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凡这想法太他妈小儿科了,玩什么高姿态,傻B以为一线连队是天堂啊……
我打断了史迪的讲述,插嘴说:
——你以为晏凡真的不比你聪明?他这样做是对的。主动要求到一线连队去是明智选择,因为他还想明年继续考军校。你想想看,如果继续呆在营部的话,副营长学习归来,年底他光荣退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史迪说: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发表看法吧。
第五部分灵感枯竭,江郎才尽
到了我们一连,连长把他分进了班排,跟新兵睡在一起,吃饭都跟新兵在一张桌子上。你是知道的,在哪张桌子上吃饭是有象征意义的。饭桌离连长越近,说明你在连队混得越好,现在我跟连长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如果说晏凡主动要求到一连改造思想是个明智选择,那么他来到我们连队之后的表现就不够明智了。
我们一连是全训连队,一年四季都要训练。晏凡过惯了营部那种不出操也不用训练的松散生活,自然不能适应一线连队的生活。过不惯也就算了,他还常常私下抱怨周而复始的徒劳训练使自己丧失了珍贵的创造性。常常是一语道破路人皆知的天机,说军队是国家机器等等吧,反正是对连队生活极为不满。
发牢骚可以,我不反对,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大山发去吧,傻B竟然在兄弟们面前发牢骚。你可知哪位兄弟是连长的密探?晏凡的每一句牢骚都变本加厉地传到了连长的耳朵里。连队本来就对贬过来的战士存有偏见,听到晏凡的牢骚,连长愤怒了,认为他在蛊惑军心,于是就找他谈了一次话。
连长说,你他妈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们一连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连队,能接收你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别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什么鸡巴鸟艺术家,军队只有战士,没有艺术家!
晏凡说,战士也好,鸡巴鸟艺术家也好,首先他们应该是一个人。
连长说,我没有说你不是人。你要真不是个人,我倒省心了。
晏凡说,既然你承认我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赋予我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连长说,你别再嗦了,不就是想过得舒服吗?去哨所吧,在那里你把自己闲死我都不说半个不字。
这正中晏凡下怀。哨所虽然寂寞,但那里可以自己支配时间。晏凡当场就答应了连长的气头之言,也许他想着到哨所以后可以画好多好多的画,但他没想到哨所根本就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你是个在哨所呆过的人,其中的酸甜苦辣不用我多说。
去哨所之前,我劝晏凡此行慎重考虑。
他说,死在哨所都认了,其实我这几天的闹腾,就是为了让你们连长赶我去哨所呢。
晏凡背着画板上了哨所,头一个星期,听说他三天就创作了一幅油画。但好景不长,第二个星期,他喝醉了酒又说错了话,被哨所的兄弟联手狠揍了一顿。第三个星期,晏凡说自己灵感枯竭,江郎才尽,抡起菜刀把画夹给劈了!画夹劈了也就算了,既然理想可以像柳絮一样随风飘荡,何苦又将生命的全部吊死在一棵树上?我安慰他说能在哨所跟兄弟们和睦相处到服役期满,也算是件挺有功劳的事情,而且还可以被评为“优秀士兵”。连队规定,在哨所住满一年,授予一次“优秀士兵”。如果真是聪明人,晏凡他就应该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没过多久他又被哨所的兄弟揍了一顿。
又一个星期过后,哨所中士打电话到连队,说自己从司务长那儿领的津贴费不见了。丢钱的事情不仅在哨所,就是在连队,也是头一次发生,几年来都没听说过。也就是说,在晏凡没去哨所之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哨所里就那么几个人,山顶没有老鼠、野猪不吃纸、人民币也没长翅膀。
次日上午,连队通知晏凡下哨所回连队,指导员还特意就此事对全连官兵进行了一次主题为“革命军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应该永葆高尚品格”的政治教育。会后,指导员要求全连以班为单位展开讨论,每人写一篇千字以上的心得体会。尽管会议上指导员并没有把晏凡被调回连队的事件明确到“因为晏凡偷了自家兄弟的钱,有损革命军人的高尚品格,所以被赶下哨所”的地步,但是,是人都会这么想。
晚饭过后,连队组织新兵到副业地里搞生产。几垄茄瓜生了虫子,连长让晏凡带领新兵背上喷雾器给茄瓜喷洒“敌敌畏”杀虫剂。晏凡很不情愿,但他还是去了。干完了活,天也差不多黑了,晏凡跟几个新兵坐在菜地里边抽烟边聊天,谈笑风生。一根烟抽完,他拿起身旁剩余的半瓶“敌敌畏”,拧开盖,喝酒一样,皱着眉头把农药倒进了肚子里。
新兵们吓呆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赶忙把又踢又咬的晏凡抬到连队。
军医开始实施抢救,你知道怎么抢救吗?用一根塑料管子从嘴巴里插进喉管深处,往胃里灌白花花的肥皂水,直到把肚子灌得像青蛙一样鼓胀,然后一上一下地按着肚子,强迫他把肥皂水从胃里吐出来。嗨,我操,那场面真他妈狼狈,弄得整个连队都飘荡着农药味道。我算是吸取教训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喝农药。你不知道,那会儿晏凡的表情痛苦得真是比要宰的猪还难看,鼻子和眼睛都在脸上叠到一块儿了。
还好,小子命大,没把自己毒死,主要原因是喝得不够多,外加抢救及时。
晏凡被肥皂水抢救过来的第二天,哨所打电话下来,说中士丢的钱在两张并联的床缝里找到了。原因是中士将钱装进衬衣口袋之后没系钮扣,脱衣服睡觉时钱掉了,既没落到地上也没在床上露出点儿头,不偏不斜地夹在床缝里。可是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晚了,连队已将晏凡服毒自杀这一史无前例的典型事件报告了上级有关部门。上报此事那天,连长还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说,小兵哪敢有什么意见,我代表全体战士坚决服从连党委的决定。
你别怪我狠心,因为连长这是明知故问以示民主。
其实我觉得晏凡并不是真的想死,他并不是为了寻死才喝虫子们的饮料。不然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晚上熄灯后再干呗,何苦当着菜地里那么多兄弟的面独自斟酌?这简单的道理连长当然比我更明白。晏凡这种行为就是在威胁他,向他的威严挑衅,跟当年学生闹绝食没什么两样,不整他整谁?在我们连长面前耍如此拙劣的雕虫小技,就是自找苦吃,我们连长在军队过的桥都比晏凡走的路多。
不几天,上级发来通报:鉴于此事在官兵中造成了极为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对一连战士晏凡作除名处理。望各单位以此为戒,切实加强安全防范工作,务必做到对后进战士思想状态的及时掌握……
第五部分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史迪说,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在军区就没听说?
我说,如果晏凡抓强奸犯的时候被罪犯往肚子里灌了肥皂水,也许我会听说。
史迪说,要发表看法吗?
我说,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史迪说,嗨,我操,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听起来怎么觉得别扭啊?
我说,可能是成熟了吧,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了。
史迪说,人只会在一夜之间失去童贞,不会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你这是未老先衰。
我说,晏凡真不够意思,走的时候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兄弟一场,要走了,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啊。
史迪说,他哪还有给你打电话的权利啊,临押送回原籍那几天,以防万一,连队把弹药仓里用来拴俘虏的绳索拿出来把他的双手给捆了,吃饭有人端,上厕所有人跟,直到负责押送他的军官到来,才把绳索换成手铐。
我说,这真叫人伤心!不提也罢!帽子你帮我买了没有?
史迪说,买好了。这玩意儿不大好邮寄。离退役也就一两百天了,到时候你去火车站找我就是了。
我又忍不住地提起晏凡,说晏凡走了惟一的坏处就是再也没人替大强给独乳姑娘写信了。
史迪说,独乳姑娘?臭小子还真把人家给黏上了,憨人有个愣头福。不行,独乳姑娘是属于国家的,不能被他一人霸占。我得伸张正义,想个办法拆散他们!
仅剩不多的服役时光中,我的心灵日渐平和,再也没了往日的焦躁与愤怒。有时候我很想让自己回到从前,像往日那样在焦躁与愤怒中生龙活虎,可这样提醒自己的结果却是变本加厉了我的慵懒与沉默。
从夏天到秋天,除休息之外我几乎是在微机室的旋转软椅和“蓝鸟王”军车的真皮后座上度过的。军区机关需要打印的文字材料总是一摞接一摞,中华民族突飞猛进的积极之事总是一件接一件。我一天用来敲键盘,另一天坐轿车外出采访。当我坐在微机室,脂肪就会疯狂生长。当坐在轿车里狐假虎威的时候,怀念边疆那令我头眩目晕的大屁股军车,还有大山和曾经血泪交织的日日夜夜。
服役即将期满,这一切很快就要成为回忆。服役前那个“用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的誓言被我违背了,值得欣慰的是我那个立给父亲看的功名可以实现。军区领导亲口许诺,说年底给我记个三等功绝对没有问题。
对于这样的服役结局,我心有不甘,但我又不知道什么样的结局才会令自己彻底满意。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痴心妄想的家伙并且贪得无厌,后来我想这可能与年龄有关。是男人就会在年轻时代愤怒地向往天高路远,青春岁月我们身不由己。若干年后的某天,当我回首往事,我想我会突然明白自己服役结局的对错与是非。没想到,某天它提前到来。那天,开饭号角比往常响亮,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办公大楼奔赴饭堂,拿着饭盒与军官们一起排队打饭,忽然发现排在我前面那位军官并不比我身材高大;饭桌上,一位军官与我谈论“巴以冲突”。我说真正的“土地换和平”应该是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全都离开那块是非之地。一个搬到中国山东,另一个搬到中国江西,然后让山东和江西的搬迁居民住到约旦河边。当然了,中国军队也跟随而去,驻在那里保护中华儿女和平劳动……我说话的时候,那军官听得很认真,末了还用筷子敲着牙齿与我争论。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也能当个军官!
于是,我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改变意料之中的服役结局。
几天过后,我找到军记,向他说出了我的想法。
军记说,笨蛋,你早就该这样想了!
我说,和平年代的普通一兵混成军官,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军记说,是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近几年中央军委接连颁发了好几个关于从士兵中直接提拔军官的文件。不过,文件针对的对象大都是文化水平稍低些的训练尖子、优秀班长和立功受奖人员。
我说,处长已经答应我了,说年底给我个三等功绝对没问题。
军记说,给你立个三等功是没什么问题,但也没什么用处,无非就是奖励你一条毛毯外加几百块钱。文件规定,只有荣立二等功的士兵才可以提拔为军官。
我说,二等功该怎么个立法?
军记说,不流点儿鲜血就别往二等功上想,而且还要把血流到点子上,不多不少正是火候。少了等于白流,流多就是烈士。刘健,你为什么就不说你想考军校呢?
我说,考军校?从未想过,我高中都没念完,而且考试还从未及格过。
军记说,你完全可以考军校!军校的录取分数比地方大学低多了。去年我监考,听说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战士也考上了军校,当然,复试时候被退回来了。你完全可以考一次试试看,也许明年我还会监考,没准儿事情就这么成了。
我认为军记在跟我开玩笑,可他却满脸认真地说这是关心战士的成长,并极力推荐我报考他的母校,某某政治学院新闻系。军记说,你最近在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我都看了,不比《解放军报》的高级记者差到哪里去。刚好母校我还有几个熟人,我母校领导爱才惜才,军事训练与文化考试在他们看来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军队里有专门培养军事技能的学校。我母校最在乎的是考生的新闻意识与写作能力。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给我打个招呼。这年头当个军官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第一是没仗打,第二是不用为下岗担心。如果你决定报考我母校的话,我愿意帮你这个忙。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今年的军校招生已过去了,你要超期服役。多服一年兵役混个军官,这是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第五部分菩提并非树,明镜亦非台
我为自己是否应该超期服役的事情想了整整两个星期,左右权衡,上下比较,反复思考,最终还是没想出个结果。于是我就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下“考”与“不考”,揉成团,抛向空中,然后闭着眼睛从地上捡起一个,天意让我选择了超期服役。
我知道超期服役这个决定并不仅仅是天意和军官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什么原因?请原谅我实在无法用词语把它准确地表达出来。不知不觉间,深秋来到。军区大院的果树上,树叶在不为人知的瞬间悄然凋落。
大院的孩子和清洁工人踏着落叶从树下经过,连头都不肯再抬一下。早些时候,他们整日拿棍子围着果树转悠,四处寻找石块投掷或者干脆爬到树上采摘青涩果实。秋天里,由于忙着复习功课报考军校,我与白种女人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她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去了一个挺热闹的酒吧。她没要咖啡我也没要茶,两人喝一种名叫“杰克丹尼”的洋酒。白种女人酒量不浅,但后来她还是醉了,我把她送回了她的住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之事,甚至连最基本的拥抱都没有。我是军人并非圣人,她那种欲望也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脸上,然而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压抑了自己。
第二次见面是我给她打的电话,打算带她去市郊的尼姑庵看看。因为上次我们在酒吧里说起修女与尼姑。白种女人说修女也疯狂,不知东方尼姑是否如故。我决定带她见识一下东方尼姑,同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尘内的女子,面对人间烟火的诱惑,我想柔韧的东方女性应该有足够的毅力和耐性。
尼姑庵里,飞檐斗拱间烟雾缭绕,一身素衣的尼姑们表情漠然地安居净土。戒淫欲,能持否?白种女人买了香纸,跪在释加牟尼佛面前,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打量着尼姑,发现她们不但年轻,而且大都面容清秀。我想如果长发飞扬,她们必定妖娆迷人。
白种女人站起了身,我问她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白种女人嫣然一笑,说,你为何不跪拜?
我说,每天我都在跪拜,不过是与你刚才跪拜的方式和对象有所不同。
白种女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说,跪拜他们的时候你祈祷什么?
我说,战争!我祈祷战争!
白种女人说,我祈祷人间没有战争!
我说,你为什么要祈祷人间没有战争?
白种女人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