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大步冲进客厅,一屁股坐在大沙发上。他在张学良面前摆出老将宿臣的姿态,嘿嘿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汉卿,如今你是东三省的长官了,不过我可是张大帅的部下袍泽,绝不能看你的笑话。所以才冒雨到你这里来,相信你不会让我白跑一趟吧?”
张学良站在枝型吊灯下,良久无言。他望着心怀叵测的常荫槐,知道他雨夜前来,定是来者不善,听了他的开场白,心里暗暗一惊,他不露声色地笑笑说:“汉湘,我初经手东北政务,一切都刚刚开始。如你有什么高明政见,不妨及时提醒我,以便我多加注意。”
常荫槐阴阳怪气地冷笑说:“你身为东北军政首脑,应该知道吉林是三省的门户,黑龙江则是大后方。现在你就任这么久了,黑龙江的督军和省长还没安排,我老常心里为你担忧啊!”
张学良淡然一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有关黑龙江督军的安排。承你关心,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公布江省督军的人选了。”
常荫槐暗暗吃惊,这才记得杨宇霆说的话,知道张学良并没有任用他的意思,就问:“这么说,黑龙江省督军和省长已经定下来了?”
张学良莫测高深地说:“人选嘛……倒有几个,不过现在正在斟酌之中。”常荫槐见还有余地,急忙进攻:“既然还没确定下来,我就要说话了。汉卿,依我之见,去黑龙江主持军政的人,无非是三个人最合适。一是万福麟;二是吴俊升的儿子吴泰勋;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万福麟乃是奉军老将,自然德高望重,而吴泰勋也不可小视,听说当年吴大舌头的旧部彭金山,正在齐齐哈尔鼓动地方势力,声言非要拥吴泰勋上台不可。因为吴大舌头的事业要有人继承呀,不知汉卿对此有何见教?”
第三卷 秋第五章 多事之秋(2)
张学良沉吟片刻说:“岂有此理,我这里任命一个封疆大吏,又怎么定要听地方上的声援呢?不瞒你说,我已经内定将吴泰勋调出江省,对他另有任用。”
“哦?”常荫槐心里又是一惊,他发现张学良决非像杨宇霆说的那样无能,对重大人事任免早有他的主张,常荫槐忽然板起脸来:“这么说,黑龙江的军政就非万福麟莫属了?”张学良机敏避开他的正面询问,心照不宣地望着心焦如火的常荫槐说:“汉湘,刚才你说有三个人合适,请问另一人是谁?”
常荫槐见火候已到,急忙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不违地说:“汉卿,我这人说话历来不兜圈子。你也知道黑龙江是一块肥肉,可那地方也决不是谁都行的,你还记得1924年我奉先大帅命令,前去博克图处理奉军哗变的事情吗?”
张学良深邃的目光望着常荫槐那双凶险毕露的眼睛,点点头说:“当然。”
常荫槐借题发挥说:“我记得去的时候正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先大帅把我叫进帅府里来。他当时急得直跳脚,原来黑龙江北边有一个团的兵力,因为团长管理太严,所以发生了哗变。士兵们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那个团长。接着大批士兵就落荒而逃了。他们都去当了土匪,当时我对大帅说:你放心,只须要给我三天的时间,一定根除匪祸。我到了黑龙江博克图,先贴了安民告示。声明被打死的团长罪有应得,有功的人还要表彰。哈,果然有人上当,妈的,第二天就有人跑到我这领奖来了。不久就把那些哗变的士兵都找了回来,我哪会给他们什么奖赏,我是用机关枪那么一扫,就把这些哗变作乱的人都统统消灭了。回到奉天,大帅他问我怎么处理的?我说都让我给消灭了,大帅他从此就说我办事最有办法,到黑龙江那种鬼地方去没有我行吗?”
张学良默默听完了他的谈话,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态让常荫槐不得不停止他的夸夸其谈。常荫槐急忙结束他的话:“汉卿,我现在说这些话为啥?就是说黑龙江虽然是宝地,可是没我常汉湘这样有魄力的人去治理也是一片散沙。有我在北边为你守那个大门,你在沈阳才可以高枕无忧嘛!”
张学良冷冷一笑,却说:“汉湘,你确也是个将才,可我知道你从来都是管铁路的,又怎么能到地方上去作官呢?”常荫槐眼睛里闪动着权欲的欲火,他把胸一拍,说:“什么只管铁路?汉卿,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黑龙江都交给我算了,铁路上的事我还可以代管嘛。”
张学良见他的野心已暴露出来,不想继续和他深谈,就将话岔开:“事关人事任免,当然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还要听东北保安委员会的意见才行。”常荫槐听他话里有话,忽然跳了起来,威胁说:“汉卿,你可别跟我说这骗小孩的话。现在就看你给不给我常某人这个面子了。好吧,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到时候我就要到帅府里来拿你的手令!”
他说完不等张学良开口,就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虎厅的大门。驱车直接回到家里。这一夜他睡不好觉,天明时刚眨了个眼,侍卫就进来敲门了。他以为昨天那番恫吓,一定让张学良改变了主意,哪里知道事情又节外生枝了。侍卫告诉常荫槐说:“杨总参议刚刚打来了电话,请您马上到他那里去,有紧急大事告诉你。”
谷瑞玉在经三路公馆不停地往大帅府打会议,可是不知为什么,大青楼方面的侍卫总对她说张学良不在。后来,她急得不得自持,一气之下直接将电话打到了于凤至的房间里,她大声地向接电话的女佣嚷了起来:“请你马上找张汉卿接电话,再不接的话,我就直接闯大帅府了!”
女佣这才惊动了于凤至,夫人对她说:“汉卿他现在不可能来接你的电话,他正在出席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谷瑞玉近来肝火虽然很盛,敢在任何人面前大发牢骚,但是她一听到于凤至的声音,口气立时软了下来,说:“原来是在开会,既然他有重要的会议,也就算了。不过还望夫人转告他,我这里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呢。最好请他在会议结束后,就回到经三路公馆来。如果他再不来的话,我可当真要到帅府去找他了。”谷瑞玉的话软中带硬,她把话说到这种火候,也不再听于凤至答话,就砰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谷瑞玉已十多天不见张学良的面了。自从张学良回大帅府办公以后,她再也找不见他的影子了,急得她口唇已经生了泡。谷瑞玉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听了杨宇霆三姨太的话,必须马上见到张学良。
三姨太前天对她说:“瑞玉,现在常荫槐想当黑龙江的督办和省长,可是有人说汉卿那边,却想任用万福麟。邻葛是常荫槐多年的朋友,现在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已经无法向张汉卿进言了,就连邻葛去说了几次,汉卿也不肯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求你来帮这个忙了,因为只有你现在还可以在汉卿面前说得上话的。”
谷瑞玉有些受宠若惊,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连杨宇霆这样德高望重的东北高官,竟然也透过三姨太向她求助了。想到自己如今的社会地位,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自负和自傲,她连想也不想就拍胸说:“这好办!大姐,不就是任个黑龙江省督办吗?我马上就和汉卿去说。万福麟虽然老在汉卿面前走动,可这人没有当督办的本事,为什么不听总参议的话,任用贤能呢?”
三姨太见谷瑞玉说得如此爽快,急忙在旁吹捧她说:“从前我听人说你谷瑞玉在汉卿面前说一不二,今天才真见识了你的厉害。二妹,此事就拜托你了,只要你开口,相信汉卿无论如何也会给面子的。”
谷瑞玉心里越加高兴,她从杨家回经三路不久,就到处寻找张学良。可是,尽管谷瑞玉寻遍了北陵别墅,也找不见他的踪影。那些日子她又一次感受独居在经三路的寂寞和痛苦了。谷瑞玉不知道张学良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忽然由热变冷,甚至连家门也不肯再登了。她现在必须尽快见到张学良,然后才能办成三姨太交办的事情。谷瑞玉知道凭着自己和张学良多年的感情基础,只要在他面前略进一言,张学良决不会拒绝的。
但是,她忽然发现张学良在沈阳城里消失了,大帅府她曾暗派使女凤谨前往探视,凤谨通过帅府里的熟悉人打听,才证实了张学良确不在帅府里。后来,凤谨又从可靠人口中得知,张学良自从离开了经三路公馆以后,始终隐居在北陵别墅里。谷瑞玉亲自驱车前去寻找,但是空空荡荡的北陵别墅哪有张学良的踪影?
“莫非他不在沈阳了?”就在谷瑞玉为无法寻找张学良日夜发愁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在一张报纸上发现了线索。那是张学良在沈阳接见南京代表方本仁、何成俊的新闻照片。她万没想到与张学良的见面居然会在报纸上。她发现张学良和南京代表合影的地点,背景是一幢巨大的楼房,那中西合壁的楼房古朴而雄浑,谷瑞玉由于从没有见过这幢楼房,一时又猜不到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接见了南京的代表。
“夫人,我在大帅府里呆了多年,一眼就认出这是帅府的大青楼!”凤谨见了报上的新闻图片,马上惊叫出声:“可以肯定,总司令就在大帅府里。”
“原来汉卿一直躲着我,他是回到了帅府啊!”谷瑞玉得到证实后,气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抖。自从张作霖去世以后,有一段时间她已经实现了将张学良拉在自己身边的梦想。张学良在经三路生活期间,是谷瑞玉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张学良执政后,谷瑞玉虽然仍不能回大南门的帅府去,名正言顺做夫人,可是,她毕竟改变了多年辛辛苦苦做随军夫人的窘境。张学良住在经三路的公馆里,谷瑞玉才真感受到了人生的快慰。那时,她感到张学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言听计从,他可以不顾三省保安司令之尊,随她出入在沈阳的各种娱乐场所,甚至带她出席各种官方的宴会和舞会,使从前处于隐居状态的谷瑞玉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羡慕多年的官场。
第三卷 秋第五章 多事之秋(3)
谷瑞玉开始感受到没有家法威胁的愉快。随着张作霖的猝然作古,多年来因所谓“约法三章”罩在她身上的巨大阴影,也不知不觉的消除了。可是,就在谷瑞玉准备自由自在享受她苦苦争得的自由时,生活又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她不知张学良为什么忽然一改常态,重新恢复了从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他甚至不辞而别地住进了空旷无人的北陵别墅,现在张学良又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大帅府。就是不肯再见她的面,谷瑞玉越想越气,一时不知他在和自己捉什么迷藏。
“如果他再不回来,我就破斧沉舟,索性闯进大帅府,去和他闹上一场。”谷瑞玉在经三路公馆里生着闷气,和于凤至通电话以后,她更加感到心里烦躁。她不明白张学良和在她兜什么圈子。既然他现已经大权在握,既然他那么钟爱自己,呵护自己,为什么却要躲着自己?想起于凤至在张家的地位,再看看自己多年来虽然随军征战付出了那么多艰苦,可是到头来却仍然得不到自己梦想多年的地位,谷瑞玉不由伤心地饮泣起来。
“瑞玉,你找我有什么事?”就在谷瑞玉发誓去帅府大闹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竟发生了。那天傍晚时分,楼梯上竟又传来了她熟悉的脚步声。当她从床上爬起来拭泪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位身穿军装的青年军官出现在她的床前。
谷瑞玉定睛看时,正是她思念了多日的张学良。只是她发现到半个月不见面,张学良竟忽然变了模样。从前在经三路公馆里病恹恹的他不见了,现在他显得容光焕发,双眼炯炯有神。脱去了西装又换上了笔挺军衣的张学良,又恢复了当年在河南挥师南进时的英武与威仪。
“汉卿!”谷瑞玉从床上跳下来,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里,俨然一个多日寻不见亲人的孩子一般,嘤嘤悲泣起来。张学良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心里也感到有些愧疚,爱抚她那乱篷篷的发辫说:“你哭什么呢?不要老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瑞玉,现在你要更加自重,更加自强自立了!”
谷瑞玉终于破涕而笑了,上下将他认真打量了许久,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谷瑞玉这才放下心来,嗔怪地说:“你说,这些日子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
张学良摘去军帽,坐在椅子上说:“瑞玉,并不是有意躲开你,我是有重要的公务要办。从此以后,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放浪形骸了。因为现在东北的政治形势十分严峻,决不允许我再有任何马虎,有人已经在暗中窥测我的权力了!”
“你是说,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去酒店设饭局了?”
“对。”
“那么,舞也不能跳了吗?”
“对。”
“听戏呢?听戏总该是允许的吧?我记得你说过,听戏是你人生的最大享受。”
“可是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瑞玉,现在又到了身旁出现刀光剑影的决战时刻了。因此,不但我不能再到这些不该去的场合听戏、看电影、跳舞和赴宴,而且,我也要对你郑重地宣布:既然你谷瑞玉想和我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也决不能再到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去了。而且,在这所宅子里,你从此也不要再摆什么牌局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请来那些官太太。她们经常到这里来,对我的安全大为不利。”
谷瑞玉震惊地望着陌生的张学良。忽然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失魂落魄般地跌坐在沙发里。她仿佛又从高山顶上忽然跌落进一片幽深的蒿草丛里,从前在保定和天津幽居时的寂寞感又向她袭来。谷瑞玉的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知道那是她心情痛苦时想放声大哭时的先兆。现在,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竟又落进了深渊苦海之中,想起从前的生活,谷瑞玉恨不得大哭一场。半晌,她抽泣了一声,苦笑地问道:“好,这样更好。汉卿,我想说的是,从今以后,是不是又要对我实施那个可怕的‘约法三章’了?”
张学良不答。
谷瑞玉眼里的泪水忽然不可遏制地溢出了眼眶,一串晶莹的苦泪沿着她那憔悴的面颊扑簌簌滚落了下来,她见他不答,索性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汉卿,前些时候我们在一起,过得多么快活呀!可是,万没有想到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命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有人可以堂堂正正在大帅府里当夫人,而对我来说,则是必须要手脚缚上枷锁以后才能生存?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打牌,为什么不能到外边跳舞和听戏?你说,为什么前些时候我可以出去,现在竟然又不行了?”
张学良转回身来,悄悄的掏出了手帕,亲自为谷瑞玉轻轻拭去挂在脸上的几滴泪水。他有时心软,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只要他一见到谷瑞玉的悲泣心里就无限难过。本来对于前些时候和谷瑞玉过于纵欲所造成的外界影响,张学良心里自疚自悔已经犹恐不及,如今他既已意识自己的失误和过错,他就不该在不明示谷瑞玉的前提下与她纵情欲海。现在,张学良只能对她略示歉意,说:“瑞玉,前些时候,是我一时不慎才让我们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可是,那样做的目的,也是为着某种政治的需要。我只能对你表示歉意了。至于现在我为什么要改弦易辄,这也是为了东北政治局势的需要。所以,我希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