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她如往常一样,将鸡蛋和肉做的早餐推到一边;而我也没胃口吃早饭。我给她穿好衣服,眼睛没看她。我了解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分。她还穿旧裙子,就是那件沾了泥巴的,我穿了一件漂亮的丝绸裙子。她不让我换掉这件裙子,连出远门也叫我穿着,虽然我知道这裙子已经皱了。
我想到穿着这件裙子回蓝特街,我无法相信,天黑之前我又能回到家里,跟萨克丝比太太见面。我收拾起她的包袱。我收拾得很慢,拿了些什么东西,我几乎无知无觉。
一个包袱里装着她的亚麻衬衫,她的鞋,她的安眠药,一顶帽子和一把刷子——那是给她带到疯人院去的。其他的东西装到另一个包袱里。那是给我带走的。只有那只白手套,我想我提到过的,那只我收起来的白手套;包袱都装满了,我悄悄把它塞进裙子里面的胸衣里,贴着心口。
马车来了,我们都准备好了。克里姆太太看着我们走到门口。莫德戴了块面纱。我扶着她从歪歪扭扭的楼梯上下来,她抓着我的胳膊。当我们走出农舍时,她抓我抓的更紧了。她在房里足不出户待了一个多星期。看到天空和教堂,她不禁有些退缩,仿佛感觉到轻柔的空气穿过她的面纱,扑面而来,象一只手拂过她面颊。
我握住她的手。
“上帝保佑你!妈呀!”当绅士付钱时,克里姆太太叫道。她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头天晚上牵马的那个小男孩,这会儿又出现了,看我们走;另外还有一两个小男孩也跑出来看热闹,他们扭扭捏捏地站在马车旁,研究着马车门,黑漆底儿的门上有个旧金质徽章。车夫朝他们甩着鞭子,他把我们的包袱拴到车顶上,然后跳下来。
绅士从我手里拉过莫德的手,把她送进马车。他盯着我的眼睛。“现在,现在,”他以一种警告人的口吻说道。“没时间多愁善感了。”
她坐在车里,仰着头,他坐在她旁边。我坐她对面。马车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把钥匙,好象是为了保险:车夫关上马车门,绅士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他把钥匙收进口袋。
“我们要走多长时间?”莫德问道。
他说道,“一个钟头。”
好象走了不止一个钟头。好象走了一辈子。天气很暖和,太阳直直照着窗玻璃,车厢里被烤的异常闷热,而车窗是固定住的,打不开——我猜想,这样一来,疯子就没机会跳车而逃了。
最后绅士拽了拽绳子,合上百叶窗,我们就摇摇晃晃地坐在闷热和黑暗里,没有人说话。
很快,我开始感觉不舒服了,我看到莫德脑袋靠在靠垫上摇晃着,不过看不出她眼睛是睁是闭。她手放在身前,双手紧紧握着。而绅士却坐立不安,他放开了领子,看着怀表,摘着袖口的线头。有两三次,他掏出手绢擦拭额头。
每次马车放慢速度,他都要凑到窗边,从百叶窗里张望出去。
这时马车走的非常慢,慢到好象停下来了,在转弯:他又凑过去看,然后坐直了,拉紧领带。
“我们就要到了。”他说道。
莫德转过头对着他。马车又慢下来。我拽拽百叶窗的绳子,把窗叶拉起来。我们前面是一扇带石头拱顶的铸铁大门,门里有一条绿色通道。一个男的拉开大门,马车朝前抽了一下,就走驶上了绿色通道。马车最后走到通道尽头的一所房子前。那房子就象布莱尔的李宅一样,虽然比李宅小点儿,整齐点儿。房子窗户上都钉着铁条。我望着莫德,想看看她会做什么。她把面纱掀到后面,以她惯有的呆呆的样子,从窗户上盯着外面。可在那呆滞的表象后面,我觉得我看到一种觉醒,或者说恐慌,正在冒出来。
“别害怕。”绅士说道。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也不知他是跟她说,还是跟我说,马车又转了个弯才停下。格里夫斯医生和克里斯蒂医生在那里等我们,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她袖子挽到肘部,裙子外面系着一块帆布围裙,象个屠户一样。克里斯蒂医生走上前。他拿着一把钥匙,跟绅士收起来的那把一样,他从外面打开马车门。莫德听到他开门的动静,面露惧色。绅士把手放在她身上。
克里斯蒂医生鞠了一躬。“日安,”他说道。“瑞富斯先生。史密斯小姐。瑞富斯太太,你当然还记得我喽?”
他伸出一只手。
他朝我伸出那只手。
有那么一秒钟,我感觉到,一切安静极了。我望着他,他点点头。“瑞富斯太太?”他再次说道。这时绅士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起先我以为他要把我留在座位上;接着我就明白了,他是要把我从座位上拽起来。医生抓住我另一只胳膊,他们把我拽得弯下了腰,我脚牢牢踩在马车上。我说道,“等等!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别乱动,瑞富斯太太,”医生说道。“在这里我们会照顾你的。”
他招招手,格里夫斯医生和那个女人走上前来。我说道,“你要找的不是我!你在干什么?什么瑞富斯太太?我是苏珊。史密斯!绅士!绅士,快跟他们说!”
克里斯蒂医生摇摇头。
“还是坚持着那老一套,悲伤的想象?”他对绅士说道。
绅士点点头,没说话,仿佛他难过得都说不出话了。他要真这么难过就好了!他转身取下一个包袱——莫德母亲的包袱。克里斯蒂医生抓我抓得更用力了。“现在,你怎么会是住在梅菲尔镇威尔克街苏珊。史密斯呢?”他说道,“你不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吗?好了,你知道的。我们会让你认识到这一点,即便这要花掉我们一年的时间,现在,别这么倔了,瑞富斯太太!你会弄坏你的漂亮衣裳的!”
我曾奋力挣脱,想摆脱他的把持。用他的话说,我平静下来了,我瞪着自己的丝绸袖子,瞪着自己的胳膊,我的胳膊因为饮食良好而日渐丰满光滑,我又瞪着脚边的包袱,包袱上的黄铜字母——M,和L。
终于,就在那一秒,我想到了,绅士在我身上布下了怎样的肮脏陷阱。
我嚎啕起来。
“你这个该死的猪!”我叫道,又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你这个奸贼!噢!”
他站在马车门旁边,拉着门。医生用力抓着我,脸色变得严厉了。
“我的医院里不允许说这种脏话,瑞富斯太太,”他说道。
“你个王八蛋,”我对他说道。“你没看到他都干了些什么吗?你没看出其中的名堂吗?你要找的不是我,是——”
我仍旧在挣扎,他仍旧攥着我的胳膊;而这时,我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摇晃的马车。
莫德坐在那儿,从百叶窗漏进去的一道道光线照在她脸上。她面庞消瘦,头发暗淡无光。她衣着破旧,那象是仆人穿的衣裳。
她目光狂乱,眼里隐隐泛出泪光;然而这泪光之下,她的眼神冷酷无情。象大理石一样冷酷,象黄铜一样冷酷,象珍珠一样冷酷,那铁石心肠的眼神。
克里斯蒂医生看我瞪着她。“嗯,你为什么瞪着眼?”他说道。“我想,你认识你的女仆?”
我说不清楚。可是她能。
她开口了,用一种颤抖的仿佛不属于她的声音说道,“我可怜的女主人,噢,我的心都碎了!”
你以为她是一只小白鸽。小白鸽,我这个笨蛋。这个贱人什么都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什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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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七章
在我的最初,我想我非常了解。那是我第一个错误。
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张桌子,桌上都是血。我母亲的血。好多血,那么多血,多到令我觉得,那血如墨水般流动起来了。我想,为保护桌下地板,一个女人在下面放了个瓷碗,如此一来,我母亲惨叫的间隙也不平静了——滴答,滴答——那是血滴落的声音,如同机械交错的钟摆声。
滴答声之外,有隐约的哭喊,那是疯子在尖叫,护士在呼喝怒斥。这是一座疯人院。我母亲是个疯子。那桌上有皮带,以防她挣扎着跳到地上;还有一条皮带捆住了她的嘴和下巴,免得她咬自己舌头。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被皮带绑起来了,她们怕她把我扯成两半。她们把我放在母亲胸前,我的小嘴寻找到母亲的乳房,我吮吸起来,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那个声音,母亲的血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这节奏宣告了我生命的起点,和母亲生命的终点。因为随即,滴答的节奏减慢了。我母亲的胸脯升起,落下,又升起;又落下——永远地落下了。
我感觉到了,我吮吸的更用力,她们把我从她身上抱开。我哇哇大哭,她们就打我。
作为疯人院护士们的女儿,我度过了生命中的头十年。我相信她们是爱我的。病区里有只虎斑猫,我想她们看待我,如同看待那只猫,用丝带打扮一下,把我当宠物养着。
我穿着蓝灰色袍子,式样跟她们的一样,再围上围裙,戴顶护士帽。她们给我一条带子,上面有个钥匙环儿,拴着些小钥匙,她们还叫我“小护士”。护士们轮流带我睡觉,她们在病区值班,我就在后边跟着。疯人院很大——我觉得,对幼小的我而言,似乎更大——病区分成两半,一边关女疯子,一边关男疯子。我只能看到女疯子,我从不把她们当回事儿。有的疯子会象护士一样,亲我抱我;有的疯子会抚摸着我的头发,涕泪横流。我让她们想起她们的女儿。也有些疯子很难伺候,护士们叫我勇敢地面对她们,还给我一根趁手的木棍教训她们,看到我教训疯子,护士们笑做一团,说从没见过这么滑稽的事。
由此,我学到纪律和秩序的雏形,顺理成章地,我领会到对待疯子的态度。这些都很有用,后来都用上了。
等我年岁成长,心智渐开,她们给我一个金质项圈,据说是我父亲的,里面有我母亲的小画像,于是我明白了,我是个孤儿;不过,从未领略过双亲挚爱——又或许,是从众位母亲身上领略到太多宠溺——我并未因此感到烦恼困惑。
我想护士们供我穿衣吃饭,就是出于喜爱我。我是个相貌平常的孩子,然而,在那个没有儿童的世界里,我被当成个小美人。我有歌声般甜美的声音,还有一双能识文断字的眼睛。
我曾以为,我要一辈子做护士,安心情愿地戏弄着那些疯子,以此终老。在我九、十岁的年纪,护士们和我都坚信这一点。
十一岁时的某天,我被护士长叫到办公室。我以为她要给我开小灶。我想错了。她没给我开小灶,而是不同寻常地问候我,却并不看我的眼睛。她旁边还有个人——她说是一位绅士——不过当时,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很快,这个词对我就意味深长了。
“走近点,”护士长说道。绅士在一旁看着。他穿黑色套装,戴一双黑色丝手套,手持一根象牙把手的手杖,人斜斜地支在手杖上。他头发黑白相杂,面颊苍白,双眼完全隐没在一副墨水镜后面。
普通人家的小孩见到他,难免心生畏惧,可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无所畏惧。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他张开嘴,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他舌头尖上是黑的。
“她人虽小,”他说道;“走路动静倒不小。她声音怎么样?”
他语音低沉震颤,语气幽怨,仿佛瑟瑟发抖的人影。
“跟这位绅士说句话吧,”护士长静静说道。“说你好不好?”
“我非常好,”我说道。或许是我语气太坚决,这位绅士惊得缩了一下。
“好了好了。”他抬起手说道。然后他又说:“我希望你说话能轻一点,我希望你能点头?”
我点头。“哦,是的。”
“我希望你能安静点?”
“我能。”
“那就安静点。——这样好多了。”他转过去朝着护士长。“我看她样貌跟她母亲一样。很好。这能时刻提醒她,她母亲的厄运,也免她重蹈覆辙。她嘴唇太丰满,食言而肥,不过我丝毫不介意。还有她的后背,软绵绵的,太懒散了。她的腿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想要个粗腿姑娘。你为什么要把她的腿藏在那么长的裙子里边?我这么要求过吗?”
护士长脸上变了颜色。“先生,这是护士们拾掇着玩的,让她跟这里人穿的一样,没坏处的。”
“我付钱给你,就是让护士们拾掇着玩?”
他手杖在地毯上点了点,动了动下巴。他又转向我,嘴里还在跟护士长说话。他说道,“她读书如何?她的手漂亮吗?来,给她一段文章,让她念给我听听。”
护士长递给我一本打开的《圣经》。我念了一段,绅士又被惊得缩了一下。“轻点!轻点!”他不停地说道,直到我喃喃低语。然后他让我把那段写下来,他在旁边看着。
等我写完,他说道,“女孩子的手,压印刷线太用力了。”他嘴上虽这么说,语气却颇愉快。
我也颇感愉快,从他的话语中,我领会到,我写在纸张上的字迹,犹如天使字迹般美好。而后来,我宁愿此刻我写的都是鬼画符,把纸搞的墨迹斑斑,一塌糊涂。
美好的字迹正是我悲剧的缘起。
这位绅士重重地倚在手杖上,头低下来,在他眼睛腿儿后面,我都能看到他那没有血色的眼眶。
“好的,小姐,他说道。“你愿意跟我走,住到我家里吗?注意,不要冲我撅嘴巴!没礼貌。你愿意跟我走,学着知书达礼吗?”
他有点惹恼我了。“我压根就不想去。”我当即回道。
护士长说道,“真丢人,莫德!”
这位绅士鼻子嗤了一声。“也许,”他说道,“她遗传了她母亲不祥的性情,她至少遗传了她秀丽的脚。所以你就喜欢跺脚,是吗?好的,我的房子很大,我们可以在远离我灵敏双耳的地方,给你找个房间,随你跺脚。你可以让自己融入那儿,适应那儿,没人会注意到你;或许我们应该注意到你,你这么小,我们可能会忘了喂你吃饭,然后你就会饿死。你以为如何?嗯?”
他站起来,掸掸外套上的灰尘,外套上其实没有灰。他给护士长做指示,再没看我一眼。等他走了,我把刚才念的《圣经》抓起来扔到地上。
“我才不去!”我叫道。“他支使不了我!”
护士长把我拽到自己跟前。我曾见过她对狂躁的疯子抡鞭子,而此时,她把我捂在身前的围裙里,象个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神色严峻地跟我说,在我舅父的家里,我的未来会如何。
有些人要吃小牛肉,就让农夫为他们饲养小牛。我母亲的兄长让疯人院的护士为他养育我。现在他要带我回家,准备让我任他宰割。
忽然间,我得脱下我的小袍子,放下我的钥匙环,我的小木棍:他交给他女管家一套衣裳,叫她把我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她给我带来靴子,羊毛手套,和一件浅黄色袍子——一件可恨的、女里女气的袍子,裙摆裁到小腿,袍子从肩膀到腰的部分被骨片撑的硬邦邦。女管家带子拽的太紧,我抱怨起来,他拽的更紧了。护士们望着她,叹着气。到她要带我走的时候,护士们过来亲我,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我。然后,其中一个护士迅速拿出一把剪刀,举到我头上,剪下我一绺头发装进一个小盒子里;这一来,别的护士见了,她们夺过她的剪刀,或者掏出自己的小刀和剪子,又揪又拽,又割又剪,直到我的头发见了根儿。掉落的发丝也令她们纷纷伸出手来你争我夺,吵吵闹闹不亦乐乎,象争食的海鸥一样——她们的吵闹让关在病房里疯子们激动无比,疯子们也尖叫起来。
我舅舅的仆人赶忙把我从她们身边抢过来。她带来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疯人院的大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
“在这么个鬼地方养育小姑娘!”她说着,拿出一块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