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冒犯的并不是天上的乐神,而是人间大仙。不提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
晏凡说,风水轮流转。我比从前好过多了,大强的小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
晏凡说,出了件大事,江山易主了!
我说,你们的樊副高升了?
晏凡说,樊副这种人要是都能高升的话,我就是迈克尔·乔丹!
随即,晏凡把江山易主的事情和盘托出:
——两个月前,粗鲁的樊副突然温柔起来,不再像往日那样暴跳如雷。那段时间,樊副如果不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树叶仰天长叹,就是脱掉军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点根烟,一愣一愣地看着衣服上的少校军衔。少校军衔只有一颗星,夹在两条杠之间,看上去有些孤单。其实那两条杠之间的空白就是要你一颗星接一颗星往上爬的意思,直到把月亮挂上肩膀。如果樊副继续往上爬,结果必定是水底捞月。
樊副变了,就连抽烟动作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往常他抽烟大都是用食指和中指不松不紧地夹着烟柄,举到嘴边,一团烟雾从口中吐出,复又打着旋儿泥鳅般钻进鼻孔,再从嘴巴四处散开,挺专业的。往常,樊副丢的烟蒂一般都距过滤嘴有一厘米以上的剩余,并且过滤嘴上几乎不留什么痕迹。每天清早打扫卫生,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烟头是樊副丢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樊副抽的香烟在营部范围内是最高档的缘故。
第四部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樊副的抽烟姿势由夹变捏,用大拇指与无名指紧紧捏着过滤嘴,其余手指握成拳头状,把香烟往嘴里塞,那股狠劲儿似乎恨不得连手指都一起抽掉。当烟卷距过滤嘴还有一厘米左右的时候,樊副不再随手丢掉,而是掐出咬瘪了的海绵,摸出一根新的,在指甲盖上顿几下,插进刚才那支被抽出海绵的空过滤嘴里。不知樊副的这种举措是吝啬那半截烟屁股,还是在乎打火机里的丁烷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每次来信,樊副依旧让通信员把家信放进旧报纸里去。电报除外。来了电报樊副通常是拽开扫一眼,然后就大手一抓,揉成团儿塞进裤袋。通信员给他洗衣服时,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浸湿的纸团,搭在水龙头上晒晒太阳。每当此时,我就会瞅个没人的时候把纸团上的内容看个究竟,做到知彼知此。
第一次,我看到的电报内容是:儿病,速归。育苗。
几天过后,有了第二次,上面写的是:儿重病,速归。育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看到电报,报文:育苗病,速归。父。
当时我就想,应该再有一封电报才算完满,内容是:爷病,速归。儿。
樊副本是个不顾家的鸟儿,所以他并没有请假回家,但他在营部兄弟面前的语言和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起来。一天中午,我正在楼上画画,樊副在楼下大声喊起我的名字,我问他有何贵干?樊副说,下来一趟,把你的《新华字典》借我用用,有个字儿我忘记怎么写了。
我拿着字典慢慢地下了楼,看到樊副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东西,不时还像小学生一样用牙齿啃啃笔帽。这可是我来营部后第一次见他写字,原来樊副也会写字。我走到樊副面前,他急忙用袖子把桌上的纸给盖了起来,笑着问我,晏凡,有没有“人病家穷”这个词语?
我乐了,调戏他说,营长,我粗人一个,我啥都不懂,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从未听说过“人病家穷”这个词语,只知道有个词语叫“家破人亡”,不知两者是否意义相同?
樊副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一下,说,“家破人亡”太猛了,有没有比这个柔一些的?
我说,记得那本被您没收的《飘》里面,好像有个成语跟“人病家穷”比较相似。
樊副马上又喊车管,要他把书赶快还给我。
车管在楼上探出了头,说,营长,我还没看完呢。
樊副说,我早就猜这本书不是黄书,快点,送下来,有急事。
我把被车管压折的书皮展平,笑着对樊副说,告诉您两个成语选着用吧,人命危浅、家徒四壁。
樊副说,好,好,太好了,两个都能用,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樊副去了趟团部。从团部归来,他对营部兄弟更加地和蔼可亲了,竟然在晚点名的时候说出“天冷了,多加件衣服,睡觉时要关好窗户”这样婆婆妈妈的话,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次日中午,樊副披着军装叼着烟,双手插在口袋里到楼上班排转了一圈。你知道的,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军容风纪,堂堂正正的解放军少校军官怎么可以这副军阀派头?以往樊副最讲究军容风纪,从来不允许兄弟们边走路边抽烟,也不允许饭后剔牙。而现在,他竟然给我们做出表率。
樊副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鼓着腮膀子吹一个明明还有油墨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的圆珠笔芯。他看见了,冲到我面前,夺过我嘴巴里的笔芯,扔下了楼,说,别这么寒酸,叫人看着伤心!
我火了,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口气跑下楼把笔芯捡了回来,说,我吹的这个笔芯是我用军饷买的,哪地方惹你了?操,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吹笔芯?
这句话我的确是说得过了点儿,尤其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个“操”字儿。在以往,我怎么都不敢这样干,尽管我已经打算好破罐子破摔。我担心的不是说了“操”字儿罐子就会摔得更破一些,而是他的拳头。他挥拳揍我,我没话说。就算他不是营长,他总比我大上几岁吧。这次斗胆犯上,主要是希望樊副能冲我发点儿火。不知你是否觉得,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的横眉冷对之后,他突然跟你客气起来,感觉很不自在,就跟他有什么比冷落你的后果更严重的阴谋诡计将要对你施展似的。
面对我的顶撞,樊副竟无怒意,心平气和地说,晏凡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我跟着樊副进了他的房间,樊副拉开抽屉,将一支熠熠生辉的“永生”金笔朝我扔了过来,说,送给你,小子,今后你给我好好画!
我接过樊副扔来的钢笔,看到笔身上印着“作战纪念”字样。心想,且不说“永生”金笔本身就价格不菲,但凭“纪念”这两字,日后准值大钱。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营长,您没喝醉吧?
樊副大手一挥,说,回去吧。
樊副送我钢笔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营部,樊副盘腿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上吹响了集合哨子。令营部兄弟尤其是令大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樊副的讲话非常简单:再见,兄弟们,老子转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樊副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千真万确。
第四部分军队讲的是服从
樊副就这样转业回家了,事情突然得就像当年希特勒的军队渡过沃特涅河对前苏联不宣而战一样。樊副走的那天,大强特意从酒老板那儿拎了满满一水壶米酒,为樊副送行。大强站在吉普车前,喝口酒,用袖子擦一下嘴,然后挤巴挤巴眼睛,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樊副也一样,喝口酒,用袖子抹一下嘴巴,然后抹抹眼睛,仰天长叹。
后来大强扑在吉普车上抱住了樊副,樊副也抱紧了大强。我和其他兄弟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把樊副的全部家当装上了车。樊副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皮箱,并且不是很重。之所以很多兄弟一起把这个皮箱装上了车,我想可能是兄弟们想借这个皮箱向樊副表达点儿什么。
装载完毕,樊副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给兄弟们挨个分了一根,以示谢意。轮到我的时候,樊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塞进了我的口袋,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让你受委屈了,多多包涵。
我握着樊副的手,说,营长,您还是叫我晏凡吧……
话还未说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出现了一片曲线。
我像大强一样,抱住樊副,哭了。那可是真哭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
吉普车按了几声喇叭,很快就要开动了。樊副把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左右手分别握着大强和我,说,小兄弟,新营长明天就要来营部报到了。他是个人物,比老子会混。大强,你一定要配合新营长的工作,争取给他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申请书我交接给他了,年终的时候他会把你优先考虑。晏凡,其实你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该到军队来发展。军队不讲个性,讲的是服从。
我说,无论如何得把这三年混到头吧?营长,您怎么说走就走了?不热爱军队了?
樊副说,不是我不热爱军队,再热爱几年军队就没人热爱我了,老婆孩子就热爱到人家的炕头上去了。
…………
新营长来营部报到的那天中午,刚好轮到我站岗。
两声短促的喇叭响起,北京吉普停在了营部门口。
一位戴眼镜的少校坐在前排,让司机熄火,说,别往里开了,战士们正休息。
我赶忙迎了过去,拉开车门。少校下了车,我抬手敬礼。
少校还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的新任营长,复姓端木,名叫……
吃了两年亏,这回我学乖了。我先朝端木少校说了句“营长好”,然后殷勤地走到车后,把他的行李卸下,搬到樊副曾经住过的房间。人去楼空,一幅不知哪位丹青高手的杰作还在樊副房间里挂着。杰作上是一只远看像虎近看像猫的哺乳动物盘踞山隘,仰望红日冉冉升起。
端木少校进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把这幅杰作给扯了下来。在我看来,这杰作早在100年前就该扯了。一切收拾停当,端木少校示意我坐下,向我问起营部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营部情况用最美好的语言向他汇报了一遍。完了以后端木少校又向我询问营部兄弟的情况,我把营部兄弟挨个儿评点了一番,报喜不报忧,没有歪曲任何人。尤其是评点大强的时候,我使用了好几个“特别”,譬如“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等等。端木少校听得很有趣,最后问起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感觉我是个人生经历比较丰富的士兵。于是我就把我的基本情况向端木少校说了一遍。
端木少校听后,表示惊讶,说他也喜欢绘画,最喜欢的是法国的“印象派”。
当即我就跑到楼上把我的画拿了下来,请端木少校指教。
端木少校认真地看了我的几幅画,说,我给你取个绰号怎么样,叫“穿军装的莫奈”?
次日早操,端木少校慷慨陈词,在营部兄弟面前进行了一场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演讲的最后,端木少校是这样说的:身为一营之长,我对营部的小伙子们充满信心。我有信心、有能力、有力量让我们一营的各项工作更上一层楼、让一营部在团队独占鳌头!因为一营部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营部,因为我在你们脸上看到了荣誉!
端木少校话音还没落,队列里就爆发了热烈而密集的掌声,尤其是我,手都拍麻了。大强倒是例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懒懒地拍了几下手,也许他对端木少校这种有悖樊副的腔调不感兴趣。
解散过后,端木少校叫住了我,问,站在排头的那位高个儿叫什么名字?
我说,大强。他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大强。
端木少校说,不错,是条汉子,如果打仗的话。
第四部分夜岗第一班
新官上任三把火,端木少校到营部任职的第一周就调整了原有的训练周表。最为明显的调整是他把樊副安排的周三下午“全体参加农副业生产”换成了“四个教育课时”。同时,端木少校还规定周五的组织生活必须要活起来。营部原本有5名党员,去年老兵退伍走了3个。两个人过组织生活,自然没那个气氛。从某种意义上说,组织生活一次所达到的教育效果远不如不生活。端木少校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决定让“共青团员”一起参加周五下午的组织生活,提前接受党的直接领导。营部兄弟的档案上,没有一个不是团员,把大强也包括在内。
首次组织生活,端木少校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本周的工作,布置了下周的工作重点,尔后就给我们讲起了故事,也可以说成是跟营部兄弟聊了起来。从我军在“三大战争”中的伟大胜利聊到农民起义,营部兄弟没有一个不觉得新鲜。遗憾的是大强没到场,否则他就会拥有一些比“猴变人”更新潮的理论。
周三,政治课上,端木少校再次点名,发现还是惟独缺了大强一人,端木少校派我前去探问究竟。
副业组距营部有一段距离,平日里除了吃饭之外,忙于照料菜地的大强很少呆在营部。兄弟们早就习惯性地忽略了大强的存在,只会在饭桌上下意识地说上一句“人家大强辛苦啊!”之类的话。
我站在副业组喊大强,没人答应。
我跑到后面的菜地里喊了几声,大强从苦瓜秧里钻了出来。
我说,大强,上课啦,你还藏在菜地干吗呀?
大强说,苦瓜又该打药了。上课?上啥课?
我说,上什么课暂时我也不知道,你去听听不就明白了?别忘记带钢笔和笔记本。
大强说,笔记本?操,哪还有啊,早撕光擦屁股了。
我说,好歹你也得带上几张信纸,万一营长叫咱们记点儿什么的话,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手上。
我说,少了可以,多了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胳膊上。
…………
大强喊了声报告,端木少校点头示意他进来,问他缺席何故?大强说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来。
端木少校说,请入座,下次注意。今后我们政治教育时间,任何人有任何事都不得缺席,包括炊事班的人员,今天我们讲“革命人生观”。
说着,端木少校转身板书“革命人生观”几个大字,问兄弟们哪个能解释一下“人生观 ”的含义?营部兄弟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惟恐惹起端木少校的注意。见无人回答,端木少校点了大强的名字。的确应该点他,因为当时大强正看着黑板,满脸的无所谓。
大强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抓着头皮,吭吭哧哧地笑了老半天,反问端木少校:我又不是接生婆,我咋知道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营部兄弟哄然大笑,端木少校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打着手势说,请坐下,晏凡,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心里面也没底儿,但我还不至于像大强那样简单地望文生义。
我凑合着说,人生观是指一个人梦想的方向以及他对别人梦想的评价。
端木少校点了点头,说,回答得不够全面,但总算沾上了边。正确的说法是,所谓人生观,就是指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与态度。
…………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又轮我站岗,夜岗第一班。当时端木少校还没睡,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抽烟,于是我就背着枪走到他面前,说,营长,您还不休息?
端木少校说,嗟!在机关里养了个坏习惯,晚上不过12点就睡不着觉。
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