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首先是宫中的人发觉,往常侍疾皇上的内侍李忠言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露过面。有人说他已重病在身,命在旦夕。后来,皇上的宠妃牛昭容也消失了踪迹,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只是发现宫中的一个旁殿被禁闭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引起什么更多的注意。
七月下旬的一天,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等人奉诏入宫。在太极殿侧阁,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薛尚衍正等着他们,在座的还有一位东宫的内侍西门珍。俱文珍对翰林学士们宣布:“皇上有旨,令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请诸位学士即刻草拟诏诰。”
七月二十八日,诏书发下。百官在东朝堂朝见太子,太子哭着宣布:因圣上未康,寡人权监国是而已,就不答百宫的拜贺了。群臣无不感泣。
第一章 王叔文:乾坤一局棋王叔文:乾坤一局棋(8)
八
太子站在父亲的榻前,四周阒无一人,他已下令不许一人进来。
望着已经不能动弹的皇帝,太子心里思绪万千。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皇上迟迟拖延册立法定的继承人,照这种样子,任何人都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更何况那些不满于他这位嫡长子的小人呢!想到此,太子不禁咬牙切齿:“王叔文,你的末日到了!”
将近一年了,太子都在忧虑不安中度过,重病在身的父亲能够顺利登基只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实在的危机却比以前还有严重,竟然有人阻挡他合法地入居储位,这差点令他昏厥过去。幸好,几个月的努力改变了这一状况,过去发生的看来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魇而已。太子知道,要达到目的还有一些障碍,但在他心里,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所畏惧了。太子的决心已下。
七月二十九日,在麟德殿西亭,太子朝见来使,会晤宰相昭告天地社稷,开始“权勾当军国政事”的工作。但太子的重点显然不尽在此,他整个一天的其他时间里都与他的可靠支持者先帝德宗的任使旧人、掌握中央神策禁军的宦官们秘密会商,策划着下一步,也是决定性一步的具体措施。让太子感到欣慰的是,所有皇上身边的内侍都一致认为:皇上的身体己不能支持,皇上本人也早已“厌倦万机”;他们还说,朝中百官从国家社稷出发,也已经纷纷表示,假如皇上引退,似乎更有利于帝国结束目前不正常的现状。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初二,太子监国两天后的这天夜里,太子和他的亲信东宫内侍西门珍、吐突承璀几乎是一夜不寐。第二天,二位东宫内侍又与俱文珍在内侍省会晤了半日,当天中午,翰林学士们再一次被召入宫,在皇上的寝殿太极殿接受了俱文珍宣布的皇帝诏命。八月初四,发下了皇上的禅位诏。
诏书说:朕获缵丕业以来,严恭守位,不遑暇逸,然天佑匪降,疾恙无瘳,不能奉宗庙之灵,实实“有愧于心”。一日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工人代不可以久违,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请所司择日行册礼。
八月五日,已是太上皇的顺宗正式告别了只坐了七个月的皇帝宝座.坐在步辇上,在宫侍们的簇拥下迁居兴庆宫。兴庆宫位于长安东郭,是本朝的玄宗皇帝所置,因在大明宫及皇城中的太极宫之南,又称南内。顺宗的身体虽然已彻底地崩溃,但他被抬进宫中的花萼相辉楼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那尚未完全失效的神智告诉他,自己正在遭受严重的迫害。可怜的顺宗突然疯狂地蠕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一种模糊的呢喃声,但这已经太迟了。有几位宫中的老侍卫望着这一切,痛苦地低下了头。
这天,太上皇又有诰:命太子宜于本月九日即位,并改元“永贞”,大赦天下。
还未到九日,初六这天即有制命贬王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驰驿发遣。开州和渝州两地分别距京城一千四百六十里和二千七百四十八里。
八月九日,太子正式即皇帝位,历史上称之为“宪宗”。因为德宗灵殡未出,而太上皇又在兴庆宫,太子下令不于前殿含元殿即位,以示对二位先皇帝的崇敬。
九月十三日,新帝诏贬神策行军司马韩泰为抚州刺史,司封郎中韩晔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万象更新带来的是心旷神怡,没有人去关心帝国的宫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蹊跷了,还是有不少传言流到了京内外。
九月下旬的一天,有一人悄悄地从京城来到秦州普润县求见陇右经略使刘澭,自称是山野侠士,名叫罗令则,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告。
这正是顺宗禅位称太上皇不久,刘澭很敏感,传令士兵屏后埋伏。
“令则从京中而来,专请使君出兵勤王。”
刘澭一震,喝道:“山人请谨慎其言!此话怎讲?”
“令则有太上密诏!”
“密诏安在?”
“事出无奈,太上只使令则传口谕而已。”
“这如何叫本使相信?”
罗令则凛然而言:“宫中内禅,实乃太上事不获已,现下人主幽闭旁宫,阉竖拥兵擅权,列祖大业,系乎一旦!太上素知使君忠义孝勇,深晓逆顺之理,故将宗庙兴危尽付于使君,诏令使君赴京行废立之事。”
刘澭心里已是惊骇万分,他控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说:“然则废立若何?”
“使君请递掌过来。”令则不露声色。
刘澭伸过已经略显颤抖的右手,只见令则在他掌心划了几个字。
刘澭已感觉出来了,他的心猛地一缩,汗水淋淋而下,他还来不及考虑得失,一种简直就是本能的反应促使他一拍几案:“大胆狂徒,竟敢妄构异说,左右!给我拿下!”立时就有几名刀斧手冲进来把令则按倒。
令则大呼:“刘澭,你可要想清楚!宗庙倾覆,你就是千古罪人!”
就在这一刹那间,刘澭已权衡过了,其实也无须斟酌,两派的力量对比本就一目昭然,刘澭不是个傻瓜。
“左右,给我用刑,叫他供出指使之人!”
令则知道事情没有成功,一种悲剧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挣脱了按住他的兵士,大声说道:“不用动刑,我罗某不是怕死的人!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等同志甚多,约与德宗迁葬时发动,这是太上之旨,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有用!”
刘澭大骇,急令严加看管,又着人星夜驰驿报闻长安。宪宗览表,脸色都变了。
未过几天,罗令则被押到京城,禁军又大肆搜捕,共获得十数个嫌疑分子,即刻全部杖杀。
十月初二,曾经有望承德宗皇帝入继大统的舒王李谊在销声匿迹几天后突然被宣布去世。新帝废朝三日。
十四日,提前葬“神武孝文皇帝”于崇陵,庙号“德宗”。
朝中仍处在一片欢腾之中,对其他事浑然不觉。往常那些闭门不出、缄默不语的朝廷重臣和求进不得的失意者们纷纷出面,庆贺胜利,尽管谁也说不清这种胜利是否属于他们自己。一切的不满、怨气、仇恨都需要发泄,政治上的变化给了他们以机会,于是群言沸腾,万夫所指,都加在卑贱而暴起的王党成员身上,这种攻击是如此的同心协力,以至于此时此刻所有的行动都显得是那么的合理,包括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一些怪事。
韦执谊只有沉默,袁滋和他的岳父杜黄裳已被委任为宰相,主持事务。新帝暂时还没有把他这位朝廷的前第一大臣一棒打死,他依旧是每天出勤,或在政事堂办公,或去延英殿廷对,他幻想着因为自己后来与王叔文的翻脸或许能帮他度过难关,但他内心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严重的惩罚也许只是时间问题。韦执谊每天都在极度的惴惴中熬过,他早先那种颐指气使已变成了处处看人眼色,事事惟惟诺诺,甚至闻人行色,就惶悸失态,完全失去了国家大臣的应有气度。看着他奄奄无气的样子,就连要为他开脱的人也感到面上无光。
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到:十一月初七,韦执谊从宰相贬为崖州司马。
十三日,因为朝议认为对王党成员处罚太轻,新帝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又贬河中少尹陈谏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为连州司马,岳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到此,加上韦执谊,王党的八位成员皆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司马”在本朝是州府的属官,二万户以上的州,司马的官阶也只有从六品上。
新帝宪宗皇帝在新一年改元“元和”(公元806年),正月十八日突然下诏宣布“太上皇旧疾衍和”。公布太上皇病情,这是本朝历史上罕见的事,颇让一些敏感的人困惑不已,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太上皇就驾崩了,年四十六岁。
太上皇升仙不久,王叔文被赐死。王伾亦病死任所。一般来说,本朝贬官在三五年之后可以“量移”,即予以调升或改善境遇。但这一年发布了诏令:此后即使有国家大赦,王叔文之党也不在量移之限。
时间能冲淡世上的一切,但无法抹去人心中的信念。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贬永州司马,在永州呆了十年。在此期间,他一直在忧郁悲凉和不甘的煎熬中度过,写有“微霜众所践,谁念岁寒心”的诗句,表明自己的高洁情操。在给亲朋好友的信中,宗元反复申剖事件的真相,为自己的无辜获罪而辩白,希望得到他们的援引。感伤激愤,溢于言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有诏征“八司马”中仍在贬谪的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入京,但不久又相继被排挤出京,宗元于该年三月份外出为柳州刺史,四年后病殁。
刘禹锡行至江陵,再贬为朗州司马,也在贬所度过了近十年的谪贬生活。禹锡在此十年中,写下了不少寓意深刻的政治讽喻诗,抒发心中的愤懑。元和十年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齐奉召回京,旋又以诗歌讥讽执政而外放连州刺史。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从和州奉诏回洛阳,方才结束了二十二年的贬谪生涯。此后的十五年中,他先后在洛阳、长安、苏州、汝州、同州任职。开成元年(公元836年)改任闲职,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加“检校礼部尚书”荣衔。刘禹锡幸得高寿,是王党中最后一个去世的人,他的革新之志从未停歇,然而因困顿于现实终使其无所作为。禹锡晚年精华不衰,写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迈诗句。直至临终,禹锡丝毫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毅然写下了《子刘子自传》,为早年的行为辩护,为王叔文恢复名誉。
公元842年,“王叔文革新”的三七年后,刘禹锡病故于洛阳,给九世纪初这场短暂而辉煌的革命划上了一个句号。
“八司马”其他六人的最后结局:
为顺宗即位立下大功的凌准不幸最先去世,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寂寞地死于任所连州的一个佛寺中。他的好友柳宗元写了首《哭连州凌员外司马》诗哀悼他的亡故,并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贬得最迟但最远的是韦执谊,为崖州司马,这是他平生最恨最讨厌的地方。因为他是王党的首脑人物之一,没有得到任何的赦免,最后死于任上。四十多年后,有一位宰相李德裕也被贬来此地,感慨遭遇相似之余,作了一篇《祭韦相执谊文》,对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评价。
陈谏此前已出京任河南少尹,后被贬为台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同柳、刘等一同人京,又一同被逐,先后为封州、通州刺史,死于通州。
贬为饶州司马的韩晔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外放为汀州刺史,又转为永州刺史。因为韩氏一族累世卿相,韩晔又与曾受叔文排挤的韩皋为表兄弟,因而朝中为之斡旋的人颇多,后来的境遇有所改善。卒年不详。
韩泰受谤较刘、柳为轻,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时,与王党政见不合的韩愈还曾经举韩泰自代袁州刺史。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的量移中从漳州刺史改任郴州刺史,后又任吴兴郡守,大和元年(公元827年)又拜睦州刺史,不久迁湖州、常州刺史,和他最为要好且有亲戚关系的刘禹锡对他的境况颇有叹羡之意。卒年不详,大约在禹锡之前。
程异是“八司马”中惟一又被重用的人,元和初年就因盐铁使李巽的推荐被录用,擢升侍御史,后来一直从事财赋工作。程异以他对财政事务的精明才能得到宪宗皇帝的认可,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被破格起用为宰相,一年后去世。
王叔文最早认识的两个人吕温和李景俭因为这八个月期间不在长安,受牵连较少。吕温出使吐蕃将近一年,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使还,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死于衡州。他和柳宗元、凌准及二韩都是陆质的学生,传其《春秋》之学,为人极富智勇孝仁。他的朋友们都为他未能参与其事而感到莫大的遗憾,在他们看来,如果吕温在场,结果就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在他死后,刘禹锡在《哭吕衡州诗》中还为此怅然不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柳宗元更对他的早死悲痛欲绝,他在祭文中写道:“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
李景俭也因服母丧不克与事。他与那位因向叔文投靠不成而心怀怨望的窦群是同门,后来受窦群提拔出任监察御史,结果又因窦群获罪连累被贬。李景俭参加了后来讨伐淮西的战斗:于元和末年入朝,因追怀往事,心情忧郁,终日醉酒自遣,得罪了不少人,不得志而卒。
第二章 元和:短暂的中兴短暂的中兴(1)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忆旧事,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泪前致辞:官军入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刘禹锡(公元772…842年)
一
王叔文纵负奇才,也没能完成他的乾坤之局,仅仅八个月不到,他的壮志就在政敌的谈笑中,灰飞烟灭了。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九日,新帝改元“永贞”,翌年又改元“元和”。按照次序算来,这是帝国的第十一位皇帝,后来的庙号为“宪宗”。
宪宗即位时年二十七岁,正是精力充沛,斗志昂扬的年纪。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曾经历过被废黜的危险,这在他年少的心灵中印象尤深。回想起在储位时那几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就十分痛恨王叔文,同时也很怨怒自己的父亲:病重的太上皇。刚直而无所畏惧正是年轻天子特有的秉性,消除这些不快并没有花去他太多的精力,太上皇在被迫迁居兴庆宫不久就顺利地宾天了,赐王叔文死也是早晚的事,新帝在潜意识里已得出一个经验:加强天子本身的力量是第一要紧的。
这短短的几个月已经显露出新帝与他的父亲有很大程度上的不同。新帝能够成功地走上皇位,轻而易举地粉碎王叔文的美梦,就在于他已经知道把家奴家臣们牢牢地掌握在手里的重要性。家奴们近躬傍圣,在政治上有一种近水楼台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