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兄,”柳宗元在席间频频给凌准催酒,“这位王叔文不过是东宫一侍臣而已,何值老兄如此垂意,倒要请道其详。”
“柳八兄差矣,”凌准此时已有三四分酒意,脱帽宽衣毕,说话都显得有点激动:“你我一见倾心,弟与王公亦非一日之交,今日说话就不必遮碍了。王公此人,大不寻常!”
“哦?”宗元已是欲罢不能。
“请柳八兄猜上一猜:王公郡望何处?”凌准卖了一个关子。
“适才已听凌兄言及,贵友似是出身寒门。不过”宗元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是入值禁中,总要拟托高族。这就容易了,又何须猜呢!不外乎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之类。”
“拟托不假,”凌准已料到他必定如此回答,大是得意,一心要惊惊这位新交的朋友,便说道:“但却不是什么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而是北海王猛!”
宗元果然十分惊讶,一刹那间不明白这个王叔文为何单单冒充为王猛这位苻秦英雄的后裔。要知道,王猛也是自己崇敬的古人,虽起于草莽之间,却终成苻秦尚书,佐秦成霸业,可堪与孔明佐蜀同功。他的文治武功,英风烈气,常常使宗元感怀不已。难道这位东宫侍臣真是平生梦想的同志吗?!想到这里,宗元不禁呆住了。
凌准见柳宗元不语,还以为他尚不理解,又启发他说:“柳八兄请想想,王猛少贫贱,然苻氏一见若平生,语及兴废,可比于玄德之遇孔明,”说到这,凌准不禁背起史书来:“猛宰政公平,流放尸素,拨幽滞,显贤才,外修兵革,内崇儒学,劝课农桑,教以廉耻,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仕,于是兵强国富,垂及升平,……”
其实哪用凌准启发,宗元此时已经心中明白了。
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间,宗元赴京参加吏部考试,出于叔文的老友,同时也是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介绍,结交了叔文。虽然那时二人尚未及深谈,但叔文坚明直亮的性格和文武经略之才一下子就征服了宗元。两年后,宗元再试吏部试被录取,授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一职,开始正式踏人仕途。此时,叔文的另一位老友李景俭也结交了这位才大志高的同辈,彼此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宗元任满,调为京兆府蓝田县尉,禹锡也从淮南节度幕府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得以重回长安,由柳、吕、李的介绍秘密地结识了尚在东宫的王叔文。
禹锡对叔文更是叹赏。此时贞元朝政的种种弊端已大大显露,几人经常悄悄相聚,放言时事,座中,禹锡对叔文精辟的治理和辩才惊奇不已。
柳、刘二人此际虽任职京畿郊县的簿尉,但有很多时间在长安度过,两人初入官场,难免不谙世故,加之学识超人,热情高昂,更显得踔厉风发。柳、刘声誉鹊起,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尤得到朝中一位同样富有才名的年轻朝官、两朝老臣太常卿杜黄裳的女婿、前翰林学士、时任吏部郎中韦执谊的一力拔奖。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闰十月,柳、刘二人同时擢升御史台。
从这时起,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结成同盟。在这一名单上,尚有禹锡的中表兄韩泰、当年淮南重臣故相韩湟之侄韩晔、刘晏的老部下陈谏、同是监察御史的程异,另外还有一位就是柳、凌、李、韩都曾执弟子礼的《春秋》学者陆质。数年间,他们的一切活动显然带上了鲜明的政治色彩。由于叔文的谨慎,这一切仍未被人们所觉察。
在叔文来说,这些朋友是同志,更是自己的希望。
顺宗即位的当天,就单独召见了王叔文,非正式地命他入直翰林学士院,这也是计划中的事。同时王伾也禀承帝命入居柿林院,那是离皇帝寝殿十分靠近的地方,二人进入了实际上的中枢要地。下一步就是要开始安排人事了。
叔文对此早已成竹在胸。
首先是宰相人选。叔文本人当然是绝对不行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这种侍臣身份去充任宰辅。叔文一直很清楚,他只能永远处于幕后,这是他的不幸,但未尝也不是他的一个有利之处,因为在政治上要取得成功,就不能把一切都暴露出去,真正的决策者也是绝对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露面的。叔文的意思本来是想用刘禹锡,为此还作了不少准备,前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时就初步定下了。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叔文转而把韦执谊推到了前台。
禹锡资历太浅是主要原因,但韦执谊主动投靠却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韦执谊倒是关陇人,不过其父做的官并不大,他的出身至多算是没落旧族。执谊自幼聪俊有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吏部试也成绩优秀,官拜翰林时仅仅二十出头。德宗对这位才子很是宠爱,经常与他唱和诗歌,并时时召他和裴延龄等人入宫备问。执谊少年得意,多少是他俯仰圣意的结果。无论怎么说,年轻人善于钻营都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从这一点上看,韦执谊绝对不是叔文一类的人。
执谊尽管年轻,也算是朝中阅历颇深之臣,照理他不会去加入叔文那批资浅官轻的集团。但执谊却和叔文和王等人挽起了手,这仅仅是因为太子的一句话。
有一次德宗生日,太子献了一幅佛像,皇上遂命执谊作了一篇佛像赞,文成之后,又命太子以缣帛酬之。按照礼仪,执谊应去太子处言谢。于是他专程赴东宫谒见,不料礼毕之后,太子和执谊都觉得双方无甚可说,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也不知太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对执谊说道:“学士知道王叔文否?此人是一个大大的伟才!”
执谊回到家中一连几天都在回味太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用意。思考的结果是:王叔文肯定是未来天子身边的要人!太子殿下的话亦显然是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一种暗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执谊为自己的聪明再一次拍案称绝。
执谊从此就经常往叔文那里跑。不久,他因母丧去职了一段时间,更有了与王叔文往来谈论的机会,渐渐地也接触了其他的王党成员。叔文对这位年轻的重臣也一日一日地有了好感,开始对他寄予厚望。
去年张正一被贬,人们因不知就里而有很多猜测。而叔文却知道这是执谊做的手脚,他虽然对这种过激行动很不以为然,但有时也觉得执谊确实和自己一方达成了很强烈的共识。叔文认为,韦执谊之所以这样疑神疑鬼,至少是因为他已经自觉地把他本人和己方这个秘密的革新集团联系在一起了。叔文知道其他同志中很难找到一下子可以出任宰相的人,只有执谊是最合适的人选。叔文在这上面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恶果不久就看出来了。
天子已入居禁宫,叔文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东宫侍读,自然也就不能像早先一样自由地谒见顺宗。但王伾却仍然有着这样的便利,这多多少少让叔文感到欣慰。在内廷方面,宦官李忠言是拥立太子继位的坚定派,顺宗的宠妃牛昭容也可以利用,叔文是很放心的。只要宰臣是自己人,事情就不难办,叔文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的策略。
叔文当然不会如汲汲钻营的小人那样只关心新帝御极以后的封官赏爵,他还有着大事要办。此时此刻叔文其实最关心的是另外两方面,一是财政,二是军事。这是他立志兴国的着眼点所在,为了将来顺利其事,在这两方面的人事安排上就必须格外的周密谨慎。
财政方面起用杜佑,这是叔文与禹锡的共同想法,没有异议。再辅之以这方面的干才韩晔、陈谏,是最佳组合,叔文本人也极欲从此处入手,建立基础。惟一无法措手的是军队方面,因为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麻烦的。目前,中央禁军的领导权全由宦官垄断,地方藩镇暂时也找不到恰当的支持者,在这个环节上只能见机行事。
在王叔文集团里的人看来,柳、刘二人虽然暂时不能入居高位,但两人所能起的作用是很可观的。叔文的意思是他们不仅要密切地注意朝臣的动向,为今后的改革做实际的工作,而且还须在理论上继续为全面铺开的新政鸣锣开道。
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有一点叔文和其他人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中的不少人特别是柳宗元和刘禹锡锋芒太劲了!正如财物上的暴发一样,新进得势必然会引起大多数人的怨望,在讲究资历与出身的时代,这一问题的后果无疑将是灾难性的。
登基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晚上,叔文照例又在宅第中叙晤了王伾、凌准、刘、柳和其他骨干,进行他们以往一年来经常举行的磋商。事情都已按部就班,剩下的就是行动了。
夜已渐深。长安城天子所居,本朝厉行宵禁,眼下早已是坊门紧闭,显然是回不去了。于是叔文干脆唤侍婢端上酒来,几人且饮且谈。酒过数巡,柳宗元兴犹未已,在席间大声地朗诵起他五年前的诗歌作品《韦道安诗》来,当读道“举刀自引刃,顾义谁顾形”一句时,凌准、刘禹锡等不禁连声道好。
王叔文尽管没有多说话,但眉宇间流动的神采,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豪情。他只是可惜吕温正巧在前一段时间里奉使吐蕃,而李景俭也因母丧去京,都不得相逢于此盛会。否则,他是一定还要和这两位最老的朋友再把未来的邦国大计仔仔细细推敲一番的。
第一章 王叔文:乾坤一局棋王叔文:乾坤一局棋(4)
四
新帝即位的第三天,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八日上午。
宰相郑珣瑜、高郢在政事堂一见面,表情都有点沉重。刚才宫中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因父皇驾崩,哀毁过甚,百官的听政之请未被允许。
郑珣瑜,字元伯,早年被刘晏提拔入仕,崔祐甫为相时,入朝为左补阙。此后在地方、中央历任县令、州刺史、河南府尹、谏议大夫,去年十二月以吏部侍郎召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与高郢、杜佑共为宰辅。此公在河南时政绩很著,时论有“重厚坚正”之评,确是个颇为耿介的人。此刻,这位刚直的宰相却隐隐地有些担心,不为别的,还是那个一段时间来朝廷上下都十分忧虑的问题:皇上的身体。
登基大典上谁也没有看到新帝的面容,远远而见的只是天子在垂帘之后隐约的身形。眼下百官们私下猜测纷起,假如皇上再居丧过哀,事情就更不好办。郑珣瑜想得更深了一些,他脑中时不时跳出当年高宗皇帝多病失朝而引起麻烦的故事,心中不寒而栗。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应即请陛下遵照旧例,除服听政!”珣瑜对高郢道。
“那是,那是。”高郢前年以太常卿拜相,为人倒是恭慎廉洁,但过于老实持重,不大有主见。
珣瑜目的当然不只是单单请皇帝陛下除服节哀而已,他要的是皇上能够处理政务,这事迟缓不得。便又道:“如此即刻去请司徒杜公具名联奏,堂老以为如何?”本朝宰相之间互称“堂老”,他人又称之为“阁老”。称呼之间,倒也可看出对宰相的尊敬。
高郢一想,有宿旧元勋、检校司空杜佑出面最好,便立刻点头同意。
杜佑在府中会见了郑、高两人。杜佑也道:“此际情形确非一般,流言四起,人心不安,奏请圣上除服听政,尤为急务。此事就按两位阁老的意思办。至于圣上龙体……”杜佑沉默了一会,又说:“老夫自有主意,定给朝中诸位一个说法。”
二月初一,高郢、郑珣瑜、杜佑具署奏章递上。郑珣瑜看着宫侍们接过奏疏,传进帘帷后的顺宗,不知怎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不久,宫中传旨说皇上仍不同意。第二天,三位宰臣再次上表力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内心隐隐的担忧早已就是事实:顺宗皇帝实际上是不能处理国家事务了,他的风疾越来越甚,已经让他接近于崩溃。奏章传到禁中最终是传到宦官李忠言的手上。事情已无可回避,李忠言立即召来王叔文和王伾。叔文匆匆览毕,对二人道:“中外睽隔,终不是计。请李中侍宣旨,皇帝陛下明日在紫辰门朝见百僚!”
二月三日,有资格参加两日一朝“正御朝参”的文武官员在紫辰殿门下按部就班,齐齐向阶上的天子行礼。顺宗戴着的“通天冠”压得极低,足足遮盖了大半个脸。
礼毕,只见杜佑出列,跪行数步,叩首而言:“闻陛下居哀过礼,群臣莫不担忧。伏请陛下让臣等一睹圣颜!”说罢,再拜而起。
郑珣瑜一听这话,心里不禁赞道:“姜还是老的辣!”班列群臣也都暗暗抬起了头。
李忠言朝皇上左右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位把顺宗的冠冕略略举高了一些。皇上的面孔浑无血色,干涩憔悴,只有茫然的双眼微微透出一点光泽。众人远远望见,心里一酸,“陛下……”声音未毕,又都拜伏下去。杜佑奏道:“陛下至性殊常,哀毁之甚,令臣等不胜惶灼!伏望陛下为宗庙社稷着想,割哀强食,则臣等幸甚、天下万民幸甚!”
顺宗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微微颔首。
“吾皇万岁!”
风波已经过去,新帝也应该颁布新政了。此时,叔文已从容地开始一步步的工作,并由王传意于李忠言,再由忠言传谕翰林学士们草定制诰,发布天下。这一过程没有其他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他人知道。六天后的九日,叔文完成了第一步:诏令韦执谊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相。当执谊来到禁中履行形式上的谢恩时,叔文心里清楚,他的政治集团从此走入了前台。
十一日,开始发布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政治措施: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
李实本是皇族出身,乃道王李元庆的玄孙,前年始任首都最高长官京兆尹。这个人早年就很刻薄,做山南节度使曹王李皋判官时,曾因克扣粮饷差点被军士杀掉,幸亏他逃得快才得以幸免。自任京兆尹后,为政猛暴,不顾法令,恃宠强愎,陷害贤臣,长安城中人人侧目,无不切齿痛恨。其中尤其让人愤怒的是两件事。
一是去年春天,关中半岁不雨,严重歉收。李实正汲汲于聚敛进奉,以邀德宗恩顾,对百姓所诉全不为意。当德宗问及京兆一带情况时,李实竟答曰:“今年虽旱,但庄稼甚好,并无荒岁之相。”这下好,弄得租税全不免,关中百姓叫苦连天。敢于上谏的监察御史韩愈被贬,优人成辅端只因编了几句歌谣,竟被李实诬以“诽谤国政”而被杀头。
二是今年年初,曾有明令蠲免畿内欠租,李实竟违诏征缴,连官吏都被他笞罚,一月不到竟在京兆府中杀了十几个人。
李实实在是民愤极大,叔文早就想除掉这个祸民之根,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罢贬他。这天诏书一发布,城中市里欢呼,百姓们都怀着石块在出京的路上等着他。李实知道后,再一次重演他当年的逃跑故伎:先跑到西内苑,从月营门一路往西狼狈而出。
这件事一完,紧接着在第二天,有诏授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并翰林学士,叔文开始独揽制诰大权。另外的几位前东宫师傅包括王伾、冯伉、归登亦皆升迁不等。
二月二十四日,皇上再次朝见群臣,并发布了大赦令,再一次引起轰动。原因是大赦之外,又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