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个“第一”是在擒下云珠子的当天中午得到的,成化皇帝竟然赏膳,虽菜肴简单,也没有酒,但这是皇帝对非家族臣子的第一个大臣的特殊恩赏。
中午,成化帝也许是解决了一直萦绕于心头的大事,心情舒畅,竟一改常例,传谕让小厨房的御厨炒几个菜送来,见汪直也在跟前,便吩咐赏膳。一会儿,菜送来了,一共是四样:一盘宫爆茭白野鸭,一盘芹菜豆芽,一盘炒三样,一盘酱蒸鹿舌。另外,还有一海碗翡翠汤、一大盘饽饽。君臣同桌进膳,成化帝只动了几筷芹菜豆芽,吃了两个饽饽,吩咐汪直把剩余的全解决了。汪直这时才意识到赏膳虽是极尽荣耀之事,但却要麻烦自己的肚子受点罪。他不是武人,平时饭量不大,此时皇帝随口一句话,吃得他腹满胸胀,膳毕跪地谢恩时,差点喷吐出来。
赏膳后,成化帝精神很好,留汪直议事,议的是“弑君事件”后的善后处理问题。
上午在养心殿东暖阁发生的“弑君事件”,其实是由汪直一手策划、制造的一个大阴谋。成化皇帝因屡屡诛除不了乃王,而钦天监又频频报警上天出现“蛇乘龙”之异样天象,心急如焚,竟到了寝食俱废的地步。汪直一看这样下去不行,遂冥思苦想搞出了一个计策:皇上索性将计就计装病,由司礼监向在京臣工发出邸报,让文武百官推荐郎中、僧道给皇上治病。以乃王的小心谨慎,他肯定会把云珠子推荐上来,那时便可制造“弑君事件”了。上午“事件”发生前,汪直预先已布置西厂密探、乾清宫主事太监高敬原把毒药掺在朱砂里和清水中,云珠子哪里料到会有此变故,结果上了个大当,并殃及乃王。
现在,成化帝要跟汪直商议如何“料理”云珠子和乃王。
成化帝用一根牙鉴剔着牙缝,问道:“汪卿可知朕将两名钦犯发交西厂衙门之用意?”
汪直回答:“以奴才愚意猜度,要诛乃王,光以‘连坐’之罪压之难免牵强附会,引起天下官民的议论,有碍天威,所以应当把乃王问成‘唆使云珠子弑君’的逆天大罪,这样便有理由将乃王处死了。万岁爷,不知奴才猜得是否准?”
“对!朕就是这个心思。卿可亲自主持审讯事宜,务在最短时间里取得乃王供状,朕将诏告天下其弑君篡位之心!”
“遵旨!奴才今日便去西厂衙门,先审云珠子,迫其招供,然后以云珠子之口供胁迫乃王就范。”
成化帝略一沉思,说道:“云珠子实是无辜之人,朕念及去年曾远赴瓦剌,备受辛苦,此番虽必处死,但生前拟不宜再施以酷刑,所以,此人能不审,不审也罢,只要乃王认了账,一切都解决了!”
“奴才明白了。万岁爷真是仁慈之祖!”
成化帝长叹了一口气,用沉重的语调说道:“朕与乃王,其实并无冤仇,只是由于当年被那个狗杀才王振弄成个‘土木堡之变’,致使先帝手足生仇,弟兄杀戮。此孽戾延至今日,便是乃王意欲篡位,天象昭昭,频频示警,朕如不诛乃王,乃王必诛朕矣!先帝爷在天之灵保佑,而今事情总算有了个结局。汪卿审问乃王,当宜好言慰之,只要肯立供状,能不动刑便不动刑,他毕竟是天璜贵胄!”
“奴才遵旨!”
“结案后,朕拟将乃王、云珠于一并处死。这两名钦犯,西厂衙门须严加看守,不得有误!”成化帝说到这里,忽然变了副脸孔,秋风黑脸,杀气腾腾:“朕拟将两犯公开处决,以向天下示朕之清白之心!两犯关在西厂大牢,如有自尽、越狱,不管是少了乃王还是云珠子,朕都要你汪直抵命,朕闻知两犯出事之时,便是你寿限临终之日!”
汪直从未见过成化帝这副脸面,惊得身子颤了几颤,嗓子眼里似卡了个枣核,语不连贯:“奴……才……遵……遵……旨!”
“两日之内,将乃王的供状奉与朕前!你跪安吧!”
汪直跪安后,迈着小步走出了养心殿。当他沿着石板铺成的甬道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战兢兢的感觉。伴君如伴虎,此话果真不假!汪直头脑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我帮着皇帝诛除乃王,接下来皇上会不会把我收拾了!!
……
第四部分第71节 酷审乃王(1)
乃王府副管家春燕被礼王朱祁孝命令亲兵责打嘴巴时,乃王朱见济被押进了西厂衙门的提堂。
汪直奉旨亲自主持审问。他最清楚这件案子的底细了,生怕审问过程中乃王说出些不尴不尬的话语来,传出去于西厂衙门、尤其是于成化皇帝不利,所以一切从简。主审官就他自己,本来还想叫上掌刑千户秦弘梧,但秦千户在乃王府查封家产还没回来;也没有什么站班吆喝堂威之类,仅点了一名心腹师爷录供,八名亲信厂役分立两侧就是了。
乃王被厂役押进提堂,他穿着一身酱色轻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葛纱褂,脚上是一双青缎凉黑皂靴。他在提堂正中站下,定睛朝堂上望去,见是汪直端坐公案后面,便朝上作了一揖:
“犯王朱见济见汪厂主!”
汪直站起来,还了一揖:“王爷,公务在身,礼数不周,还望谅鉴!”然后吩咐道:“去了戒具。”
厂役将锁开了,卸去了铁链。
汪直沉下脸,叫道:“皇上有旨意——”
乃王跪下,叩头:“犯王恭聆恩旨!”
“旨意:乃王朱见济参与云珠子弑帝一案,着交西厂审理,自宣旨之时起削去王爵,降为庶民。钦此!”
朱见济磕头:“谢皇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汪直坐下,朱见济又朝上磕头:“罪民朱见济叩见汪大人!”
汪直说:“起来吧!唔,张师爷,给他搬把椅子。”
朱见济跪地不动:“罪民该当跪地听审,叩谢汪大人恩典!”
汪直说:“本督宽恕,你是天璜贵胄出身,享受惯了,久跪如何受得了?厂役,扶起来!”
朱见济这才起身,坐在椅子上。这是西厂衙门开设以来的第一个坐着受审的犯人。
汪直说道:“朱见济,方才本督宣达了万岁爷旨意,你已尽知。本督奉旨审问,你须如实招供,明白吗?”
“罪民明白。”
“本督问你,你是如何起意乘大内司礼监向臣工征荐郎中、僧道为皇上治病之机唆使云珠子弑君的?”
朱见济直到被锁拿,才意识到自己在荐云珠子一事上犯了个无可挽回的大错误,自己中了成化皇帝的圈套。他知道云珠子绝不会有弑君之意,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也不必利用这么一个机会,这说明云珠子的所谓弑君是冤案。云珠子是冤案,自己那更不必说了。他长叹一声:“唉——罪民有今日之下场,真是天意啊!”
“文不对题!本督要你招供什么?”
“罪民有一言恭问汪大人,不知可否?”
汪直稍一迟疑:“你问吧。”
“云珠子弑君一事可是属实?”
“本督可以告诉你,云珠子弑君,有本督及六部尚书亲眼为证,铁证如山!”
“那么,云珠子本人是否已经供认?”
“这个……云珠子已经供认了!”
朱见济怔了一怔:“如此,请汪大人把云珠子的供录取来,录抄一份,由罪民签名画押就可以了。”
汪直冷冷一笑:“朱见济,这个西厂衙门是你当家,还是本督当家?岂可容你的心思来办案?本督问你,供?还是不供?”
朱见济摇摇头,不开口。
汪直说:“你朱见济出身帝王家,自幼封太子封王,享尽荣华富贵,自然不曾见识过西厂衙门。此番来此,你我也算有缘。你是客我是主,客人来了主人岂有不款待之理?来人哪,把朱见济带上,本督领他去刑堂看看!”
朱见济听说过东厂、西厂的酷刑,但是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踏进西厂的刑堂。一进门,他的心便被那种阴森恐怖的氛围和扑面而来的那股挟着浓浓血腥味的潮湿气息所震颤,顿时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角落里坐着的一群行刑手见押进一个犯人来,就像野狼见了山羊,马上围拢上来,挽袖捋臂准备下手。汪直在后面扯着公鸭嗓子喝道:“呸!不得无礼!这是本督的客人,本督请他来看看的。”
众行刑手见汪直亲临,唬得慌忙跪下,叩头不止:“奴才给厂公爷请安!”站起来侍立一边,静静地望着汪直。
刑堂掌班上前来,打了个千儿:“请厂公爷示下,请客人看什么刑罚?”
汪直在椅子上坐下:“你们看着办吧,随便搞个三四种即可!”
“遵命!”掌班转身吩咐厂役,“去牢里提几个犯人出来!”
第一个押进来的是一个县衙小吏,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身上带着全套戒具:手铐脚镣,铁链缠身,脖颈上还钉了一面四十斤团头铁叶护身枷。从走路踉踉跄跄的样子看来,大概已经受过刑了,不过不算重。厂役把他绑在柱子上,他意识到苗头不好,哀哀而求: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厂役像老朋友似的拍着他的肩膀:“别叫!别叫!嗯,老子问你,这面护身枷套在脖子上,是什么滋味?”
“太重了,受不了,晚上睡都不能睡!”
“蒙上官差遣,今个儿要给你开了,你看如何?”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厂役真的给他把枷开了,却往脖颈里套了根绳子,绑在柱子上:“开了枷,怕你逃,另换一件玩意儿,晚上倒是好睡觉的,又不重!”
说着,两个厂役从后面上前,用剜骨尖刀把两个耳朵的正中只一挑,便挑开了一个蚕豆粒大的洞眼。顿时,血流如注,那人狂呼乱嚎。厂役把一根细铁链穿进洞眼,和另一头洞眼的尽端锁在一起,一松手,铁链悬垂胸口,脑袋只要稍稍一动,便痛得钻心。
厂役松开绳子,把受刑者押出刑堂。
朱见济站在一边,看得汗毛直竖。汪直看着他道:“这是西厂最轻的刑罚——甚至还不能称为‘刑罚’!”
第二个犯人是个下级军官,不知何故被逮进了西厂。他认识汪直,见汪直坐在那里,大叫道:“汪大人,小人是九门提督衙门的,根本不曾犯啥事,西厂衙门便胡乱把小人抓进来了,又不过堂,请求……”
汪直打断道:“这不是过堂了?你身为军官,又是在九门提督衙门的,莫非还不知衙门规矩?西厂衙门,堂威森严,喧哗公堂,必受责罚!掌班——把他的耳朵摘了!”
“遵命!厂公爷。”
第四部分第72节 酷审乃王(2)
受刑者马上被绑上了柱子,没容他再叫唤,一颗麻核桃塞住嘴巴。一个厂役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裁缝大剪刀,明晃晃地在受刑者面前晃了晃——
“喀嚓——啊!!!”
“喀嚓——呀!!!”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托盘里,送到汪直面前:“向厂公爷交差!”
汪直一努嘴:“给他看看!”
朱见济一看,身子便摇摇晃晃起来。汪直命掌班送一张椅子过去让他坐下:“别着慌!下面还有哩!”
第三个受刑者已经像是不济的样子,他是被抬进来的。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破烂烂,沾着血迹和霉斑,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此人显然是多次受审挨刑罚,一进刑堂便发出好似动物见到恐怖天敌一般的“呵呵”声音,继而大叫:“别让我受罪啦!快让我死吧!我宁愿死!”
残酷的人中竟也有不乏幽默感的,一个厂役上去,躬下身子佯装毕恭毕敬的样子,轻声道:“遵命!此番是要玉成你的!请稍等!”
受刑者已经站不起来了,而安排的刑罚也正是要他躺着承受的——几个厂役踩脚按臂地揿住了他,一个厂役手里握着两枚半尺来长的大铁钉在他面前蹲下,把铁钉在他眼前来回晃动:“看清了吗?这是什么?哈哈,棺材钉!用棺材钉来了结你,西厂衙门够意思的了吧!”
受刑者神志是清醒的,见状吓得大叫起来:“不……不……我不想死啦!”
“哼哼,进了西厂衙门还由得了你吗?”
第一枚钉子是伸进鼻孔的,行刑者为了增加受刑者的痛苦,把铁钉伸进得很慢,还故意摇摇晃晃。刚伸进去半寸许,鲜血就流出来了,随着磔磔刺耳的呼痛声,铁钉一直伸到尾部。受刑者昏过去了。厂役端来冷水,浇在他的头部,把他激醒。
“唔……唔……”受刑者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厂役上前去蹲下来,伸手打他的耳光。这时,孔武有力的手掌袭击脸颊皮肉的痛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算得了“什么”的是那种震动,每一下耳光打上去,都引起一阵震动,受刑者的鼻腔深处以及头颅骨里就会产生一阵难以言状的疼痛。
十下耳光以后,受刑者又痛昏过去了。大量的鲜血夹杂着白色的脑浆,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流淌出来。
汪直转头去看朱见济,竟像患了“打摆子”似的全身颤抖着,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他笑了笑,朝厂役打了个手势。掌班马上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醒醒!”
朱见济刚睁开眼睛,已被两个厂役架起来,连拖带搀地弄到受刑者面前,强迫他看那副惨状。
一个厂役拿着另一枚铁钉,摇晃着说:“把这个往眼睛里钉进去,准保醒过来!”
掌班说:“别钉了,就这副样子把他抬回去,鼻孔里的钉子他自己拔出来也好,不拔出来也好,都够他受的了!一天过一
堂,别再用刑具了,就打他耳光!”
“哎!哎!哎!”
“站稳了!站稳了!”
架着朱见济的两个厂役忽然叫喊起来,原来朱见济被吓得昏过去了!
汪直起身往外走,甩下一句话:“喷醒了,带提堂来!”
朱见济头脸湿漉漉地被重新带进提堂时,无论是神情、脸容都已经变了样,整个儿的人好似给无形的巨掌猛压猛揉了一下,萎缩了!
汪直问道:“朱见济,本督请你参观了一下西厂的刑堂,有何感受?”
朱见济并不吭声,只是摇头。
“这样吧,本督也不难为你了,你就把唆使云珠子弑君之事写个供状,签字画押,这事就算完了。这里如果觉着不大好写,可以换地方写,便是本督的值事房让给你用也并无不可。如何?”
朱见济还是摇头,片刻,吐出一句话来:“罪民并无弑君之罪!”
汪直目瞪口呆:“什么?你去了趟刑堂,反而倒硬起来了!嘿嘿,别说你已被削去了王爵,便是真的钦命王爷,进了我这西厂衙门也得伏地求饶!左右——把他拖下去,上水刑!”
西厂衙门发明的“水刑”,施行时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没有鲜血淋淋,没有惨叫狂号,但这也是一种刑罚,而且是一种后果非常严重的刑罚——
行刑手把朱见济的上衣剥去,仰面按倒在一张宽宽的条凳上,用绳子绑住下肢、腰部、双臂、颈部,绑得并不紧,松松的甚至可以动弹。然后,把一个用很薄的铜皮制作的一尺见方、尺半高的、盛满了清水的水桶压在胸部。对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