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我思量着,思量了至少五百遍。
我思量这些事,站在那儿看着那女人打量莫德,为她的无礼而暗自恼恨;我也为想到这些而恼恨自己。
牧师走过来,又鞠了一躬。“都准备好了,先生。”他说道。“还有点小事儿——在这种特殊情况下——”
“好的,好的,”绅士说道。他把牧师拉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
马甩着头,这时有个小男孩从一栋农舍里跑出来,牵走了马。他也盯着莫德看;不过他的目光由莫德转向了我,看到我,他手轻触帽子,行了个礼。当然,他没看到是她骑着马来,而我穿着她的一件旧裙子,看上去很象个千金小姐;她卑微又畏缩地站在那儿,看上去就象个女仆。
她没注意到这些。她眼睛望着地面。牧师拿了钱,塞进袍子里面的口袋。然后他搓着双手,“万事俱备,好极了,”他说道。“这位小姐要换一下衣裳吗?她想看看她的房间吗?要不我们马上就举行仪式?”
“我们马上举行仪式。”绅士抢在其他人答话前说道。他取下帽子,捋捋头发,挑过耳边的卷发。莫德直挺挺地站着。我走到她身边,把她的头巾竖得好看点,再帮她整理好斗篷;然后我手抚过她的头发和面庞,她没看我,她面庞冰凉。她裙子边上都黑了,仿佛涂了一种悲伤的染料。她斗篷上溅上了泥巴。我说道,“小姐,把你的手套给我。”——因为我知道,她在这双手套里还戴着一双白色小山羊皮手套。我说道,“婚礼上戴白色手套比戴黄色手套要好一些。”
她由我把手套摘下来,然后她站着,双手交叉。那个女人对我说道,“没有花,给小姐吗?”我看着绅士,他耸耸肩。
“你想要一束花吗?莫德?”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没答话。他说道,“好吧,我想我们得忽略花了,现在,先生,如果你——”
我说道,“你至少应该给她找一朵花!就一朵,给她带进教堂呀!”那女人不说,我还想不起这事儿;可这会儿——噢,连朵花都没有,就让她嫁给他,其中的残忍似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我忍受不了这个。我的话冲口而出,几乎有点疯狂,绅士盯着我,皱起眉。
莫德目光转向我,慢慢地说道,“我想要一束花,理查德。我想要一束花。苏也应该有一束花。”
这句话里的每个“花”字,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古怪。绅士呼出一口气,烦躁不安地看看周围。牧师也在东张西望,这会儿可能是半夜一点多,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分外黑暗。
我们站在泥泞的草地上,旁边是树枝搭起的黑色篱笆。即使那边儿有花,我们也发现不了。我对那女人说道,“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你的花瓶里一朵花也没有?”她想了一下,敏捷地跑回她的农舍;后来她跑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干花,象先令一样的圆花朵,白的象纸,点缀在几根细弱的枝干上,颤抖着,那枝干看上去随时要断。
就这么一束花,我们呆立在原地,看着这束干花,谁都叫不出这花的名字。莫德接过花,分了几枝给我,大部分留在手里。
干花捏在她手里,倒抖得更厉害了。绅士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两口,又把烟扔了。烟头在黑暗里闪着光。他冲牧师点点头,牧师提起灯笼,带我们进了教堂的门,歪歪斜斜的墓碑中有一条小路;我们沿小路走过去,那些墓碑在月光下拖出又黑又长的影子。
莫德走在绅士身边,他挽着她的胳膊。我跟那女人走在一起。我们要当见证人。她是克里姆太太。
“从很远的地方来?”她说道。我没答话。
教堂是石头砌的,尽管月光照进来,里面还是很黑。教堂墙上涂着白石灰,不过白石灰已经泛黄了。祭坛和座位上点了些蜡烛,几只蛾子围着蜡烛飞来飞去,有些被烧死在蜡上。我们没坐下,径直走向祭坛,牧师手拿《圣经》站在我们面前。他有点惊愕地看着《圣经》,嘴里念叨着,乱七八糟的自说自话。
克里姆太太呼吸沉重起来,象马一样。我站在那儿,强抑住我那卑微的,不伦不类的一点良心,望着站在绅士身边的莫德,她紧紧挨着他。
我吻过她,我曾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我曾抚遍她全身,我曾经叫她珍珠。她对我比对别人都好,只有萨克丝比太太这样待我。我原本是要陷害她,可她让我爱上她。
她要嫁人了,然后将在恐惧中死去。马上,就不会有人爱她了,再也不会有了。
我看到绅士望着她,牧师抱着书咳嗽起来。他已经照例询问过,在场是否有哪位有充足理由说明他面前这对男女不可成婚;他眼睛翻上去,看着自己的眉毛,等了一秒钟,教堂里静悄悄的。我屏住呼吸,什么都没说。
于是他继续主持仪式,他望着莫德和绅士,跟他们问了同样的问题,说什么,到面对上帝裁判的那一天,他们得屏弃心中所有秘密;那么最好现在就放下这些秘密,并且接受这些秘密。
又是一阵静默。
他转向绅士。“你会,”他一股脑儿地说道——“你会一生都拥有她,尊敬她吗?”
“我会的。”绅士说道。
牧师点头,又面朝莫德,问了同样的话,她稍事犹豫,然后开口。
“我会的。”她说道。
这时绅士的背影看上去轻松点了。牧师从衣领里抻抻脖子,又清清喉咙。
“由谁把新娘交给新郎?”他说道。
我坐着没动,直到绅士转过来看我,他头偏一下,我走上前,站在莫德旁边,他们教我该怎么样抓着她的手,再把她的手放到绅士手里。我觉得叫克里姆太太干这个,实在比什么都强。她没戴手套,手指僵硬冰冷,象是用蜡做的。绅士握着她的手,说了一遍牧师念给他的话;然后莫德握着他的手,说了同样一番话。
她声音很轻很细,好象一阵烟雾,在黑暗中扶摇直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绅士拿出一枚戒指,他又抓起她的手,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其间一直在重复着牧师的话,他会尊敬她,给她他的所有。那戒指戴在她手上,看起来有点怪。烛光下那戒指似乎是金的,可是——后来我看到它——那是假的。
那是个假戒指,假的不能再假了。
牧师又念了一段祷文,然后抬起手,闭上眼。“上帝已让这对新人结合,”他说道,“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诸如此类的话。
他们就结婚了。
绅士吻她,她站在那里摇摆着,仿佛头晕似的。克里姆太太低声说道,“她不懂自己干了什么,看看她吧。过一会儿她就会明白了——象他那样的壮汉,嘿嘿。”
我没转头去看她。如果我转过头去,我会揍她的。
牧师合上《圣经》,带我们从祭坛走到他们结婚登记的房间。在这里,绅士写下了他的名字,莫德——她现在是瑞富斯太太了——写下了她的名字;克里姆太太和我把名字写在他们名字下面。绅士教过我怎么写“史密斯”;可尽管如此,我写起来还是笨手笨脚的,我感到羞耻——羞耻,为这个名字!这房间很黑,味道闻起来很潮湿,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在呼扇着——可能是鸟,可能是蝙蝠。
我看到莫德盯着那些黑影,好象生怕那些东西会突然掉下来。
绅士拽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出教堂。这时,天上云彩遮住了月亮,夜更黑了。牧师我们一一握手,再朝莫德鞠了一躬;然后他就走了。他走的很快,边走边脱掉了袍子,他袍子下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上去好象是他把自己当成烛光扑灭了。克里姆太太领我们去她的农舍。她提着灯笼,我们走在她后面,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门太矮了,绅士在门框上磕掉了帽子。她带我们走上一段歪歪扭扭的楼梯,那楼梯太窄了,我们的裙子差点过不去。然后走到楼梯平台上,平台只有碗橱那么大点地方,我们就挤在那儿待了一会儿,莫德的斗篷边儿靠在灯笼罩子上,被烤焦了。
那儿有两扇紧闭的门,分别是两间小卧室。第一间卧室里有个单人稻草床垫,放在架子上,那是给我睡的。第二间里有个大点的床,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和一个衣柜,那是给绅士和莫德准备的。她走进去,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她的包袱放在床边。我走过去,把她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再放到衣柜里。克里姆太太说道,“多好的亚麻布料啊!”——她在门外瞧着呢。绅士跟她站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古怪。
他说道,“好了,我到楼下抽支烟。苏,你会把这里收拾的舒舒服服吧?”
我没回答。他和克里姆太太下去了,他俩的脚步声象雷声一样响,房门、地板和弯弯曲曲的楼梯都在震动。我听到他走到外面,划着一根火柴。
我看着莫德,她手里还抓着那束干花。她朝我走了一步,很快地说道,“如果等下我喊你,你会过来吗?”
我拿过她手里的花,又帮她解下斗篷。我说道,“别这么想;那事儿一分钟就结束了。”
她右手紧紧抓住我手腕,手上还戴着手套。她说道,“听我说,我想你这样做。别管他干了些什么,如果我喊你,你就过来,快说你会过来。你过来我会给你钱的。”
她声音有点奇怪,她手指颤抖着,可还是用力抓着我。我说道,“你的药呢?瞧,这里有水,你可以吃几片药,药片能帮你入睡。”
“睡觉?”她说道。她笑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在我的新婚之夜,我会想睡觉?”
她推开了我的手。我站到她背后,开始给她脱衣裳。当我取掉她的裙子和胸衣,我转过来,小声说道,“你最好用一下夜壶,最好再洗洗腿,在他上来之前。”
我觉得她在发抖。我没看她,不过我听到水的声音。然后我给她梳头。这里没有镜子,她不能站到镜子跟前照自己了。她上床时,看了看她那一侧床边,那边没有桌子,没有盒子,没有小画像,没有光亮——我看到她象盲人一样探出手。
这时,农舍门关上了,她缩在床上,抓着毯子,把毯子拽到胸前。她的面庞好象被白色枕头衬得有点暗;然而我知道,她脸色是苍白的。我们听到绅士和克里姆太太在楼下房间讲话。他们的声音很清晰。地板上有些缝隙,还有微光从这些缝隙里透过来。我看着莫德。她看到我的目光。她眼睛漆黑,却象玻璃似的闪着光。
当她见我把头别过去时,以耳语的声音说道,“你还是要把脸转过去吗?”
于是我头又转过来。我忍不住,尽管她的脸色很可怕,
绅士还在说话。一阵清风潜入房间,烛光摇弋起来。我颤抖着。她仍旧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她又开口了。
“过来。”她说道。
我摇摇头。她又说了一遍。我又摇摇头——可我还是走过去了——轻轻走过咯吱作响的地板,走向她。她伸出胳膊,捧过我的脸,开始吻我。她吻着我,用她香甜的嘴唇,混合着她咸咸的泪;我忍不住,只有回应她的吻——这时,我感觉我胸腔里的心,象冰块一样,被她唇上的热力融成了水。
她手放在我头上,用力把我按向她的唇;她抓住我的手,先放在她胸脯上,又滑进毯子里,放在她两腿间。
她握着我的手指,直到手指都要烧起来了。
这个吻在我身体里唤起的畅快和甜蜜,变成了一种惊恐,或者说惊慌。我推开她,收回我的手,“你不想这样了吗?”她跟我一起坐起来,轻轻地说道。“为了今晚,你以前不是这样做过吗?现在,你丢下我,让我一个人面对他,你就不能让我带着你的吻,你的抚摸,好让我忍受他的亲近吗?别走!”她又抓住我。“上一次你走了,你说我梦到你,我现在没做梦,我希望我是在梦里!上帝知道,上帝知道,我希望我是在做梦,醒来发现我又在布莱尔了!”
她的手指从我胳膊上滑落下来,她倒下去,跌到枕头上;我呆立着,手不知该怎么放,为她的样子,她的言语,她忽然升高的声音而害怕;我怕她会尖叫,或者昏过去——我害怕,上帝惩罚我吧!她会哭出来,哭声会被绅士或者克里姆太太听到,他们就会知道我吻过她。
“嘘!嘘!”我说道,“你现在跟他结婚了。你不一样了,你是个妻子,你得——”
我忽然停住,她抬起头。楼下的灯光被拿起来了,在移动着。
绅士的靴子声又在窄窄的楼梯上响起来。我听到他放慢了脚步,在门口犹豫着,也许他在犹豫是不是该敲门,就象他在布莱尔敲门那样。最后他用指头慢慢拨开门闩,走了进来。
“你弄好了吗?”他说道。
他带进来一股夜晚的寒冷。我没说话,没跟他说,也没跟她说。我没看她的脸。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黑暗中,我穿着斗篷和裙子,和衣躺下,抓过枕头盖住脑袋。夜里每次醒来,我都能听到,面庞下面的稻草垫里,小东西的爬行声。
第二天清晨,绅士来到我房间。他穿着衬衫走进来。
“她想要你帮她更衣。”他说道。
他下楼吃早餐。他们给莫德端上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个盘子,盘子里有鸡蛋和一个腰子,她碰也没碰一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坐在那把带扶手的椅子里。
她面颊光滑,而眼圈发黑,手上没戴手套。黄澄澄的戒指闪着光。
她看看我,她用一种轻柔,怪异,茫然的眼神,看着盘子里的鸡蛋,窗外景物,还有我举到她头上的裙子;我跟她说话,问她一些零碎的事儿,她听着,迟疑着,然后回应我,她眨着眼,仿佛这些问题和回答——她喉咙里挤出来的回答——都一样令人惊异,一样古怪。
我给她穿好衣服,她又坐回窗边。她手腕朝上弯着,手抬着,指头竖起来,仿佛手放在裙子那柔软的布料上也会伤着她的指头。
她侧着脑袋,我觉得她是想听到布莱尔的钟声。可她一句也没提到她舅舅,还有她过去的生活。
我把她的夜壶端出去,倒在屋后的厕所里。在楼梯底下,克里姆太太走过来,胳膊上搭了条床单。她说道,“瑞富斯先生说他们的床单要换一下。”
她那样子,似乎是想跟我使个眼色。我看到她有这个意思,就没再看着她。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我慢慢走上楼,克里姆太太跟在我后面,她的呼吸沉重起来。她给莫德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走到床边,掀开毯子。床上有几处小块黑色血迹,床单凌乱。她站在床边望着那些血迹,然后扭头看看我的眼睛——眼神仿佛在说,“瞧,简直难以置信,自由恋爱的婚姻!”
莫德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户。楼下房间传来绅士的餐刀切到盘子的声音。克里姆太太掀起床单,想看看血迹有没有染到床垫上:没染上,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我帮她换了床单,看着她走到门口。她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她看到莫德古怪温柔的眼神。
“她受累了,是吧?”她低声说道。“或者是想她妈妈了?”
刚开始我没说话,后来我想起我们的计划,接下来还要办些什么事。我恨恨地思忖道,快点吧,计划进行得越快越好。
我跟克里姆太太关上门,一起站在小楼梯平台上,我轻轻地说道,“也不是受累了,是出毛病了,脑袋里。瑞富斯先生太宠爱她了,他听不得半点闲言碎语——他带她来这个安静地方,是希望乡下空气能让她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她闻言说道。“你的意思是——?天啊,她不会发作起来——把猪都赶出来——放把火,把这里烧掉吧?”
“不是的,不是的,”我说道。“她就是——就是脑子里想的太多了。”
“可怜的太太,”克里姆太太说道。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没算计到要在这农舍里接待一个疯女人。每次端托盘上来,她都要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