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御极以来,信任大臣、体恤群吏,已七次降旨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施优渥。朕以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奋勉,砥砺廉洁,实心尽职,效忠朝廷,断不致有贪黩败检以干宪典者。不意今竟有浙江布政使李习宗、学政金碧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朕梦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若辈敢于狼藉如此,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
“万岁爷!”
一声轻唤打断成化帝的思路,他转头一看,是汪直,已跪在柱子旁边。汪直自大前年“熊口救主”以来,奉旨“晋见只拜不跪”,今日竟跪见了,这使成化帝感到奇怪。这种奇怪抑制了被打断批阅而引起的恼怒,成化帝站起来:“是汪直!”
汪直磕头:“奴才向万岁爷请安!”
“平身!”成化帝背着手,朝汪直踱去,说:“司礼监近日有疏怠之迹,以今日奉上的一份奏折为例,每份皆标以‘紧急’标记,然朕观阅之下,至少有半数奏折所奏之事既非要紧,又非紧急,缘何要以‘紧急’标记?”
汪直说:“奴才提督司礼监衙门,万岁爷所指所责皆系实情,奴才罪该万死!”
“此事朕说一下便罢,并无追究之意,恕卿无罪!”
“奴才叩谢,万岁爷皇恩浩荡!”
成化帝忽然想起乃王,问道:“乃正现今如何?还能拖几天?”上次皇帝派太子去探视,太子回来向父皇禀报说瞧那副样子估计拖不过半个月,今半月之期已过,他自然要牵记了。
汪直来见成化皇帝,正是想禀报这件事。昨日西厂衙门获悉:云珠子外出云游归京,去了一趟乃王府,竟然将乃王的病治好了!汪直这一惊非同小可,寻思早知这个牛鼻子道人要从中插一手,早该把他杀死了。这么大一桩事,必须立即禀报皇帝。西厂不报,东厂肯定也要报的。只是,报上去被成化皇帝训责一顿是不可免的。汪直提心吊胆进了宫,正没找到开口机会,皇帝倒自己问了。
“奴才禀万岁爷,乃王的病已经好了。”
“什么?好了?”
“是的,西厂衙门昨天刚得到的消息。”
成化帝的脸色变了,眼里闪出两道凶光,声音也变得恶狠狠的:“是哪个郎中给他治好的?”
“奴才听说是一个道上给他喝了符水,他就好了。”
“符水能治病那是不假,但不能治百病,更不能治中毒。乃王是喝了毒酒而得病,是吗?”
汪直后来在画像上搞的动作没有奏报皇帝,所以成化帝只以为是春燕在饮食里下的毒。汪直自然不敢说明真相,点头道:“是的。”
成化帝说:“如此看来,并不是符水解毒,而是毒药之药效尚未达到!”
“万岁爷,奴才也这么想的。”
“毒药是谁配制的?”
汪直知道成化帝在动什么脑筋,但只好照实禀报:“是西厂衙门师爷薛贻泽。”
“今日便将此人处死!”成化帝的声音冷如冰雪,语调斩钉截铁。
“遵旨!”
“给他家眷发放三千两银子。”
“是!”汪直心里为即将失去薛贻泽而大为惋惜。
汪直以为皇帝接下去还要提到乃王之事,但他却不说了,眨了眨眼睛挥手道:“你跪安吧!”
汪直走后,成化帝心绪大坏,奏折也批不下去了,坐在那里只是喝茶,一直喝到过了午时。他觉得有些疲倦,便传谕回乾清宫午睡。临睡前,储秀宫皇后娘娘派来了一个太监,向成化帝跪奏道:“万岁爷,娘娘知道皇上患牙痛症,着奴才进奉冰片两盒、珍珠粉五瓶。”
第四部分第61节 制毒专家之死(2)
成化帝点点头:“你回去上禀娘娘,就说朕谢娘娘关怀之情”
太监走后,成化帝吩咐道:“把娘娘送来的珍珠粉、冰片拿来,朕要服用。”
成化帝由宫女服侍着吃了一小勺珍珠粉,又在嘴里含了一块冰片,上了御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大约睡了一个多时辰,成化帝醒来后,用青盐水漱了口,感觉到牙齿痛得反倒比先前厉害了。再略略自己试着动了动,竟发现四肢僵硬,活动不开,心中不禁暗思:莫非朕要生一场病了?
“万岁爷起了,万岁爷睡得香。”一个宫女款款起来,手里捧着个银盘,里面放着一个盖着瓷盖的小碗,下衬一个精致的瓷碟。她在成化帝面前跪下,奉上瓷碗:“请万岁爷进参汤。”
成化帝恼道:“朕牙痛已一昼夜,怎的还进参汤?莫非是要朕痛死吗?”
这个宫女名叫紫薇儿,二十二岁,进宫已经十年,在成化皇帝跟前也已有七年了。她长得俏丽,妩媚风骚,人又聪明伶俐,曾数次受成化帝“承幸”,可惜没有暗结珠胎,因此身份还是个宫女。但她自恃受成化皇帝恩宠,自认为是高级宫女,在宫人面前时常装腔作势,动不动还要骂人打人,便是在皇帝面前,有时还要装娇作嗲。今日成化帝如此说,若是换了其他宫人,只要说一声:“奴才罪该万死”,退下去换奉一碗银耳湘莲汤、百合绿豆汤之类的就是了。但紫薇儿却开口说道:
“万岁爷,这却怪不得奴才!奴才是见御膳房送来什么,便奉上什么的,”
成化帝正没好心绪,怒道:“大胆奴才!你说什么话?‘御膳房送来什么,便奉上什么?’御膳房若是要谋害朕,送来一碗毒汤,你便也奉上来!”
紫薇儿还要分辩:“万岁爷明鉴,御膳房倘是送来毒汤,奴才凭肉眼却是断断识不破的……”
成化帝气得身子乱颤,指着紫薇儿道:“你这个杀……杀才……”
紫薇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天威,慌忙跪下:“万岁爷,奴才……”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成化帝一声断喝:“高敬原!”
主事太监高敬原像影子似的从门外闪了进来:“奴才侍候主子!”
“将这个狗杀才拖出去!着敬事房太监责以乱棒!”
“是!”
高敬原一挥手,低喝一声“来”,马上进来两个太监。这两个太监平时经常被紫薇儿颐指气使地欺负,对其恨之入骨,此番来了机会,自不肯放过,如虎似狼地扑上去,一把揪住了便往外架。紫薇儿意识到大祸临头,哭叫着“万岁爷饶命”,自然徒劳。
成化帝让另换了一杯珠兰香茗,一口一口地呷着。外面,隐隐传来紫薇儿穿云裂石般地尖叫,夹杂着估计是求饶的声音,却是含糊其词,听着就像一串惨厉的女鬼怪唱,听得侍立在卧殿内外的宫女、太监人人毛骨悚然。
片刻,高敬原小跑进来,说道:“请旨,打多少?”
成化帝脸上露出几丝冷酷的隐笑,对高敬原道:“对敬事房太监说,打不死她,他们就替她死!”
高敬原被这道圣旨吓得抖了一抖,却再也不敢说话,脚不沾地地走了出去。不知他对行刑太监嘀咕了什么话,只听见“扑”的一声闷响。紫薇儿惨叫一声“主子你……”便不再言声了。
成化帝喝了一杯热茶,觉得腹中不大舒畅,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冲腾,汗却没出一滴。高敬原进来复命,见他脸色不好,便轻声问道:“万岁爷,您身上不快吗?”
成化帝斜倚在椅子里,吩咐道:“给朕取紫金活络丹来!”
高敬原既为乾清宫主事太监,自是老成精明,当下说道:“万岁爷恕罪!这事奴才不敢从命。主子身上不快,用药要听郎中的。请万岁爷稍忍,奴才这就派人去太医院请郎中。”
成化帝想想此话不错,遂点头道:“好吧。”
一会儿,太医来了。这个太医五十上下年纪,样子看上去甚是老成。此时成化帝已经躺在御榻上了,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太医上前,给皇帝请了安,便诊脉,刚触及腕部皮肉便一惊:“哦!皇上烧得像火炭似的!”
片刻,太医说:“万岁爷这病,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而脾主土,土伤而金盛……”
他还想说下去,被成化帝一语吓退:“你是在朕面前卖弄?”
“不敢!不敢!奴才罪该万死!”
“与朕开方?”
“遵旨!”
太医忙不及走到茶几前,皇帝居处的椅子宫人是不能坐的,他倒也有主意,跪在地下,以椅当案,援笔疾书,很快开了一张药方,交高敬原奉呈成化帝过目。
成化帝强打精神,定睛细观,只见方子上写着——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成化帝看了,问道:“朕还牙痛,吃这药管用吗?”
“禀万岁爷,奴才这张方子是驱寒克火,火被克了,烧也退了,牙齿也不痛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话,奴才名叫董玉宇,草重‘董’,玉字呈祥的‘玉宇’。”
“唔。与朕诊病,自非儿戏。你开的这张方子,朕服用之后若病体痊愈,自是有赏;若毫无效验,或者反而加重,朕必诛你!”
董玉宇吓得身子矮了一截:“是!是!”跪拜而去。
成化皇帝服了药,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高烧已退,汗也出了。宫女服侍着喝了一碗湘莲汤,又服了药,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次日起来,居然真的痊愈了,高烧退尽,牙也不痛了,只走路还有些脚打飘。皇帝喜道:“如此看来,那个太医董玉宇还是有些本事的。高敬原——”
高敬原小跑而至:“奴才在!”
“君无戏言。传谕:赏太医院太医董玉宇黄金百两,丝绢十匹,银柄镶金玉如意一对。”
“遵谕!”
第四部分第62节 制毒专家之死(3)
成化帝病体初愈,食欲不振,未用那种有几十上百种花样菜肴点心的早膳,只让太监传谕御膳房下了碗鸡丝汤面,并几样清淡小菜,倒也进得香,吃去了大半。早膳后,心里惦着昨日撇下的几份紧急奏折,便去养心殿批阅。
成化皇帝批阅了三件奏折,太监进来禀报:乃王在西华门投了牌子,请求晋见皇上。
“乃王来见朕?”成化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他必是病体痊愈,因念及朕曾派太子携赏品去探视他了,此番是来谢恩的。”
这种谢恩是君臣礼节,为大明王朝历代皇帝所提倡推崇的,成化皇帝纵然极不想见到这个在他心目中对皇位构成极大威胁的对头,但却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只好同意召见。
一会儿,乃王来了,行了跪拜大礼。成化帝吩咐:“乃王平身。赐座。看茶。”
成化帝问道:“王弟身子已完全痊愈了?”
乃王确如成化皇帝估计,是进宫来谢恩的,当下说道:“臣已经完全痊愈了,谢皇上关怀之恩。臣此番身染重病,皇上龙心牵动,遣太子阿哥纡尊降贵,亲赴臣府邸垂探,又赏赐银两药品,皇恩浩荡,关怀备至,天恩天德,臣当时时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成化帝笑道:“王弟,朕与你是一脉相承,隔房手足,非嫡也亲。王弟患疾,朕自然要牵记在心。按照民间常规礼节情分,你病成如此模样,朕该当亲自赴乃王府来探视。只因朕是皇帝,不能随心所欲,有些礼节是祖制旧例,断断不可破的!朕因怕王弟担受不起,故尔未去。”
按照当时一种不成文的惯例,皇帝若是御驾亲临,探望哪个患病的臣子,这个臣子的病必是重到极度,去黄泉路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了。为了突出皇帝的判断准确性,即使这个臣子的病有好转,还可拖延些日子,在御驾亲临后的十二个时辰内也得自尽。所以现在成化皇帝这样对乃王说。他心里却是另有言语:早知你会死里逃生,当初朕倒下决心亲自登门探视一趟了,让你不死也得死!
乃王听了,心里也是一阵后怕,想起云珠子说的“术数”,寻思此是自己大限未到,所以这皇帝便有了这一念之差。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露纹丝,只是斟词斟句地说着谢恩话语。
成化帝忽然想起汪直的毒药,想了解一下究竟为何不灵,便问道:“王弟年岁尚轻,还未步入中年门槛,平时身子也还算强健,怎么这次说病就病,竟至病到险些一病不起的地步?”
乃王自己也觉得病得蹊跷,但这话是不能对皇上说的,想了一想,便说道:“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臣这个病,主要是外感风寒,内积滞热而引发。臣之身子,自幼虽未患大病,但因思静少动,经络不通,故而骨子里是很弱的,所谓‘外强中干’便是臣的写照。身子底子弱,大邪如敌,一来就守不住了,于是长驱直入,病入膏肓。”
“王弟病症是何模样?”
“先是咳嗽,后是气急而喘,接着便是高烧不退,头疼体软,不思饮食,直至日暮西山,气息奄奄,幸喜托皇上洪福,总算转危为安了。”
成化皇帝听了,皱眉暗忖:听乃王这样说来,好似不像吃了掺毒药饮食的样子嘛。汪直的毒药,既是从口内而入,便是进胃肠的,乃王的胃肠却怎么没一点反应?这事似有蹊跷。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结果来。稍停,又问道:“王弟这病,后来是由何人所治而愈的?”
乃王一听,一颗心便在胸腔里乱跳起来:病是云珠子给治愈的,不过云珠子治病时用符水喷了书房里那幅孔夫子画像。这画像是御赐之物,云珠子如此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其时云珠子来乃王府治病,算是“客”。根据《大明律》规定,“客”在主家犯罪,主不及时首告,便要连坐,也算犯罪。皇上现在问这事,是不是已经知晓底细了?我要不要禀明这段情由?……
乃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禀明为好。想定,他站起来,跪下叩头道:“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这个举动,倒把成化皇帝弄糊涂了,寻思你无非不过是请了个道士请神驱鬼喝符水之类,又未犯法,怎么就怕成这个模样了?
“王弟平身,坐下。王弟何罪之有,不必惊慌,可叙与朕前,朕自有计较。”
乃王于是说:“臣病入膏肓之际,府上闯来了一个名叫云珠子的道士,自称能给臣治病。臣其时昏昏沉沉,不能自主,由夫人做主准予云珠子给臣治病。这云珠子画了一道符,烧成灰烬,制成符水,先往书房去,对准房内墙上所悬的孔夫子画像连喷三口,虽未损毁画像,却已犯下了弥天大罪!此事虽云珠子所为,臣也应按律连坐……”
成化皇帝越听越糊涂了,禁不住打断道:“王弟且慢!书房内悬孔子画像,此是文人雅举。孔子被尊为圣人,自要受到敬重不假,但他毕竟不是朕,怎么喷了三口符水便是犯了‘弥天
大罪’?况且,云珠子是道士,奉的是道教祖爷老子,老子之‘道’与孔子之‘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云珠子即便对孔夫子不敬,也不足为奇,更非犯罪乃至‘弥天大罪乎’!”
乃王也糊涂了,寻思这堂兄皇帝今个儿怎么的,说话老是凑不起来。他想想还是直截了当点穿得了吧——“臣禀皇上,因这幅孔夫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