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致很高,面色潮红,裙子象荷兰姑娘的裙子一样铺开了。
她看到我的目光,笑起来,尽管看上去还有点胆怯。
“到伦敦,”她说道,“我就能跳舞了,我能吗?苏?”
“你能的,”我说道。说这话的那一瞬间,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又拉她起来跳舞。跳了一会,我们停下来了,她有点冷,就到壁炉前烤手。我就记得这么多,当然,她不会记得这些。
因为,我知道她的命运——我非常清楚她的命运,而我正在把她推向那命运!——或许我对她命运的了解,就如同你了解某个故事或某出戏主人公命运一样。她的世界如此怪异,静谧,封闭,倒显得外面世界——外面那个寻常的、两面三刀的世界,我置身其中,身边是猪头晚餐和酒杯,萨克丝贝太太和约翰。威儒微笑着憧憬我将如何挥霍绅士骗来的钱——显得这个世界好象无比险恶,但事已至此,再谈险恶毫无意义。
一开始我就叮嘱自己,“绅士一来我就如此这般,”;要么,“他一把她关进疯人院,我就如此那般。”可是我这么说了,再看到她;她这么单纯,这么善良,这些想法就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会给她梳头,给她拉直裙子腰带,直到我死。
我并不是觉得歉疚——没那么内疚,也不是那会儿。我就是觉得,既然我们一下投入这么多时间,那么对她好点,别总想着要把她怎么样,这样比把一切都计划好,再时刻感受计划的残忍要令人舒服些。
当然,她不一样,她感受不到这些。她喜欢聊天,可也更喜欢一言不发,喜欢想心事。她一想心事,我就能看到她神色变换。晚上我躺在她身边,感觉到她辗转反侧,心神不定——黑暗里,感觉到她暖和过来了,说不定还脸红了;那我就知道她在想着绅士,计算着他多久才到,忐忑着他是否也在想着她。——我告诉过她,他也想念着她。可她从不说起他,从不说他的名字。只有一两次,她问起我的老姨妈,就是他所谓的保姆。我希望她不要问这些,因为一说起这位姨妈,我心里想的都是萨克丝贝太太,这令我非常想家。
然后就是那个清晨里,我们知道他要回来了。
那是个平常的早晨,莫德醒来了,揉着脸,神情不适——或许那就是人们说的,一个前兆。只是我后来才想到这个。当时见她恼火地揉着脸,我问道:“怎么了?”
她张嘴,“我想我在长牙,”她说道,“有个小尖顶着我。”
“我看看,”我说道。“哦,是有点儿尖,”
“比毒蛇的牙还尖?”她问道。
“要我说,我会说比针还尖,小姐。”我答道。我到她针线盒里拿了个顶针,一个银顶针,跟那把飞鸟样的银剪刀配套。
莫德摸着自己的下巴,“你知道有谁被蛇咬过吗?苏?”她问我。
你该说什么?她脑袋里老想这种事。可能这就是乡村生活。我说我不知道。她看看我,又张开嘴,我套上顶针,用顶针帮她磨那颗尖牙。我见过好多次萨克丝贝太太帮婴儿们磨牙。——当然,婴儿会挣扎躲闪。莫德安静地坐在那儿,粉红的嘴唇张着,脸向后仰着,眼睛开始是闭着的,后来又睁开了,看着我,面颊微红。她喉咙起落,咽了一下。在她呼吸间,我手指潮湿了,她眼皮阖动,望着我的眼睛。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俩都跳起来了,我退到一旁,来的是个礼宾女仆。她托盘上有一封信。“莫德小姐的信。”她说道,行了个屈膝礼。我看着自己的手,立刻明白那是绅士的来信。我的心一沉。我想莫德也有同感。
“信放在这儿,好吗?”她说道。然后又道:“把披肩递给我,好吗?”她脸上红晕已褪,只有我手指按过的地方还有一点红。当我帮她披上披风时,感觉到她在发抖。
我观察着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她的房间,收拾书和垫子,放回顶针,收好针线盒。
我看她把信翻过来,摩挲着——当然,她戴着手套,实际上没摸到信。她偷望了我一眼,手放下来——还在抖,而这显示出一种漫不经心,意味着这封信对她来说无所谓,并不是重中之重——她摘下一只手套,手指伸进信封封口拿出信,用没戴手套的手拿着信纸,开始读信。然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拿起一个靠垫拍打着灰尘。
“好消息,是吗?小姐?”我说道,我觉得我该这么说。
她踌躇着,答道:“非常好——我意思是,对我舅舅来说非常好。瑞富斯先生从伦敦来的信,你猜怎么着?”她微笑着。“他明天就回布莱尔!明天!”一整天她都挂着笑,那笑容象画上的颜料一样。
下午从她舅舅那儿回来后,她没有坐下来做针线,没出去散步,甚至不玩牌,她就在屋子里度来度去,有时站到镜子跟前,揪揪眉毛,摸摸她那丰满的嘴唇——几乎没跟我说一句话,也几乎没看我一眼。
我拿出纸牌自己玩。我想起绅士,他在蓝特街的厨房里抽出K和Q,把我们带进他的计划。又想起达蒂,她妈妈——淹死了,我见过她用纸牌算命,算过好多次。
我看看莫德,她对着镜子做着白日梦。我说道:“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小姐?你知道你能从纸牌上了解未来吗?”
听了这话,她目光从镜子里自己脸上移开,转过来看着我。停了一下,她说道:“我以为只有吉普赛女人会干这个。”
“好,不过别告诉玛格丽特和斯黛尔太太,”我说道。“要知道,我奶奶是个吉普赛公主。”
当然,我的祖辈可能是吉卜赛公主,我就知道这些。我把牌收起来,递给她。她犹豫着,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裙摆铺开了,说道:“我该做什么?”
我告诉她,她得闭上眼睛一分钟,想想心里最想知道的事,她依言行事。然后我说她得拿着牌,抽出最上面的七张牌,正面朝下放桌上——我记得达蒂的妈妈就是这么玩的,也可能是九张牌。最后,莫德抽了七张牌。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现在,你真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她说道:“苏!你吓我!”
我又说道:“你真想知道?你得听从命运的安排,不满意这张牌而要求另选一张的话,会带来厄运的。你得保证尊从命运在这儿的指示。”
“我会的。”她轻轻地说道。
“好,”我说道,“我们面前这些牌,就是你的一生,让我们看看第一张。这些牌代表你的过去。”
我翻开头两张,第一张是红桃Q,第二张是黑桃三。我知道这两张牌,因为她紧闭双眼正襟危坐时,我挑过牌。我想谁换到我的位置上都会这样。
我研究了一下,说道:“嗯,有个好心又美丽的女士,瞧,分离,然后开始抗争。”
她大睁着眼睛,手放到喉咙上,“继续,”她说道,此时她面色苍白。
“让我们看看,”我说道,“看下面三张牌,这代表你的现在。”
我神秘兮兮地翻开牌。
“方片K,”我说道,“有个严厉的老绅士,梅花五,干渴的嘴,黑桃J——”
我顿了顿,她朝我凑过来。
“是什么?”她问道,“骑士?”
我说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他心地善良;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低声说道:“现在我很怕,不要翻后面的牌了。”
我说道,“小姐,我必须翻下去,不然你的运气会跑光的。这些代表你的未来。”
我翻开第一张,黑桃六。
“要出一次远门,”我说道。“可能,跟李先生一起出去?也许,可能是为爱情踏上旅程……”
她没应声,就坐在那儿盯着我翻开的纸牌。“给我看最后一张,”她低声说。我翻开最后一张,她先看到牌。“方片Q,”她说道,眉头忽然蹙起。“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是红桃二,表示情人的。反正不管了,浑水摸鱼吧。
“方片Q,”我最后说道,“代表巨大的财富,我觉得。”
“巨大的财富?”她坐直了,转头看看四周,褪色的地毯和黑色橡木护墙板。
我收起牌,洗着牌,她掸掸裙子站起来,“我才不信,”她说道,“你说你祖母真是个吉卜赛人,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我不相信。而且我也不喜欢你那套财富的说辞,这是仆人们玩的游戏。”
她走过去又站到镜子前;我以为她会转过来说些好听话,可她没这么做。
当她搬动椅子时,我看到了那张红桃二。那张牌掉在地上,她踩在脚下,牌折了,她脚后跟正踩在折儿上。
那道折儿很深。后来我们玩牌时,我一直记得那道折儿。
而那天下午,她却让我把牌拿走,说看到牌就她就头晕。夜里她也很烦躁,都上了床,又叫我给她倒一小杯水,我脱衣服时看到她拿出个小药瓶,取出三颗药,放到杯子里。那是安眠药,我头一回看到她吃这药。药物令她昏昏睡去。可我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醒了,躺在那里望着床顶篷,一绺头发落在腮边。
“梳头的时候用力点,”当她起来要我帮她更衣时,她对我说道,“用点力好让头发亮一点,噢,我脸白得可怕,快帮我捏捏,苏。”她抓着我的手按到她脸上,“帮我捏捏,别担心捏青了,我宁愿一脸淤青,也不要这种可怕的白脸!”
她眼睛幽黑,这大概是安眠药的作用。她眉头紧蹙。听她说到淤青,我不由心神烦乱。我说道,“别动,不然我没法帮你更衣了——好,就这样。现在,你想穿哪件裙子?”
“灰色的怎么样?”
“灰色的看起来太淡了,不如,蓝色的……”
蓝色衬托出她头发的柔美,她站在镜前面看着,我帮她系紧裙子。然后她望着我,看到我的褐色衣裙,她说道:“你穿的太单调了,苏——不是吗?我想你该换换了。”
我说道,“换换?我就这一件。”
“就这一件?天哪。我看这衣服都看烦了。你给好心的爱丽丝女士当女仆时,都穿什么?她不会把自己的衣服拿给你穿吗?”
我感到——我确实有这种感觉——绅士送我来这儿,只带了一件象样的衣裙,这着实令我有点难堪。
我说道:“嗯,小姐,事实是,爱丽丝女士象天使一样好心肠,不过她也很小气。她把我的衣服都收回去,带到印度给新女仆穿。”
莫德的黑眼睛眨了眨,看上去有点抱歉,她说道:“伦敦人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女仆吗?”
“这只是那些小气的人,小姐。”我答道。
接着她又道:“还好,我没什么值得小气的东西,你应当并且必须再有一套衣裳,应付这里的生活。也许还派得上其他用场,总有需要换衣裳的时候——对了,如果有人拜访我们?”
衣柜门挡住了她的脸。她又说道:“现在,我相信我们俩身材尺寸一样,这里有两三件衣裳,你瞧,我没穿过,也不该放着,我看你喜欢长裙子。我舅舅不喜欢我穿长裙子,他觉得长裙子不利健康。不过他当然不会在意你。你只要把裙边放下来一点,你肯定会放的,对吗?”
是的,当然,我以前经常拆针线活,如果有必要,我缝的针脚也很直。
我说道:“谢谢你,小姐。”她拿了件衣裳对着我比了比。那是一件怪里怪气的橙色天鹅绒衣裙,流苏裙边,裙摆宽大,看上去好象是大风卷过女士裁缝铺,卷出这么一件衣裳来。
她打量着我,然后说道:“哦,试试这件吧,苏珊,来吧,瞧,我来帮你。”她上前几步,开始动手帮我脱衣裳。“看,我也会做这些事,跟你做得一样好。现在我是你的女仆,你是小姐。”
她笑起来,忙活时一直有点紧张。“来,到镜子跟前看看。”
最后她说道:“我们简直是姐妹俩!”
她吃力地帮我把褐色衣裙拽下来,再把那件怪里怪气的橙色衣裳套到我头上,她让我站到镜子前,她在后面拽衣带挂钩。
“吸气,”她说道,“再吸气!这裙子很紧身,不过这会给你一个淑女的新面貌。”
当然,她腰身太细,个子也比我高一寸,我头发颜色比她深,我俩看上去并不象姐妹,倒象两个怪人。这套衣裳让我脚脖子全露出来了,如果给镇子上的男孩看到,我会立马倒地,气绝身亡。
可这里没有镇子上的男孩看到我,镇子上的姑娘们也看不到。那衣裳料子是质地上好的天鹅绒。我手划着裙子上的流苏,莫德奔过去,到她珠宝盒里拿了枚胸针别到我胸前,然后歪着脑袋看别得好不好看。
这时客厅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玛格丽特,”她说道,脸上粉红一片。她叫道:“进来,到卧室来,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进来行了个屈膝礼,直愣愣看着我,她说道:“我来收拾盘子,小——噢,史密斯小姐!是你吗?那个?我没见过你穿成这样子过,我肯定!”
她脸红了,莫德站在床幔阴影里,手捂着嘴,看上去文静秀气。她笑得花枝乱颤,黑眼睛闪烁着。
“如果,”玛格丽特走后她说道,“如果绅士象玛格丽特一样,把我们搞错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她又笑得花枝乱颤,我注视着镜子,也笑起来。因为我身上被赋予了某种东西,不是吗?这使我成了一个淑女?这就是我妈妈想要的。
反正到最后,她的衣服和珠宝都归我。我只是提前享受一下而已。
我收下那件橙色衣裳。她去她舅舅那儿之后,我坐下来,把裙边放出来,把腰身也放松了。我可不想为了十六寸的腰身,而让自己活受罪。
“现在,我们看起来漂亮吗?”我接莫德回来时,她说道,“不过这儿有点灰尘,”她叫起来,“我舅舅书架上蹭的!噢!书!那些该死的书!”
她都快哭了,绞着双手。
我掸掉灰尘,真想告诉她,她这是庸人自扰。她穿麻袋片也好,长一副运煤人的面孔也好,只要银行里有一万五千镑钱写着莫德李小姐的名字,绅士还是要追求她。
看到她,就会觉得这一切几乎是种折磨,我知道一切,却要装作一无所知;如果换了其他性格的女孩,这可能有点滑稽。我会说,“你不开心吗?小姐?要我帮你做什么吗?要我帮你拿个小镜子照一下吗?”她会回答道:“不开心?我就是太冷了,走走就暖和了。”要么,“镜子?苏,我为什么要照镜子?”
“我觉得你比平时更注意自己的相貌,小姐。”
“我的相貌?我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不能说,小姐,真的。”
我知道他的火车四点到马洛村,威廉。英克尔已被派去等火车了,就象上次被派去等我一样。到三点钟,莫德说她要坐在窗口旁做针线活,那儿光线好。当然,那会儿天都快黑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喀哒作响的窗户和堵风的沙袋旁有个小椅子,那是房间里最冷的地方;可她在那儿坐了一个半钟头,披着披风,歪着脑袋做针线,不时偷偷望一望窗外的路。
我觉得,如果这不叫爱情,那我肯定是个荷兰人,如果这是爱情,那这些爱人们都是小白鸽和大笨鹅,我很高兴,我不是其中之一。
最后,她手按在心口上,发出一阵压抑的叫喊。她看到威廉英克尔马车上的灯光了。她赶紧离开窗口,站到壁炉前,双手绞在一起。然后传来马蹄声,我说道:“这是瑞富斯先生,是吗?小姐?”她答道:“瑞富斯先生?天有这么晚了吗?哦,我想我舅舅该多高兴啊!”
她舅舅先接待他。她说道,“他或许会叫我去,欢迎瑞富斯先生。——我的裙子现在怎么样?我是不是该穿那条灰色的?”
而李先生没有叫她去。我们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和关门声,可过了一个钟头后,才有个礼宾女仆上来,传达瑞富斯先生抵达的消息。
“瑞富斯先生在他原先的房间里安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