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贺,”身旁的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糟了吧,你是在什么地方让老板娘看到的呢?”
“好地方,是不是?”老板娘眯着一只眼笑着说。
“大概是在夜总会吧!”和贺英良望着老板娘说。
“真不象话,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得出。”笹村在一旁说道。
“我看到了,长得漂亮极啦!”老板娘微笑着说:“以前在杂志上看过照片,实际上看到本人,要漂亮得多呢!先生,你真是幸福啊!”
“是这样吗?”和贺歪着头,顺手取过端来的酒杯。
“为和贺未婚妻……”导演首先举杯倡议,接着响起一阵碰杯声。
“是啊,”老板娘盯着和贺说道:“先生,好象全日本的幸福都让你一个人饱享了!工作干得出色,在年轻人里数得上第一,又同漂亮的人定下婚姻,真叫人羡慕啊!”
“我们也想托您的福呢!”在场的女侍们也都望着和贺异口同声地说。
“是这样吗?”和贺又喃喃地念道,目光垂了下去。
“啊呀,快别说了,先生害羞了呢!”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只是我这个人,对任何事物都持怀疑态度,总爱在一旁观察我自己,这是我的天性,所以……”
“到底是艺术家,”老板娘紧接着说,“我们遇到幸福,马上会自我陶醉起来,所以成不了大器。不象和贺先生那样会做分析。”
“所以才常常碰壁呢!”另一个女侍随声附和地说。
“不过,不管怎么站在外边观察自己,幸福总是不会改变吧!你说呢,关川先生?”老板娘扭头问旁边的评论家。
“是的,我觉得人处在幸福时刻,还是以天真地陶醉其中为好。过多的分析啦,客观的观察啦,我看不太好吧!”
关川重雄眉宇间皱起几道细纹,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和贺朝他脸上瞟了一眼,但是,一言未发。
“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对啦,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说是在今年秋天,还登出了两个人的照片呢!”另一个女侍说。这是一瘦削美貌的女子,身穿丝织的黑色礼服。
“那都是信口开河,不可轻信。”和贺说,“那些以攫取人们兴趣为中心的东西,是不可能负责任的。”
“可是,从你和她出现在夜总会上来看,已经相当亲热啦!”建筑家淀川说。
“这还用说,”老板娘接下去说,“我看到你们跳舞,真是太情投意合啦!我和一位客人坐一张桌,那位客人也出神地望着你们二位。”
“嘿!”一名女侍拍起手来。
剧作家和评论家开始谈论起其他伙伴们的事情来。
“那是些什么人?”教授望着对面的雅座说。
“是‘新群’的先生们,”女侍解释。
“‘新群’是干什么的?”
“是最近走红的一伙青年艺术家的组织,”教哲学的副教授说:“他们都不到三十岁,是近来代表年轻一代的组织,他们的宗旨是否定并破坏一切固有的道德、秩序和观念。”
“啊,听说过。”史学教授说,“好象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先生你都看到了,说明他们最近在舆论界的活动确实光彩耀人。你看,坐在老板娘面前,头发稍微卷曲的那位是作曲家和贺英良。他的艺术也是在试图打破固有的音乐。”
“好,不用解释了,他下边是谁呢?”教授惺松的醉眼望着年轻人的面孔。
“紧挨和贺的是导演笹村。”
“导演也是那样吗?”
“可不是,他也要勇敢地献身于戏剧革命。”
“我年轻时候,”教授说,“有个筑地小剧场,曾使青年人热血沸腾,是那种运动吗?”
“和那个不太一样,”副教授为难地说,“还要更大胆些,更富于创造性。”
“原来如此,下一个呢?”
“下一个是剧作家武边吧?”副教授觉得不太把握,望着女侍说。
“是的,是武边先生。”
“朝后边看的是谁呢?”
“是评论家关川先生。”
“他下一个,女子旁边的是——”
“那是建筑家淀川先生。”
“全是先生啊!”教授露出了带着讽刺的微笑。“这么年轻就被人称为先生,真了不起。”
“现在,什么人都是先生,连流氓组织的头目也是先生呢!”
“哦,他们在笑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和贺先生。”女侍听到了对面的谈话声。
“和贺怎么啦?”
“和贺先生的未婚妻是田所佐知子小姐。就是那个以女流雕刻家闻名的新秀。她爸爸是前大臣田所重喜先生。所以,她就更有名气了。”
“唔,是吗?”史学教授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可是,同一话题却在董事们的雅座里引起了反响。
“唔,田所重喜!”董事们并不知道那些年轻艺术家的名字,可是一提到前大臣的名字,顿时神情惊叹。
随着时间的推移,店里客人越来越多。烟雾、闹声充满了整个变暗的房间。
这时,入口门轻轻打开,一位老年绅士走进来。他蓄着的长发已经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宽金丝边眼镜。老绅士步履稳重地向里面走去,他偶然发现了雅座里的年轻人,顿时显现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好,三田先生。”
这位绅士是所谓文明评论家,不仅对文学而且对美术和风俗也常写些时评文章。他名叫三田谦三,是位知名人士。
当三田看到那伙年轻人吋,年轻人也认出了他。
“三田先生,”关川站了起来,“晚安!”
三田为难地笑了笑。
“哦,你们经常到这儿来吗?”
“常常来。”
“哈,你们人不少啊!”
三田不知再说什么为好,局促地站在那里。
“三田先生,请这边坐!”建筑家淀川龙太说。
“不,不敢当。不过,我以后可要打扰呢!”三田向他们轻轻地点点头,同正好前来相迎的女侍一起走开。
“溜掉了!”关川最后说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关川看不起三田,称他为低俗的评论家,并在背后奉送三田一个“杂货铺”的绰号。
年轻人的雅座里,后来又是一阵骚乱。最先提出离开的是和贺英良。
“我有个约会。”
“啊呀,先生,看你挺高兴呢!”瘦削的女侍拍着手说。
“我也要走啦,想起来一件事情。”关川有些不高兴地说。
此时,大家纷纷站了起来。照顾其他客席的老板娘跑过来,与每个人一一握手告别。大家向门口走去。
“关川,”剧作家喊道,“你到哪儿去?”
“我和你们方向相反,对不起!”
剧作家看了看他的脸,无可奈何地同建筑家和导演搭伴。这时,和贺英良正挥着手,信步向大街走去,
关川重雄目送他离去。他把口衔的香烟扔在路上,走向另一方向。
“先生,要鲜花吗?”一个年轻姑娘走来,关川刻薄地让她离开。
他找到街口的电话亭,大踏步走进去,没有查阅号码薄,便拨动了号盘。
当关川重难乘坐出租汽车在一幢房子前下车时,正好是午夜十一时。在此之前,他是在别处消磨时间的。
这幢房子座落在涩谷高坡上的住宅区里。房子有大门,但总是敞开着。不仅大门,走进去,来到门廊里,也是通宵可以出入。门廊里有微弱的灯光。
门户不严,因为这是一所公寓。一走进门廊就是楼梯。走廊里也点着度数不大的电灯。走廊两侧,房间一个挨一个,每个房门都从里面反锁着。
关川重雄西天绝对不到这儿来。他能不被任何人发觉,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就是因为时间这样晚的缘故。那间房门上贴着“三浦惠美子”的名片。关川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细缝。
“你回来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关川默默地走进去。女人已经脱掉黑色礼服,换上了日常穿的毛衣。她就是刚才鲍诺尔俱乐部那位瘦弱的女侍者。
“热吧,快脱掉吧。”惠美子接过关川的上衣,挂在衣挂上。
这是一间六铺席的房间,五屉橱、三面镜及衣柜等家俱贴墙摆得满满的,显得很狭小。但到底是单身女人的房间,收拾得很得体。
房间里香气扑鼻,每次他来,女人总要撒香水。
关川盘腿坐下,女人马上送过来湿毛巾。
“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川擦着脸问。
“刚才。接到电话,马上给店里讲了讲就出来了。因为还没闭店,可不好办啦。”
“我到你们店,你马上理解就好了。”
“可是你什么也没讲啊,连个眼色也没递呢!”
“全是些讨厌的家伙,在那么多人面前,我简直无计可施。”
“是啊,全是些很敏感的人。不过,我高兴极啦。因为你事前没打招呼,出人意料地去了。”
惠美子把身子贴近关川。关川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她就势倒在他的怀里。
“这是什么动静?”关川听到声响,嘴离开接吻的嘴唇问。
“是打麻将的。”
“嗯,是牌的响声。”
“是些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吧,每逢星期六晚上,总是这个样。”
“打通宵吗?”
“是的,学生很老实。一到星期天,朋友们就聚在一起。”
“是斜对面那个房间吗?”
“是的。起初,那种声音吵得我受不了。可是,都是年轻人,忍着忍着我也就习惯了。”
“这么说是通宵不眠啦?”关川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三
“你要吃点什么吧?”惠美子问。
“嗯,是有些饿了。”关川重雄脱下衬衣丢在一边。惠美子取过来,展开套在衣服挂上。
“我约摸你会饿的。从那以后什么也没吃吧?”
“只是在酒会上吃了块火腿面包。”
“我做了些清淡的东西。”
惠美子从厨房端来碟子。饭桌上摆满了生鱼片、清蒸比目鱼和咸菜等。
“这是什么?”
“红鱼籽啊。这是从寿司铺(日本特有的一种点心)硬匀来的。听说,现在红鱼籽最好吃。”
惠美子把米饭盛在碗里。这个房间里总是放着关川的饭碗。
关川一声不吭地吃着。
“你在想什么?”惠美子坐在对面瞅着他说。
“什么也没想。”
“可是,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要讲的。”
“是吗?可是,你不讲点什么,我太寂寞啦。你和他们在哪儿分手的?”
“走出鲍诺尔之后马上就分开了。”
“和贺先生呢?”
“和贺大概到未婚妻那儿去了。”
惠美子觉察到关川脸上现出的不悦之色。
“再来一碗吧。”
“已经够了。”关川把茶水倒进饭碗里。
“店里忙吗?”关川转了话题。
“嗯,近来特别忙。所以今晚半道回来,很不好办呢。”
“是我不好。”
“那儿的话,是你,我才高兴呢。”
“店里没人觉察吗?”
“没关系,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接电话那小子,有没有可能记着我的声音?”
“不要紧的,不会知道的,客人打给我的电话多着呢。”
“因为你是个红人嘛!”
“看你说的。我们这一行没有点客人是不光彩的。”
关川重雄冷冰冰地微微一笑,女子一直在凝眸而视。
走廊里响起大步走路的脚步声。
“真讨厌,今天夜里,他们都要这个样子去上厕所吗?”关川皱起了眉头。
“这有什么办法呢?”
“学生没有看到过我吧?”
“没关系……。哎呀,真是的,怎么老是顾忌这顾忌那的!”
关川冷冷一笑,脱掉内衣。
惠美子打开台灯,熄灭电灯。被头、枕边被照得明亮起来。她解开钮扣,长衬裙从身上滑了下去。
“给我支烟!”关川翻身说道。
“好。”身旁的惠美子赶紧穿上衣服,打开熄灭的台灯,从饭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衔在嘴里,擦火柴点着后送到关川唇边。
关川仰面躺着,吸着香烟。
“你在想什么?”惠美子回到关川身边躺下。
“唔,”关川依然喷着烟雾。
“真烦人,从刚才就是这副神态。是为工作的事?”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洗牌的声音。
“真讨厌!”
“你老放在心上,才会这样的。我习惯了,一点也不在乎……啊,烟灰掉了!”
惠美子取过烟灰虹,从关川嘴里拿掉香烟,磕去烟灰,又送回他的唇边。
“和贺先生多大年纪啦?”惠美子看着男子的侧脸问道。
“大概是二十八岁。”
“那么,比你大一岁哩。佐知子小姐多大啦?”
“二十二、三岁吧。”关川兴味索然地说。
“年龄也很合适。有本杂志讲,他们秋天结婚,是真的吗?”
“那家伙的事,有可能啊!”
从声音中听得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枕边台灯的淡淡光芒照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上。
“佐知子小姐是后起的雕刻家,父亲又有钱有势,和贺可真幸运。你若也有这么桩婚事怎么样?”惠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面庞。
“傻话!”关川顺口说。
“我能同和贺一样吗。我不会搞那种谋略婚姻。”
“什么?谋略婚姻!杂志上写的可是恋爱啊。”
“都一个样。和贺心里潜藏着一种发迹第一的念头。”
“这么说来,这不同和贺先生,不,也是同你们组织的主张背道而驰吗?”
“和贺这家伙,道理讲的蛮好听。说什么,不管和谁家的姑娘结了婚,也决不妥协。佐知子的父亲,与我们并非同一营垒的人,结了婚,可以更便于了解对方内幕,勇敢战斗云云,玩弄他那一套特有的诡辩术。可是,他的本性我是一清二楚的。”
关川伸手把烟蒂扔进烟缸里。
“这么说,你不会有那样的婚事啦?”
“我不喜欢。”
“真的吗?”惠美子的手伸到了男子的胸前。
“惠美子!”关川重雄任女子搂着自己的脖子低声说:“上次那件事,照我说的办了吗?”
他两眼望着天棚,眼珠一动也不动。
“放心吧。”
他吐了一口气,用于抚摸着女子的头发。
“您尽管放心。只要为了您,我什么都可以干!”
“是吗?”
“是的,什么都可以。我知道你现在处在重要时期,你应该有更大的发展。所以,不管是什么秘密,只要是对我讲的,你尽可放心。”
关川转过身,把手伸到她的颈后。
“一定吗?”
“只要为了您,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们之间的事,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绝不会违背诺言的。”
关川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阴影。
“现在几点啦?”
女人取过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说:“十二点十分。”
关川默默地坐起来。
女子也一声不响,用失望的目光望着男子穿衣服。
“就要走吗?”
男子穿起衬衣和裤子。
“我虽然知道,可还是想说出来,我是多么希望你偶尔能在这儿过夜啊。”
“傻话!”关川小声申斥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天亮了,我怎么从这座公寓出去呢?”
“这我知道。不过心里知道,嘴里还是想这样说。”
关川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洗牌声从旁边的门里传出来。
这所公寓,偏巧厕所是公用的。关川每回都异常小心。走廊里,只有微弱的灯光照射着。关川轻轻地走着,不让拖鞋出声。
旁边的门开了,由于过于突然,关川吃了一惊。
一个大学生也因这意外的遭遇,呆呆地愣住了。转瞬间,关川扭头又折身走回来,因为狭窄的走廊不便同时走过两个人。
他回到惠美子门前,由于放心不下,不由得回头望了望。不巧,对方也正一边向厕所走着一边回头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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