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者 作者:〔美〕西奥多·德莱塞- 第1部分

禁欲者
潘玉敏译
〔美〕西奥多·德莱塞著
中国社会出版社
丛书名：世界文学名著系列
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美国小说家。生于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镇。父亲是贫苦的德国移民。他在公立学校接受了早期教育，以后进印第安纳大学学习。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从事新闻工作。走遍芝加哥、匹兹堡、纽约等大城市，广泛深入地观察了解社会，为日后的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德莱塞是美国现代小说的先驱和代表作家，被认为是同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的美国现代小说的三巨头之一。　第一部小说为《嘉莉妹妹》（1900），通过农村姑娘嘉莉到芝加哥谋生而成为名演员的故事，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繁荣外衣掩盖下的生存斗争，对美国贫富对立的社会作了深刻的描写。这部小说因被指控“有破坏性”而长期禁止发行，但一些散发出去的赠阅本却引起了许多重要作家的注意。1911年，《珍妮姑娘》问世，接着又发表了《欲望三部曲》的前两部《金融家》（1912）和《巨人》（1914），奠定了德莱塞在美国文学界的地位。《天才》（1915）是德莱塞自己最满意的一部长篇小说。它通过一青年画家的堕落控诉了资本主义社会对艺术的摧残。以真实的犯罪案件为题材的《美国的悲剧》（1925）是德莱塞的代表作。他的艺术特色——广阔的社会画面，丰富曲折的情节，深入细致的心理描述，不同情景的对比手法及独具个性的语言——统统体现在这部杰作中。德莱塞最长小说《美国的悲剧》达到他艺术创作的高峰，它展示了对本世纪初美国人经历的深刻理解，无止境的欲望和普遍的幻灭感。作品通过描写穷教士子克莱特·格里菲斯为追逐金钱、地位而堕落为蓄意杀人犯的故事，揭示利己主义恶性膨胀的严重后果，更揭露了金钱至上的美国生活方式对人性的毒害。这部作品的发表使他的声望盛极一时。　1944年，德莱塞被美国文学艺术学会授予荣誉奖。《堡垒》（1946）和《斯多噶》（1947）两部长篇小说是在作家死后出版的。这两本书都反映了德莱塞晚年对宗教哲学的兴趣。1945年，他加入美国共产党。1945年12月28日，美国小说家西奥多·德莱塞在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第　一章
在芝加哥遭到惨败的弗兰克·考坡伍德；　花了长时间想把
一个五十年的特许经营权争取延长；　结果却劳而无功。为此
他感到非常气馁。同时；　他还不得不面对两个叫他大伤脑筋的
问题。一来；　他已经年近六十了；　岁月不饶人。虽然表面上看
起来依旧精力充沛；　可他自己却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
前了。要与那些在心智上比自己弱可在体力上强于自己的人较
量；　弗兰克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如果特许经营权能延期的
话；　就意味着将有五千万美元的收入；　而现在要一下子把这么
一大笔钱筹措起来；　谈何容易！　二来；　在他看来；　迄今为止他
所建立的社会关系没有多少有价值的。换句话说；　他在社会上
还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人物。究其原因；　年轻的时候他在费
城坐过牢。再有他认为；　与艾琳的婚姻除了只能为他的生活添
上一笔不幸的色彩之外；　根本无法为他提高社会地位。加之他
本人刚愎自用；　天性乖戾；　以及那种不尽情理的个人主义态
度；　凡此种种；　使得原本可以与他结交的人也都对他敬而远之
了。
考坡伍德生性不屑与那些比自己软弱无能的人结交。在他
看来结交软弱无能的人最多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不仅谈不上有
什么意义；　而且简直是对自己身份的一种污辱。另一方面；　考
坡伍德发现那些举足轻重、刚毅机敏的人往往难于攀交；　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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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芝加哥这个地方。而且他与他们当中不少人都争过权、夺过
利；　其结果就是他们就联起手来对付他；　并不是说他的耍弄的
权术手段或道德观念与他们愿意接受或乐于奉行的有什么相
左；　而是因为；　做为一个十足外地人的他；　胆敢闯入被他们视
若禁脔的金融领域；　并且居然只用了比他们短得多的时间就爬
到他们的头上；　赢得了比他们更高的权势、更多的财富。再说
了；　本来他在金融界如此得意就够惹人妒忌了；　他竟然还大肆
引诱他们的女儿；　勾引他们的妻子。这些人当然决定要排斥
他、孤立地；　他们差不多已经做到这一点了。
说到性；　在这方面考坡伍德始终渴望能够随心所欲；　而且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与此同时；　他又始终幻想在某个地方能
邂逅一位飘逸出尘、丰姿绰约的女人；　令他情不自禁坠入爱
河。当然；　不一定是那种忠贞不渝、山盟海誓的爱情；　他可从
不愿意这么把自己约束；　只求在倾心相爱、相互理解的基础上
真诚结合。这八年来；　他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这样的姑娘；　她
就是贝丽莱西·弗莱明。但是；　他的社会声望和个性魅力显然
并没有把她征服；　他那套对付女人屡试不爽的手腕不仅在她身
上行不通。相反；　他却被她咄咄逼人的性感魅力和高雅的审美
情趣弄得他如醉如痴。他坚信；　如果他还是单身肯定能娶她为
妻。那么；　凭她的聪颖自信、青春美貌；　她一定能够为他建立
起与他的财富和权势相配的社交背景；　并替他精心维护。
不管考坡伍德想与艾琳分道扬镳的念头如何坚定；　他始终
无法把艾琳摆脱掉；　而且艾琳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放手。芝加
哥的铁路之争就够让他烦心了；　如果还要为自由而战；　那简直
是叫人难以忍受。此外；　他也捉摸不透艾琳的态度；　她没有一
点儿一定会跟从他的迹象；　她关注的对象是那些比他年轻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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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之后；　自己却是不可能给她这种高贵的门第；　这使他平生第
一次体会到所谓情场失意的滋味。他一连几个小时把自己关在
房中不出来；　自叹自怜在情场上和商场上都是一败涂地。
但贝丽莱西突然来到考坡伍德面前；　出人意料地宣称她属
于他了。考坡伍德像是获得了新生；　往日勃勃的雄心顿时恢复
了。他感到自己终于获得一位能助他获取名誉、权力和威望的
女人。
贝丽莱西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把委身于他的原因向他说明
———“　我想你现在或许需要我我已经决定了。”　然而说这番话
的时候；　因为生活和社会对她的伤害而感到的委屈从她的神情
中分明流露出；　同时她要为刚出道时所遭受的一切欺凌寻求某
种形式的补偿。考坡伍德对她的回心转意感到欣喜若狂；　而又
百思不得其解。她真实的想法乃是：　你我都是社会的弃儿。这
个世界千方百计地来挫败你；　对于我呢？　则企图从上流社会将
我赶出来；　尽管我觉得自己无论性情还是其他方面都属于上流
社会。你我都痛恨这个社会。那么；　让我们结成一对；　我们是
坚强、漂亮、勇敢、聪明的一对；　但我们的结合是互不隶属、
相互平等的。如果我们之间缺乏诚意；　那么这种未经社会认可
的结合就不可能维持下去。这就是她此时此刻来到考坡伍德身
边的真正动机。
尽管考坡伍德了解贝丽莱西的魄力和机智；　却也没有完全
料到竟有那么多的想法在她这一决定背后。在她到来的那个冬
日的夜晚；　看着她凛冽寒风下风采依然、美丽动人；　她简直不
知她是不是精神正常、思维缜密。从这么一位轻松快乐、满面
笑容、仪态万方的年轻姑娘那里居然听到这么一番话；　这简直
太不可思议；　他想都没想过；　可这又的确是千真万确的。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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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　；　她勇敢而内心又略带胆怯地站在他的面前。贝丽莱西对他
不仅毫无恶意；　反而可以说是带有爱意———如果说她愿意在这
些客观情况下；　陪他度过残年；　并委身于他也能称作爱的话。
她坚信；　只要两人相互扶持；　通力合作；　她就能通过他；　并和
他一起达到任何可能达到的目的。
在他们的这第一夜；　考坡伍德转身望着贝丽莱西说道
“可是；　贝丽；　我真的想知道你怎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想想看；　你恰恰是在我刚遇到人生第二次重大挫折时来到我的
身边的。”
此时贝丽莱西的蓝眼睛中现出温柔的目光；　就像一件温暖
的大氅或飘散的乙醚把考坡伍德罩住了。
“要知道；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断从报上读到有关你的事。就在上个星期天；　我还在纽约
从《太阳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整整两页文章；　这让我对你有了
更好的了解。”
“真的吗！　是报纸！”
“可以说是；　也可以说不是。我指的并不是他们批评你的
那些文字；　而是那些他们拼凑起来的事实———如果那真是事实
的话。对于你的前妻；　你从没爱过吗？”
“不能那么绝对；　刚开始是爱的。不过；　和她结婚时我还
是个年少无知的青年。”
“那么现在的考坡伍德太太呢？”
“哦；　艾琳；　我一度真的很在乎她。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她曾经为我付出过很多。何况；　当时她是那么、那么地令我着
迷。但那时我还是不够成熟；　不像现在这样追求精神上的满
足。但这不能怪艾琳；　实在是我当时太少不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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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这么说；　我感觉非常舒服；　你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
冷酷无情。话又说回来；　我现在毕竟比艾琳年轻得多；　所以我
有种感觉。要是我长相不好；　对你；　我的心灵恐怕也没有这么
重要了吗？”
考坡伍德笑了笑；　说道：　“　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人；　我
也不愿为自己辩解。不管明智与否；　对于自己的利益；　我总是
首先考虑的。在我看来；　这就是唯一的标准。或许是我错了
但我想大多数的人都跟我想法一样。也许还有比个人利益更重
要的东西；　但我不这么认为；　何况一到追求个人利益方面；　人
们总是假装是为了别人。”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贝丽莱西说。
“我尽量想使你明白一件事；　我并不想把自己可能对别人
造成的伤害缩小或低估。人生短暂；　时事变迁；　这其中还包括
着无数的痛苦。我只想和盘托出我眼中的实情；　以便你能够了
解我。”　考坡伍德说着；　深情地对她笑了笑。
“谢谢；　”　贝丽微笑着说；　“　但你也不必像在法庭作证似
的。”
“还是先允许我对艾琳的事做点儿解释：　她天性仁爱、感
情丰富；　但却不够聪明；　不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妻子。我很了解
她；　也非常感谢在费城她为我做的一切。我也很清楚当时那样
做；　对她的声誉很不利；　但她却没有丢下我不管。因而现在我
也不能离她而去；　虽然我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爱她。她住我
的房子；　随我的姓；　她觉得这两样都理所当然属于她。”　考坡
伍德迟疑了一下；　不知贝丽莱西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想法。
“你能理解；　是吧？”　他问道。
“是的；　”　贝丽莱西大声回答；　“　我当然理解。我不想在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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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面对艾琳的生活构成威胁。我可不是为这才来到你身边
的。”
“贝丽；　你真太慷慨大方了；　不过这对你自己太不公平。
但是；　我想让你知道；　你对我的整个前途具有十分重要的意
义。你可能不知道；　但我此时此刻必须向你说明；　我追你追了
八年；　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恰恰说明我爱你；　深深地爱着你。”
“我知道；　”　考坡伍德的表白把贝丽莱西深深地打动；　柔声
说道。
“整整八年了；　”　考坡伍德接着说下去；　“你一直是我的梦
中情人。”
他停下来；　想去拥抱贝丽莱西；　但似乎又感觉不妥。于
是；　他伸手从马甲口袋里把一只扁扁的银圆大小的金盒掏出
来；　打开来；　递给她。盒子里嵌着贝丽莱西的一张照片；　那时
的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瘦削、纤弱、沉默、淡然、傲
慢；　一如眼前的她。
贝丽莱西看着眼前的照片；　认出那还是她和母亲在路易斯
维尔时拍的。当时她母亲还颇有资产；　在社交圈中也是有头有
脸的人物；　而今是时过境迁了；　为此；　她认为自己已经忍受了
许多无法想象的痛苦。她盯着那幅照片；　往日愉快的情景又在
心头浮现。
“你从哪儿弄到的？”　她终于开口问道。
“从你母亲在路易斯维尔的梳妆台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
你。不过；　当时照片并不是放在盒子里的；　盒子是我后来配上
的。”
考坡伍德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合上；　放回衣袋中；　“　从那以
后；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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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丽莱西微微一笑；　说：　“　我希望你没给别人看见过；　上
面的我还是个孩子呢。”
“不管怎么样；　你就是我理想中的人；　从前是；　现在更是。
当然；　我身边不缺女人；　那是我视当时的心情和冲动跟她们进
行周旋。但是；　我对自己真正需要的人；　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一直梦想遇上一位像你一样敏感、坚强、富有诗意的女孩
儿。你怎么看我并不重要；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看我说了什么
而要看我做了什么。你说之所以会来到我身边；　是因为觉得我
需要你。是的；　我的确需要你。”
贝丽莱西把他的手臂挽起；　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
我一生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帮助你。但我们必须清楚我我们谁
也不可能随心所欲；　这你是知道的。”
“你说的很对。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能感到快乐；　我也希
望能开开心心地跟你在一起。当然；　假如你有什么烦恼；　我肯
定也不会快乐。在芝加哥；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我必须步步为
营；　所以；　你待会儿就得回旅馆去。你大约在十点钟的时候给
我来个电话；　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但是；　现在请跟我来
———”　考坡伍德挽起贝丽莱西的胳膊；　把她带到卧室。他把门
关上；　轻快地走到屋角一个漂亮、精致的大铁柜前。打开锁
拿出三只小托盘；　里面放着一些珍藏的腓尼基和古希腊的戒
指。他在她面前依次摆好那些戒指；　说：　“　你希望我用哪一颗
向你求爱呢？”
贝丽莱西从来都是别人恳求的对象；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她纵情地；　又装出毫不在意地细细端详、把玩着那些戒指；　看
到中意的；　就发出一声赞叹。最后；　她说：　“这只弯曲的银蛇
可能会被女巫喀耳刻选中；　美神阿芙罗狄蒂会喜欢手臂和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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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宝石的这只；　美女海伦也许要这只青铜花的指环。不过；　我
不仅仅追求漂亮。我就要这只晦暗的银环；　又漂亮；　又有力
量。”
“总是别出心裁、出人意料！　贝丽；　你真是无人可及！”　考
坡伍德赞叹道。他温柔地吻了吻她；　在她的手指上套上那枚戒
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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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章
在考坡伍德失意之时贝丽莱西来到他身边；　令他再次相信
世事难料；　人生福祸莫测。尤其是；　这令他坚信他要时来运转
了。在他眼里；　尽管贝丽莱西沉着、自私、喜欢冷嘲热讽；　但
是不像他那么冷醒无情；　而且比他更浪漫诗意。他渴望金钱
为的就是让这些钱为他所用；　而贝丽莱西呢；　则希望借助于金
钱的权势来展示她那种令人捉摸不定的气质；　这会令她更加迷
人；　她的审美情趣也恰恰是这一点。她并不想通过某种艺术形
式来表现自己；　她想使自己的生活以及个性本身成为一门艺
术。她曾不只一次地想过；　要是她拥有巨额财富；　她会富有创
造性地运用它。她不会在购置豪宅巨院；　或讲究排场上把钱挥
霍掉；　而是在她的周围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