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云珠子沉下脸瞪着孙姚氏,“你竟敢目无王法,谋害无辜?贫道与你素不相识,有何冤仇?”
孙姚氏二话不说,抬手一扯棉袄前襟,纽子早已松开,飞快地脱下棉袄,扔在地上,光着半个身子扑倒在炕上,边哭边高声叫嚷:“救命啦!道士强奸良家妇女啦!”
云珠子没料到有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指着孙姚氏斥道:“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荡妇……”
外面,孙掌柜早已布置好几个伙计,听见响声冲了进来。孙姚氏坐在炕上,双手拍打着炕檐嚷道:“我不想活啦!世上竟有这般出家人,老娘好心好意送杯热奶子来,这鬼道士竟想沾老娘的便宜,一把搂住我,便往炕上拖,把老娘的衣服都扯下了。掌柜的,你若是不来,这会儿已经让鬼道士得手啦!”
狗剩儿跳过去:“呸!血口喷人的狗婆娘,明明是你端了杯掺毒药的奶子来谋害我师父,却诬说我师父强奸你……”
那孙掌柜拦住狗剩儿,撩起来就是一巴掌,打了个口鼻淌红。狗剩儿只顾料理,倒也来不及说话了。云珠子从炕上下来,一双眼睛里透着异样的光亮,从孙掌柜脸上扫到孙姚氏脸上,又扫回去,如斯扫了几来回,打个稽首道:“善哉!善哉!如此恶人,必有恶报!”
孙姚氏下到地上,一对奶子在胸前直晃荡,一边穿衣服一边下命令似的嚷道:“老娘在这大康城里也是出了名的角儿,哪有这么好欺负的!此事须见官处置。把这两个道士绑起来!”
孙掌柜和几个伙计上来就要动手,狗剩儿挥着两只沾满鲜血的手,哭叫着扑上去,恰像一头受了欺负的幼狼,抓住孙掌柜的手张嘴便咬,被云珠子喝住:“徒儿住口!去官府就去官府,看怎么个结果!”
当下,师徒两个也不反抗,任凭孙掌柜等人绑了,押着往外走。出得门去,邻里诸人见先前抱不平制服蟒蛇的道士被五花大绑押去见官,又惊又奇纷纷跟在后面,打听情由。那孙姚氏边走边说,便把云珠子如何要强奸她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自是议论纷纷,都说如今世风日下,连出家人都生了歹心,和尚化缘如打劫,道士想的是胖婆娘,这道士可恶,该处斩刑。
孙家老店离县衙门不过一箭之遥,说话间已经到了。孙姚氏抢上几步,冲到门前的大鼓那里,拿块砖头一阵乱敲,边敲边叫:“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如海之冤要诉哪!冤枉啊!救命哪!”
此时,县衙门大堂上,知县审理案件尚未退堂。这知县名叫梁孝先,三十来岁,是个六品官,五短身材,白净脸膛,穿着鹭鸶补服,精神抖擞坐在公案后面。他刚审完一起斗殴案子,正要退堂,听见有人击鼓叫冤,便说:“何人击鼓鸣冤?速去查明带上堂来!”
一会儿,孙姚氏哭哭啼啼上堂来,跪下磕头:“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梁知县道:“原告何人?所告何事?不必哭嚎,可细细道来,本县自会判明。”
孙姚氏跪在那里,禀告道:“小妇人孙姚氏,本县人氏,是县城孙家老店的内当家,今日早上……”遂把云珠子制服蟒蛇,自己如何感激,送杯奶子去酬劳,却不料被云珠子扯住了险些被奸的话头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梁知县问道:“道士两人,一老一小,是否都动你的身子了?”
“禀老爷,那小道童没动,不过他在场。”
梁知县点头道:“如此,小道童可做个见证。”遂吩咐:“传被告、证人上堂!”
孙掌柜等人把云珠子师徒押到堂下便被衙役拦下,给云珠子、狗剩儿除去绑绳,带上大堂,在孙姚氏右侧跪下。
梁知县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被告,报上名来。”
云珠子道:“贫道法名云珠子,系云游四海的出家人。”
“这小道童姓什么叫什么?”
狗剩儿在北京敢闯西厂衙门,却没见过正而八经的法堂阵势,吓得声音颤抖:“小道名叫狗剩儿,原是叫花子,后来拜师做了道士。”
梁知县一拍惊堂木:“云珠子,且把你图谋强奸孙姚氏的罪状如实供来!”
云珠子禀道:“县官老爷,贫道是出家人,六根清净,严守三戒,如何会对妇人有非分之想?贫道倘若敢青天白日在客店内对内当家图谋不轨,平时定然劣迹斑斑,还能在江湖上平安行走几十年吗?老爷可差人去五台山诸观宫打听,提起云珠子,没有不知道的,真是个有口皆碑!”
“云珠子,你好一张利嘴!本县一眼看出你是个刁人恶道,实话训告,凡上我大康县衙大堂的,如若心存幻想,安狡寻奸,最后无不自讨苦吃,后悔莫及。云珠子,你还是如实招供吧!”
“招!”两侧站班的衙役如狼似虎般地齐声嚎叫。
“县官老爷明鉴,贫道确实未曾图谋强奸孙姚氏,倒是孙姚氏以毒药掺在奶子里,竟欲骗贫道喝下,要不是贫道徒儿抢得快,贫道此时已作黄泉之游矣!”
梁知县问道:“孙姚氏,云珠子所言毒药一节可是实有其事?”
孙姚氏说:“老爷在这大康县也做了三年父母官了,咱孙家老店离县衙门又近,老爷几时听说过本店有谋害客人之事?他云珠子一个穷道士,小妇人凭什么要毒死他?既非仇人冤家,又无财宝在身,毒死他于本店有何好处?况且本店向来安守本分,恪守朝廷律制,天理良心,咱没使过一个黑心钱啊!去年有过往客商病死店里,咱掌柜的还把银子原封还了人家主家,这个,全县人都是知道的!”
梁知县点点头,又道:“狗剩儿,你与本县如实叙来,你师父云珠子是如何图谋强奸孙姚氏的。本县有话在先,如若虚言假语,当堂蒙骗,小心你的脑袋!”
狗剩儿下意识地把头颈一缩,磕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我师父确实未曾动过孙姚氏脑筋。倒是这个孙姚氏,弄了毒药想害死我师父……”
“住口!毒药之事,本县未曾问你。你再说一遍,你师父云珠子究竟是如何图谋强奸孙姚氏的!”
“老爷明鉴,我师父实在是没有动过孙姚氏呀!倒是这个胖婆娘的老公把她两个大奶子又是摸又是吃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梁知县气得是满脸溅沫:“好一对师徒,皆是刁奸之徒!哼,待本县一个个收拾你们。来——”
衙役齐声应道:“在!”
第二部分第27节 客店奇遇(4)
“先将云珠子重责五十大板!”
“是!”
这梁知县问案如何这般武断呢?这里面自有一番情由——
云珠子受汪直之命去瓦剌国邀请使者赴北京找乃王会谈谛结和约之事,东厂总督尚铭早已侦知。此事如果办妥,汪直便是为成化皇帝立下了大功,这显然对尚铭不利。所以,尚铭意欲从中插手,阻挠此事实施成功。他先是策划了由东厂衙门秘密逮捕云珠子,不料这个行动做拙了,不但没起到预期目的,还大失其面子。尚铭做事从来不肯轻易罢休的,他一计不成,马上另生一计——谋害云珠子!
东厂衙门自明成祖朱棣执政时开设以来,至成化皇帝的成化年间,已经有六十年的历史。在长期的特务职使实践中,东厂不断总结经验,将其机构不断扩大,全国十八个行省都有东厂衙门安插的密探。这些密探的身份各异,有的是平民百姓,有的是衙门小吏、兵营小卒,也有的是知县、知府、千总、副将,这些密探的主要使命是收集情报,通过东厂专设的情报网络分轻、重、缓、急递送北京的东厂衙门,但有时也根据上官命令进行绑架、密捕、暗杀、陷害等活动。尚铭谋害云珠子的行动就是下达给云珠子赴瓦剌国的必经之地大康县的东厂密探。
东厂设在大康县的密探有两拨,一是孙家老店从掌柜夫妇到伙计十几个人全是为东厂效命的坐探;另一拨即是以梁知县为首的县衙门捕快头目、掌案师爷等五人。这两拨密探互不相关,上级部门是设在太原府的东厂山西分厂衙门,但梁知县是知道孙家老店的底儿的。这次,尚铭通过太原的东厂分厂衙门向大康县这两拨密探都下达了谋害云珠子的指令。
谋害云珠子的计划共分三步:第一步是那个驯养大蟒蛇的黑和尚,他是东厂临时从河北调来的,早已守在大康县的一座破庙里,等候云珠子抵达后便找上门去寻事挑衅,让蟒蛇解决云珠子;第二步是如果第一步失利,则由孙家老店内当家孙姚氏以“酬谢”为名请云珠子喝掺毒药的奶子,如果不成则诬称强奸送往县衙治罪;第三步是梁知县利用审案用刑之便,将一种特制的毒药沾在刑具上,毒毙云珠子。
现在,梁知县见孙姚氏来击鼓鸣冤,情知前两步都砸了,得由自己上场了,便稍稍讯问之后即下令用刑。
衙役头目早已得到指令,当下喝令手下衙役将云珠子按倒在地,褪下裤子,拿出做过手脚的板子,准备亲自动手,解决云珠子。
衙役头目拿的这个板子,上面沾了一层剧毒液,用刑时能将毒药通过和人的皮肉的接触,从汗毛孔渗入皮肤,再渗进血液,产生作用。受刑者中毒后,六个时辰之内发作,再过六个时辰则一命呜呼。当下,衙役头目做好准备后,站在那里望着端坐于公案后的梁知县,只待掷下正式行刑的令签,便下手为云珠子送行。
梁知县也想早点结束这件案子,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当下,他伸手从签筒里取了一支令签,拿在手里,喝问道:“云珠子,本县再问你一句,你究竟招还是不招?”
云珠子笑道:“无中生有,叫贫道如何招法?”
梁知县冷笑道:“嘿嘿,那就怨不得本县心狠了!”言毕,抬手就要将令签掷下。
就在这时,大堂下面传来一声叫喊:“且慢!”
堂下众人皆是一怔。梁知县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叫嚷?此是朝廷法堂,怎容闲人喧哗,藐祖朝廷法度!……”
梁知县还要说下去,却见一个商人装束的矮胖中年汉子从堂下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步上大堂:“梁知县!”
“你是何人?为何见官不跪?”
那人笑而不答,只顾走上来,行至公案前,被衙役拦住,正待动手要打,梁知县已经看出苗头不对,挥手阻止:“尔等退下!唔,你是何人?有……”
那人走到公案侧边,一张笑脸突然肃板,喝道:“大康县令梁孝先听旨!”
梁知县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大叫:“备香案!快备香案!”
“法堂宣旨,免礼!”
梁知县连忙走下公案,挥手斥退堂上所有人,整整袍服,面对公案跪下,叩头有声:“臣梁孝先,恭聆圣谕!”
微服钦差在公案后面南而立,面无表情,双手展开一卷以明黄色桑皮纸为外衬的宣纸,大声读道:“钦命紫禁城乾清门侍卫余秉南代天巡查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四省军、刑事务,勤劳王事。钦此!”
梁孝先磕头谢恩:“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钦差,是汪直的亲信心腹,虽不是西厂衙门的人,但和西厂关系十分密切。一个月前,汪直在成化皇帝前推荐余秉南为钦差,巡视四省军事、刑事办案事务。这是朝廷每年秋冬之交的规矩,十八个行省都要派钦差去巡查的。汪直知道山东、山西、陕西、河南这四个省的东厂势力较盛,处处与西厂作梗,想利用余秉南明察暗访,以钦差身份处置一批人,扳掉东厂的枝丫。不久,汪直决定以云珠子为“特使”去瓦剌国行秘事,他担心云珠子中途反悔,又担心东厂会找麻烦,想派人暗中监视并保护。这个人自然要极有身份、权势,言出法随,方能镇得住云珠子及沿途州县衙门。汪直想来想去,想到了余秉南,便修密札一封,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形式通知这位钦差,让他赶往山西去监护云珠子。余秉南接到密札,不敢怠慢,微服急行,直到大康县才追上云珠子,遂以贩布客商的身份与云珠子师徒同住孙家老店。今天早晨“蟒蛇事件”发生时,余秉南也在场,但他从来未曾见过云珠子,不知是否真是此人,又不便暴露身份,只好在旁边暗暗观察。后来又发生了“强奸事件”,余秉南寻思这个道士八九不离十是云珠子,便假装看热闹,混在人群中一起到了县衙门。梁知县如此问案,余秉南大出意外。待到知县下令对云珠子用刑,衙役褪下云珠子裤子时,余秉南看清他腰间挂着西厂的腰牌,于是断定此人确定是他的监护对象,他便挺身出来保护了。
第二部分第28节 客店奇遇(5)
当下,余秉南在公案后面坐下,梁知县反倒只好搬张椅子坐在侧边。余秉南已在下面看了许久,估莫,梁知县多半是东厂的人,那孙姚氏则肯定是东厂密探,眉头一皱早已有了主意,让重新押上一干人犯,在堂上跪下。
余秉南故意问梁孝先:“梁知县,你看由你审还是由我审?”
梁知县心里发怵,寻思这一审孙姚氏必败,这泼妇是东厂坐探,若是经自己处置了,东厂衙门肯定不悦,倒不如由余秉南出面处置倒好,于是,拱拱手道:“自然是由余大人审为好。”
余秉南点点头:“如此,本钦差当一回主审官也好!”
余秉南是进士出身,天顺年间做过六年知县,审案是熟门熟路,一上来就撇开云珠子,盯着孙姚氏问:“孙姚氏,本钦差现在亲自问案,你须从实招供,否则,这堂上的诸般刑具便是为你而备!本钦差先前在堂下听你向梁知县所言,是你送奶子给云珠子在前,云珠子图谋强奸未遂在后,是吗?”
孙姚氏见横里杀出个钦差来,心里有点慌乱,点点头道:“是……是这样!”
“唔!”余秉南吩咐道:“衙役,端一碗清水来!”
衙役不知钦差大人意欲何为,但自是遵命而办,把一碗清水放在公案上。
“云珠子上前来。”
云珠子站起来,走到公案前,正要照例跪下磕头,余秉南说:“不必拘礼。你把你这件道袍脱下来,将先前被泼出的奶子沾湿最多的一角,浸在这碗水里,搓揉后,用力挤干。”
云珠子遵命照办,然后退回原处跪下。
余秉南下令:“衙役,把这碗水端给孙姚氏,叫她喝下去!”
孙姚氏面对着这碗毒水,吓得胖脸上的横肉瑟瑟抖动:“这……这……小妇人喝不下……”
“喝不下?给本钦差灌下去!”
“遵命!”四个衙役答应一声,扑上去按住孙姚氏。
孙姚氏大哭叫:“钦差老爷饶命!饶命啊!”
“你招不招?”
“招!小妇人招!”
孙姚氏便把自己谋害云珠子的过程供述了一遍,当然没敢说到东厂,只供称是看中了云珠子带着的金元宝,想谋财害命,谋害不成,生怕云珠子告官,便恶人先告状诬称云珠子强奸。她的供词没有涉及丈夫,这是东厂密探的规矩。
狗剩儿在下面大叫:“钦差大老爷,小道亲眼见她的掌柜和她一起下毒来!”
钦差大人喝道:“公堂之上,不准擅自说话!本钦差念你年幼无知,姑且饶恕一回。狗剩儿,你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