帝已经有病在身,选妃为的就是冲喜。
(由于说明了是选“妃嫔女官”, 而不是普通宫女,因此,当时很多人家是主动送女参选的。至于“冲喜”的后果可能会是什么,恐怕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
结果郭爱入宫仅二十多天,皇帝就死去了,她虽然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也被迫殉葬,自尽的前夜,郭爱含泪写下了一篇自悼词,托人带出了深宫,让世人得以窥见中国宫廷这最惨烈的一段历史真相。而她的家族……对不起,我们找不到一点点他们为之伤感的记录。因此,我们应该相信,野心家就等于狠心家。
被家族利用、被丈夫抛弃、被儿女疏远,仅有的六年家庭生活又陷在狂妒与怨恨中不能自拨。 我们更不能想象,自幼长在富贵娇纵中的刘氏,在35年的幽禁生活中,是怎么面对漫长的时光,又是怎样在空荡荡的宫室中,日复一日地 地畏惧丈夫痛下杀手、夜复一夜地畏惧滕妃的冤魂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得到过任何人(即使是生身父母)的真心关爱,恐怕只有在做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时,她才尝过快乐的滋味。
刘氏为儿子的前途立了大功,却有罪于丈夫。她的儿子朱任昌,从史书上留下的记载来看,他颇得父亲的欢心。由此可见,刘氏被禁冷宫时,他还在幼年,对生母没有什么眷恋,等到他成年以后,或为了迎合父亲,或因为确实对生母毫无感情,在父亲的面前,他对生母也是闭口不谈、极其冷淡的。否则的话,朱邦苧不会对他亲近。但是,如果不是刘氏谋害了嫡妻,朱任昌也许就没有了继承王位的希望。因此,朱任昌念及生母的平生时,感受应该会是复杂的。他为生母另建了一处陵墓,远离父亲和嫡母的合葬处。
刘氏墓在尧山西南麓今地区林技校北墙外。
在刘氏去世四年之后,她的儿子朱任昌也辞世了,继任的是他的独生子朱履焘。但是朱履焘命运不佳,十九岁就病死了。他没有儿女,身后只留下了一群青春年少的可怜寡妇。
接替朱履焘当上靖江王的是朱任晟,他是朱任昌的异母弟弟。他的生母就是侍女出身的郑夫人。朱任晟虽然出生在滕妃去世以后,但是在名份上,滕王妃仍旧是他的母亲,滕氏家族仍旧得到尊崇。
此后的靖江王传承,就从朱任晟开始延续。
刘氏四十年孤寂凄冷的岁月,只换得了儿孙与母家不足二十年的荣华富贵,自己也只不过享得了一年的虚名。倘若果真死后有知,她该做何感想呢?
再过了五十年,大明王朝就覆灭了。靖江王府也变成了大清国定南亲王孔有德的府邸。清顺治九年,随着孔有德自焚的熊熊大火,显赫一时的靖江王府也随之烟消云散。
王侯将相、美女妖姬尽归尘土,曾有过有功名利禄与纷争也已随风飘散。如今,只剩清冷的尧山荒陵,在为那段悲伤的爱情默默寂守;只剩下史籍中的片言只字、青苔斑驳的几堵残垣,供后人凭吊与揣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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