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懒洋洋的,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问声:
“啥场子呀?”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乍听之下,杜月笙简直不敢置信,像他这么一个默默无闻、潦倒不堪的小瘪三,能够踏得进同孚里,上得了黄大老板的门?黄金荣三个字,这时早已在他心中形成响当当的招牌,在上海滩的小瘪三们心目中,一方面畏之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里的这位华探头目,黄金荣是端坐在青云里的人物,财势绝伦,威风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几不可攀,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馆里行走吗?
“同孚里距离民国路不远,一排两层楼的巷堂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法租界里了不起的角色。”黄振亿道。
“我知道。”自从上次马祥生给他讲了黄金荣的传奇故事后,杜月笙曾不知几次走过弄堂门口,他总是远远地探望两眼,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里附近人来车往,门庭如市,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谁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气扬,他们席暖履丰,出手阔绰,平时生活至少吃的是油,穿的是绸。杜月笙向黄振亿笑笑,“好啊!你行吗?”
黄振亿事先已在黄金荣面前提过这件事,现在为了表示自己在黄老板跟前吃得开,有资格荐人,当他听到杜月笙有意追随黄老板,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时,顿时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样地说:
“要么,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听,就晓得黄振亿有把握,他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黄振亿转身一走,他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路跑回十六铺,向埋头清洗水果的袁珊宝说:
“你进来,我有事情告诉你。”
放下手头的工作,袁珊宝跟着他走进了小房间,杜月笙反手把门一关,拉袁珊宝同在床沿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将刚才遇见黄振亿的一幕,说了个一字不漏。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袁珊宝替好朋友高兴,笑逐颜开地说:“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还揣着心事,“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黄振亿是爷叔,通字辈的前人,”袁珊宝点醒他说,“他不会在我们小辈跟前开玩笑,何况,他一直都是热心而老实的,他何苦跟你寻这种开心?”
细想想,袁珊宝的话确实不错,倘若没有因头,黄振亿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个建议,而且把话说得那么明朗。反正,究竟进不进得了黄公馆,三五个钟头就见分晓了。于是袁珊宝帮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窝,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没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较像样些的,包了包就行了。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袁珊宝送他到街口,两人分手时,杜月笙特地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向袁珊宝说:
“我这次进黄公馆,不管老板叫我做啥,我必定尽心尽力,把事体做好。所以,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出来探望你。”
“我们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宝欣然地鼓励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碰头。”
和黄振亿在约定地点见了面,两人略谈数句,便往同孚里走。当他们来到黄公馆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气晴朗,杜月笙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欢畅,喜气洋洋。沿途黄振亿在和他说话,他嗯嗯呵呵,一个字也不曾听进耳朵。
但是,眼看着同孚里的弄堂总门在望,他的一颗心便逐渐往下沉,突然之间又紧张起来了,越紧张便越着急,他只好硬着头皮,像木偶似的机械地跟在黄振亿的背后,向黄公馆走去。等下见到了黄老板,十中有九,必定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进同孚里的总门,迎面是弄堂口。过街楼下,一边一条红漆长板凳,凳上坐着五六名彪形大汉,一色黑香云纱褂裤,微微地掀起袖口,对襟纽扣,板带宽厚,一个个虎臂熊腰,目光闪闪,像煞戏台上的武生。黄振亿跟他们很亲热地打招呼,那班人却皮笑肉不笑,嗯嗯啊啊,意思仿佛在说:
“好啦,好啦,你们进去吧!”
穿出过街楼,头顶上又显露出天光,黄振亿跟杜月笙咬个耳朵:
“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等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这时,杜月笙却想:“到黄公馆,至少这碗保镖饭我吃不上,看人家的胳臂有多粗,身胚有多壮!”
第一部分巧遇救星入黄府(2)
走进黄公馆的那座大门,门廊下,天井里,来来往往,到处是人。黄振亿不停地打招呼,有时候又叫杜月笙站住他喊谁一声。杜月笙本来就很紧张,此刻更加迷迷糊糊,头昏脑胀。从大门口到客厅,一路上碰见过几个人,黄振亿又教他如何称呼他们,俨然是个大长辈了。
黄公馆的客厅是中西合璧的布置,百彩粉陈,红木炕几垫着大红呢毡,紫檀木的八仙桌
与靠背椅上盖着鱼虫花卉的图案,湘乡围披,波斯地毯上放着紫红丝绒沙发。四面墙壁层层叠叠地挂满了名家字画,楹联立轴,王石谷的大幅山水和西洋裸女横陈图,洋文的奖状高悬在何绍基的屏条之上,正当中是一幅关公读春秋图的彩色民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旁是一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免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老板,”黄振亿领在前头,走到一张几个人正在打牌的方桌前面,大声说道:“我介绍一个小囝给你。”
“啊!”一位方头大耳,嘴巴阔长的矮胖子应一声,转过脸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落在杜月笙的脸上:“蛮好。”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笃定,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过望着他问。
起先还怕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今眼见鼎鼎大名的黄老板这么和蔼亲切,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壮了十倍,他一开口便声清气朗,语惊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出生于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月圆之夜,他父亲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发迹了,平步青云,一些文士墨客为他另题雅号,于是在“生”字上加竹字头,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笙者生也。从此改称“月笙”。
杜月笙在黄金荣面前通名报姓,黄金荣一听,当即嗬嗬大笑,他笑着向在座几位客人说:
“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般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福生,帮我开老天宫剧院,前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间里有个常州人马祥生……”
黄金荣所说的,便是日后惊天动地、四海闻名的“黄老板左右的八个生”,包括各个都是沪上闻人的杜月笙、金廷荪、徐福生、吴榕生、马祥生、顾掌生等。
主客谈笑风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态自若,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无意间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圆了:“咦,像黄老板这种大人物,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其实这是杜月笙一时看走了眼,黄金荣和他的三位贵宾,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铜旂”。铜旂也是纸牌的一种,和“挖花”约略仿佛,只不过少了一副“五魁”。玩“铜旂”是黄金荣毕生惟一的嗜好,五六十年来乐此不疲,几乎一日不可无此游戏。
在牌桌边谈话,黄金荣随和轻松,使杜月笙如沐春风,他仿佛有一种力量,能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跟他接近,认为他是可以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他大概要比自己矮半个头,肩胛块头并不太大,因此显得他那颗胖大的头颅和他的身份颇不相称。不过他却有一张正田字脸,四四方方,给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的印象,他两颊多肉,嘴润唇厚,在他那张紫膛脸上隐约可见一块麻皮,这便是他绰号“麻皮金荣”的由来。同时,他有一对大眼睛,睁开眼睛时,目光炯炯,可以看穿别人的五脏六俯似的,但是,他威而不凌,严而不厉。他穿长袍、布鞋、白布袜,不管情绪喜怒哀乐,一开口便先冲出一句:“触那娘!”
黄振亿怕打扰黄老板的赌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这时,黄老板唇角挂着微笑,眼睛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地问:
“马祥生,你总认得的啰?”
黄老板这一说,杜月笙心中懔然一惊,连忙应了声是。
“你去寻他。”黄金荣随和地一挥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杜月笙跟着黄振亿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来时手里拎的行李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是遗失在天井里了,还是忘在客厅里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见着,他心里很着急但没说出来,怕给黄振亿添麻烦,也怕刚来就闹出笑话。
杜月笙送黄振亿出了门,再三向他道谢告别。
这时,马祥生来了。杜月笙正要和这位同参兄弟打招呼,马祥生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原来,他们刚才在天井里就见过面了,而且他的行李也是马祥生顺手接过来,替他放到马祥生小屋里的另一张床上了。没想到,杜月笙却太紧张,把刚才的事给忘了。
第一部分以“义气”换手指(1)
进了黄公馆后的杜月笙,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沉默机警,事事留神,平时除了奉公差遣,经常足不出户。嫖赌两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沾都不沾。他时刻在盘算着人生的目标。
几个月后,他眼观四方,耳听八面,终于发现掌握黄宅大权的不是黄金荣,而是他的老婆林桂生。
这重大的发现使杜月笙明白,只有抱住师母的粗腿,讨得她的欢心,才能有重用迁升的希望。从此以后,他便在师母身上狠用功夫,从每一个生活细节做起,去讨她的欢心。林桂生每顿饭后,杜月笙就送上削得滚圆雪白的梨子或苹果;林桂生抽鸦片,他就打出不大、不小、不长不圆的烟泡;林桂生搓麻将,他在一边出主意使眼色,递毛巾擦脸。甚至林桂生洗完脚,他也会抱着那小脚丫修趾甲、涂趾甲油……不过这些只能是在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做。
日复一日,苍天不负苦心人,半年下来,杜月笙终于博得师母的欢心。林桂生觉得这条小光棍既忠心又灵活,开始外派差使,叫他去黄金荣开的“共舞台”收盘子钱———戏馆里的前座和花楼包厢座位前,除香茗外还摆上果品,供观众享用,任你吃不吃都得付钱,而且价钱昂贵,这是一笔好收入,行话叫盘子钱。
接着,林桂生又派他到妓院去取月规钱,到赌场去“抱台脚”。
杜月笙收到这些钱款后,当即回黄宅,把款子如数上交师母,一分不差。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林桂生把他视为心腹,把自己的私房钱由他去放“印子”———高利贷,并让他参加“抢土”的班子。
有一次,黄金荣把探得的消息告诉林桂生:有个南京大客商从租界买了5000两印度大土,分装10大包,打算由龙华周家渡上船,从黄浦江水路偷运到嘉兴去。
林桂生立即派人出动去抢烟土。当然,杜月笙也在内。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徐家汇一带没有行人。一辆马车急驶而来,马蹄在石子路上发出“得、得、得”的响声。马车转弯,来到漕河泾,离周家渡几百米的地方,几根烂木头交叉横在路当中。
马车夫骂了一句“操娘的”,正要招呼座厢里的人出来搬开,话音刚落,只听“呼啦”一声,车夫脖子套进了一只绳圈,随即一拉,把他拖下车来。
车厢里的人正要动作,几支手枪与匕首,对准了他们。
套绳圈的是杜月笙。他当年跟在“套签子福生”后面“抛顶宫”———抢别人的帽子,学了一手甩帽子的功夫。这功夫与甩绳圈相通,他一练就会,一会便精,现在终于用上了派场。
这次劫土的头头是一个叫做“歪脖子阿广”的头子。
歪脖子阿广同手下人七手八脚地把四个押送大汉和车夫绑起来,然后从车上翻滚下几口酒坛子,一一敲碎,扒出包包烟土,各人用麻袋一装,扛上肩膀,一声唿哨,逃之夭夭。
半小时后,他们在徐家汇一间小屋里聚齐,一点烟土数目,竟多了两包。
阿广眼珠子一转,从袜筒里拔出匕首,把两包烟土切成八块,让每人拿一份。杜月笙呆在一边不敢去拿,歪脖子发狠道:
“老板、老板娘要我们抢的是10包,这两包外快,弟兄们辛苦,分点香香手。‘莱阳梨’你怕什么,拿着!”
歪脖子阿广边说边把剩下的一块烟土,用纸包了包,往杜月笙手里一塞,接着又说:“我办事公平合理,每人一份。要是有人去师父那里打小报告,老子就再赏他个‘三刀六洞’。”
当抢土的一班人马回到黄公馆,林桂生已叫人在厨房里摆好酒菜点心,她自己端坐一张餐桌前等候着。然后,林桂生让大家将麻袋里的烟土取出,一包包放在桌上,让她点数、过目。她十分满意,一面招呼大家坐下吃喝,一面挑出一包烟土打开纸包,叫杜月笙切成几份。她向几块烟土呶呶嘴,说:
“这趟买卖干得漂亮,每人拿一份吧。阿广双份,吃完了休息。———月笙,把货送到我房里去。”
说完,她上楼去了。
林桂生住二楼,她的房间,除贴身使女以外,只有杜月笙可以进去。杜月笙将烟土搬进房里,锁入大铁箱后,走到林桂生面前,从怀里掏出两包烟土,双手呈给林桂生,随即把徐家汇小屋里私分烟土的事情悄悄地说了一遍。
林桂生听了,柳眉倒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要传歪脖子问罪。
杜月笙忙拱手相劝,而后又在她的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
林桂生点了点头,他才退出去回楼下吃喝如常。
第二天晚上,林桂生与黄金荣在大餐间里,周围站着金九龄、顾掌生、金廷荪、马祥生等几个徒弟。
黄金荣一抬下巴:
“叫歪脖子。”
顾掌生跑到门口一招手,候在门外的歪脖子阿广踅了进来。林桂生看门外还站着四五个人,便发话道:
“让他们也进来吧!”
以歪脖子阿广为首的六个人,低头垂手恭敬地立在黄金荣夫妇面前。
黄金荣虎起麻脸,说:
“歪脖子,你这欺师骗祖的杀坯,在老子跟前掉花枪!原来我只晓得10包烟土,可是上午巡捕房报案有12包。你也真会钻空子,手脚做到我的头上来,活得不耐烦了吧?”
第一部分以“义气”换手指(2)
歪脖子阿广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发抖。
“砰”的一声响,黄金荣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吼道:“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