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无所建树的杜悰、崔铉先后去职,李回入相。李回是德裕用兵昭义时,起用他奉使前往河北三镇执行说服工作的人,无疑是一位有功之臣。德裕用他为相,也不能算是囿于派性。在德裕主政期间,最后同相的是崔元式,他与德裕在很多方面有分歧,未多久便也去任。
德裕在相已经五年了。尽管他曾经在几年前数度上表辞职,但都未被武宗接受。眼下的情形正应了他刚刚回朝时的话:宰相在位不可过长,过长则必导致专权。德裕主观上有无这个问题姑且不论,但客观上这种事实的存在确实也是不可否认的。
到此,以李宗闵、牛僧孺为代表的一派与德裕为代表的一批人的种种过节,似乎以德裕的胜利而烟消云散了,确实,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德裕笑到最后是完全可能的。然而,世事实在是太难预料了,德裕最终也未能善始善终。决定性的原因只有一个:德裕强有力的支持者武宗皇帝,居然也英年早逝。
坏就坏在皇上同前几代天子一样贪恋长生之术,迷食丹药,弄得不可收拾。
武宗即位之初,就十分赏识一位名叫赵归真的道士,命他于三殿建“九天道场”,自己亲受法箓。一名谏官上疏切谏,还被贬为河南府士曹。几年过去后,皇上对赵归真的宠幸有增无减,连德裕的劝谏也不以为意。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皇上因服用了赵归真等人炼制的金丹,性情开始变得暴躁焦急,喜怒无常,这个症状与当年的宪宗一模一样,已经不是个好兆头。
入冬以后,皇上自己也觉得身体不适,像是患了大病。赵归真上言:“这就是在换骨了,请陛下坚持。”皇上仍不以为非,嘱咐左右:“不可让外间知道!”于是宫外莫知详情,德裕也被蒙在了鼓里。
如此一来,一场悲剧又不可避免: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在坚持了近四个月后终告不测,年仅三十三岁。天子弥留之际,因皇子冲幼,宫中宦官决定:以皇太叔光王“权勾当军国事”。二十六日,光王即位,史称“宣宗”。
德裕固然没能想到武宗竟这样地撒手而去,但更没想到即位的新帝将是一位致他于死地的天子。他简直无法相信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训,竟会在他的身上变成一个最好的范例。
新帝即位的当日,德裕正奉册在侧。典礼结束后,新帝带着一副无法猜测的表情,含义无穷地对左右道:
“刚才在朕身边的是不是李太尉?他每看朕一眼,便使朕毛发俱竖!”
四月初三,德裕被命为荆南节度使出朝。
初四,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被贬为忠州刺史,其弟元龟贬为崖州司户。
五月初五,白敏中入相。
八月,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这五位前宰相各得量移不等。
第二年,新帝改元“大中”,是为大中元年(公元847年)。新年中,事犹未已。
正月,恢复进士及第者“曲江游宴”。
二月,德裕贬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
闰三月,诏命凡会昌五年所废佛寺,听其修复,地方不得禁止:增复会昌时所减州县官。
六月,牛僧孺进位太子少师;令狐楚之子令狐綯被擢为考功郎中兼知制诰。
八月,德裕同僚李回罢相,出朝任西川节度使。
九月,御史台发李绅任淮南时的“吴湘旧案”,再贬德裕潮州司马。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九月,德裕三贬为崖州司户,李回再贬为贺州刺史。
…… ……
到此可以暂时打住了。事情一目了然,凡是旧帝所支持的,全为新帝所否定。这一次首当其冲的是德裕与他的同志们,被彻底地清除出朝外,并且一贬再贬,直到永远消失。
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正月,德裕抵达贬所崖州,这时他已经六十三岁了。李宗闵最早去世,死在受量移后不久,牛僧孺也于去年十月病死在洛阳。德裕虽然活到了最后,但他心里清楚:最终失败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因为一切光辉灿烂的功绩都已在新帝的手中被彻底摧毁。
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郁郁中去世。消息传到长安,有人写诗道:“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看望崖州!”
这一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故事就这样以三位主角的去世而渐渐开始消歇了。是非自有公论,但无论是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还是各自的派系,他们都不是胜利者,真正的胜利者说到底也许只有一个,这就是我们的新一代天子,帝国第十九位统治者:宣宗皇帝。
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辉煌(1)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天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隐(公元812 ?…858年)
一
在帝京长安的最西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的地方,有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独自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坊区。这就是本朝诸亲王居住的地方十六宅。
除了册为太子的皇子入居东宫,其他的皇子几乎都住在这里,若非危难时期受命出镇或领衔外任,自本朝玄宗皇帝先天年间起,皇子例不出阁。他们的屋第虽不在一处,但却十分集中,大家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来。久而久之,“十六宅”便成为本朝诸王的代名词。
“十六宅”起于何时,倒也很难详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是一天建成的,而且一年年也有所变化,最终成为长安城中一块极有分量的地方。其原因也是一目了然:近几十年来,“十六宅”出了好几位天子。
照理,东宫的太子本是合法的继承人,原本是轮不到十六宅里的诸王的。可是本朝的储位问题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变得越发严重,几代天子竟都不享天年,不是没留下嫡脉,便是皇子冲幼。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国家社稷的考虑,由宫里做主,皇位便常常改由天子的兄弟继承。所以,“十六宅”便有戏了!
第一个是文宗皇帝,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神策军从十六宅中迎到了大明宫,首开“十六宅”诸王入居大宝的先例。接下来是他的弟弟武宗皇帝,在太子已立的情形下,犹被仇士良率数千禁军迎为天子。武宗同样也是英年早逝,去世之时,长子杞王只不过几岁,于是,“十六宅”再出一位皇帝又将是不可避免。
近三朝以来,十六宅中有一位光王李怡,和别的亲王大不一样。
德宗以后,顺、宪、穆、敬、文、武六帝先后御极,其中敬、文、武三帝是兄弟,分别是穆宗皇帝的长子、次子、第五子;宪宗子息颇多,共有二十子,长子穆宗,第十三子就是李怡。不过,这第十三子李怡却不是嫡出。
其母郑氏原是宫女,据传还是当年宪宗平定李时的战利品。因为生有美色,遂获宪宗爱幸纳入后宫,生下李怡。李怡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时被其兄穆宗封为光王,所以按辈分算起来,应是敬、文、武三帝的叔叔。这位三朝皇叔在十六宅中,是个很受人注意的角色。
说起来有点让人吃惊,光王有些名气既不是因为他是三朝天子的叔叔,也不是因为他有怎么样的功绩,更不是因为他有如何的德声说得难听一点而让人感到他有觊觎大宝之心。光王之所以让大家记得他,却是因为他似乎是个痴呆,至少是个智力不健全者。
宫中都这么说。这位光王生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六月二十三日,小的时候尚不觉得,长到几岁后就发现,他的心智有严重缺陷,与同龄的幼儿简直不能相比。随着年岁增长,也没有多大的改观,无论哪一方面,都较常人逊色。这已经渐成大家的共识。
文宗大和时期,光王已经成年,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了一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任你天大的事,他也是不发一言。平时游畋宴集,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让人无法捉摸。
有些人猜测,也许是光王有一次到掖庭宫谒见当朝国母也就是其兄穆宗的生母、文宗的祖母宪宗懿安太后的时候,竟然遇到宫人行刺,受了严重惊吓的缘故才如此雪上加霜。可是,那次事件不过是有惊无险,按理也不至于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的。
不管怎么说,光王已成为十六宅中惟一让大家感到放心的人,诸王们有时虽也拿他开开玩笑,但与他相处得却还不错。确实,一个人只要让人觉得毫无威胁,与自己没有利害冲突,他就能博得信任、同情,甚至是诚心诚意的帮助。
文宗是由十六宅出去的,即位后,便经常来到诸王居处,与大家叙叙旧。但他对光王的态度却不怎么样,有时故意作弄他,近乎于恶作剧。
一日,天子在十六宅大摆宴席,款待诸王。席间大家欢笑戏谑,无复君臣之别,可光王却依旧是不说一句话。文宗笑道:“谁能让光叔开口,朕有大赏赐!”
众王哄然叫好,立即就有几个年轻的亲王上去逗他。结果当然是徒劳,任你百般捉弄,光王始终是不露声色,缄默其口。文宗看着皇弟们无可奈何的样子,大笑不已。
时光如梭,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外间的风起云涌,照例不能影响到十六宅的平静,诸王们在流连诗酒、游畋宴集中打发着声色犬马的日子。只有这位“光叔”似乎稍有不同,他照样也参加各种聚会,但曲终人散之后,他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宅第,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但是,一个人如此韬晦,总会引起一些多心人的猜疑,武宗就是一个。
这里面有件事情说不出口。当初敬宗皇帝宴驾后,文宗以皇太弟的身份即位本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文宗之后,皇弟武宗踵继大宝,也是出于一种极不正常的程序。宫内外有人看不惯,因此十六宅里的光王,便自然为人所瞩目。只是人们都知道他很有些毛病,除了为他可惜之外,也想不起其它什么。
可武宗不这样看。即位之前,他在十六宅的日子也比较长,由于自己性情豪爽任气,经常拿光王开心,因此比其他人要多了解这位“光叔”的情况,同时也就比他人更加疑惑,更加莫名所以。
武宗虽然粗率而不拘小节,但他有一种预感:光王的沉默不言、与世无争是装出来的。尽管找不到充分的证据,但他觉得这种感觉绝对不会错。这种第六感一样的东西时时会涌现在他的心头,特别是当他与光王同行同处的时候,望着光王无动于衷的表情,总觉得在那张脸背后其实深不可测。武宗所不明白而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
武宗即位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同其兄文宗一样,武宗也经常到十六宅与皇叔弟们欢笑戏谑,不过,他很讨厌光王,时常给他难堪,光王越是不经意,武宗就越是无礼。
于是,武宗在位期间,光王李怡便时常出现一些意外。不是与皇上击毬时偶然落马,便就是在入宫时莫名其妙地失足,凡此种种,都在不经意之间突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但是,光王仍顽强地活着,并且永远不出一句怨言。有时甚至弄到疮痍遍体、满身腥秽,连前来侦视的宦官也为之惊讶的程度,他却还是那样地不以为意,就仿佛是一位不知世事的顽童,只要没有受到斥责,就已经感到无比幸福了。
然而更大的危险还是一天天临近。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长安的大道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时间早已到了宵禁时候,坊门四闭,积雪盈道,四周阒无人迹,只有一大队车驾的辙印依稀尚在。一名金吾卫的巡警正缓缓地挪着脚步,忽然,他发现雪地里似乎有个人影。
巡警大惊,急步走上去,只见一位华服微髯之人,正在雪地里呻吟,挣扎着要爬起来。巡警问道:“你是何人?”
“我光王也。不意至此,……我又困又渴,你能不能找些水来?”
巡警半信半疑,但看此人,尽管泥浆满身,却也不掩英武之相。不敢怠慢,便到近处有水的地方给他装了一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光王李怡坐起身来,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他抬起头,望着黝黑苍茫的天空,像是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倒卧在雪地上。他想起来,晚上是同诸王兄侄随驾出游的,酒后策马而回,突然一个闪失.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但是,此刻他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马失前蹄,而差点就冻死在这无人的街道上。也许真是苍天有眼,保佑自己命不该绝,这才能从昏迷中及时苏醒过来,不至于横尸雪地。想到此,光王只觉得那一罐冰冷的水在腹中翻滚升腾,如同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直使他周身滚烫,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要把他托上九天云霄。他在心里道:这样的“失足”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光王李怡慢慢地站起来,略略辨了辨方向,便毫不犹豫地踏雪而进,向十六宅的府第走去。黑暗中,朦胧的雪光映照着他的一身紫服,发出一片黯淡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幽灵在徘徊。
武宗还没来得及得出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决定他是不是还需要这个答案时,就突然撒手而去了。皇上走得如此匆忙,是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可万幸的是,危急存亡时刻,总是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站出来扶持大局的。宫中的宦官们又一次义无反顾,从文宗开始,他们就有了这个资格,也有了这个能力。
宦官比朝士们更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有所耕耘,才有所收获。如果天子是在我手上产生的,而这位天子又是平庸懦弱之辈,这份好处还用说吗?!当然天子必须由太子继承,这是百代不易的制度,不过,太子如果年幼无知,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武宗皇帝病重后,有两个多月不视朝政,宰相请见,亦被枢密驳下,朝野内外忧惧万分。
拖下去于事无补!内侍仇公武首先提出:皇叔光王可当大任。
左军中尉马元贽一听,肚子里转了几转,立即就随声附和。他知道这里头的奥妙。
枢密使和右军中尉没有他们两人反应得快,可一会儿也恍然大悟。这个主意真是精妙!文、武两帝的干练冲动,他们虽无切身体会,却也深知一二,前辈仇士良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所以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小心谨慎,斟酌再三。可在此刻,他们的意见却一下子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统一:以后的日子有了这位憨痴而无所决断的光王,至少是不用担惊受怕了。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日,遗诏发布:“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二十一日,皇太叔在宫中少阳院接见朝廷百官。
当文武百官步人宫殿时,谁也没有对这位即将入替大宝的新帝抱有任何幻想,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国运就将要系在这么一位天子身上,大家无可奈何之余,仍还有些微微的不甘心。可是,太子确实年幼,宫中遗诏已出,又有什么办法?!首席大臣李德裕在这期间也不是没做过努力,可在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