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的仆人赶忙把我从她们身边抢过来。她带来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疯人院的大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
“在这么个鬼地方养育小姑娘!”她说着,拿出一块手帕按在嘴上。
我是不会跟她讲话的。我的新袍子太窄,箍得我呼吸急促,靴子磨脚,羊毛手套扎手——最后我摘下手套。她颇为得意地看着我这么做。“发脾气了,是不是?”她说道。她有个装毛线活儿的篮子和一包吃的。那些吃的是面包卷儿,一小袋盐和三个煮鸡蛋。她把两个鸡蛋放在裙子上滚了滚,磕破蛋壳儿。蛋壳儿里的蛋青是灰白色的,蛋黄煮的太干,都成了粉末样儿。那气味我永志不忘。她把第三个鸡蛋放在我腿上。我是不会吃这个蛋的,只让鸡蛋在我裙子上摇摇晃晃,直到蛋摔到地上,弄脏了马车地板。“哎,哎,”她见状说道。她取出毛线活儿,织了一会儿头就垂下来,她睡着了。我坐在她身边,心中悲愤难抑。
马走的很慢,旅程似乎颇为漫长。有时我们穿过树林。这时,我看见我的脸在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昏暗如血。
除了我出生的那座疯人院,我再没见过其他房子。我习惯了疯人院里的严酷无情和孤立隔绝,习惯了高墙,紧闭的窗户。到舅舅家的第一天,那宅子的巍然架势就把我镇住了,令我惊惧交加。
马车在一个门口停下来,高高拱起的大门从正中间缓缓开启:我们注视着门,那门被人从里面吃力地拖动着,似乎还有些抖。开门的男人身穿黑色丝绸马裤,戴着顶扑了粉的帽子。
“那是魏先生,你舅舅的管家,”那女人说道,她脸凑到我的脸旁边。魏先生观察着我,又看看她;我想她肯定使了什么眼色。车夫为我们放下踏步,不过我才不让他碰我的手呢;魏先生向我鞠躬,我想他这么做纯粹出于揶揄——因为有许多次,我看到护士们嬉笑着给女疯子行屈膝礼。他示意我从他面前走过去,走进漆黑的屋子,我浅黄色的袍子好象被黑暗淹没了似的。
当他关上大门,那片漆黑立时更加深沉了,我感觉耳朵里满满当当的,仿佛被注入了水或蜡。那是寂静,是我舅舅在他家里精心营造的寂静,正如别的男人在家里养葡萄藤和会开花的爬山藤一样。
那女人带我走上楼,魏先生在一旁看着。楼梯台阶不是很平,地毯不时绊到我,新靴子让我走起来很笨拙,我还摔倒了一回。
“起来,孩子,”我摔倒时,那女人说道;此时她手放在我身上,我就不再挣脱了。我们走了两段楼梯,越走越高,我越来越害怕——天花板高高在上,那墙壁跟疯人院里光秃秃、未经装饰的墙完全不同,挂满了肖像,盾牌,生锈的刀剑,还有摆着动物标本的支架和盒子。楼梯盘旋而上,把大厅四周变成了画廊。每个转弯处都有走廊,在走廊的阴暗处,有些面容苍白的仆人站在那儿,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里——就好象蜂巢里待孵化的蜂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看着我行进在这个房子里。
而我不知道他们是仆人。我看到他们的围裙,还以为他们是护士。我想那些阴森的走廊里肯定有好多房间,关着安静的疯子。
“他们看什么?”我对那女人说道。
“看什么,看你,”她答道。“看你是不是生的跟你母亲一样漂亮。”
“我有二十个母亲,”我闻言说道;“我比她们都漂亮。”
那女人停在一扇门前。“人漂亮是因为举止漂亮。”她说道。“我是说你死去的亲生母亲。这就是她的房间,现在是你的了。”她把我领进屋,然后又领进旁边的更衣室。
窗户在咔哒作响,仿佛被拳头敲打着。即使在夏季,这房间里也很冷,而现在是冬天。我走近燃着小火的壁炉——我个子太小,够不着壁炉上的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脸——站在那儿,瑟瑟发抖。
见我往手里呵气,那女人说道,“应该戴着你的毛手套。”
她取下我的斗篷,说道,“这个可以给英克尔先生的女儿穿。”她又结开我的发带,用一把缺了齿的梳子给我梳头。当我推开她时,她说道,“想推就推吧,这样只会伤害到你自己,又伤不到我。怎么搞的,这些女人把你脑袋搞成什么样了!谁见了都会以为她们是蛮子。她们把你搞成这样,我怎么才能看到你整齐的样子?这可真没法说。好,看这个。”她钻到床下。“让我们看看你的夜壶。过来,别傻瓜样儿的扭扭捏捏了。你以为我没见过小姑娘撩开裙子解手吗?”
她双臂叠在胸前,望着我,然后用水打湿一块布,给我洗脸洗手。
“我还在这儿当礼宾女仆的时候,就见过他们这样帮你母亲洗漱。”她说道,
“她比你还难伺候,他们在那个疯人院里没教过你,在你房间里该有什么规矩吗?”
我渴望我的小木棍在手边,那我能让她尝尝我都学了些什么规矩!不过我也留意过疯子们,我知道如何佯装放低身段,伺机抗争。
最后她终于擦着手从我身边走开,
“神啊,这孩子!你舅舅带你来这儿,我希望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他似乎想把你调教成大家闺秀呢!”
“我不想做大家闺秀!”我说道。“我舅舅支使不了我。”
“我得说,在他家里,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答道。“都这会儿了!你把我们耽搁到这么晚!”
这时,一阵喑哑钟声传来,钟声响过三下。那是个时钟;而我将此理解为给屋子里人发信号,因为我听类似声音成长起来,钟声告诉疯子们,起床,穿衣裳,做祷告,吃晚饭。而此刻,我以为,就要看到疯子们了!
可当我们走出房间,宅子里跟先前一样冷清寂静,连张望我的仆人都不在了,都休息去了。我的靴子又绊到地毯上。
“走路轻点!”那女人攥住我的胳膊低声说道。 “这是你舅舅的房间,瞧。”
她敲门,随后带我进去。多年前,他就把窗玻璃漆上了,冬日太阳照在玻璃上,房间里浸着奇异的光线。墙壁上黑压压的都是书。我以为那都是一种中楣或者雕饰。我只认识其中两本书,一本书脊皱着的黑皮书——那是《圣经》。另一本是赞美诗集,粉色的,人们认为适合给狂躁病人看。我以为印在书上的话都是真的。
那女人让我挨着门站好,她站在我身后,手象鸡爪一样抓着我肩膀;被他们称为“你舅舅”的那个男人,从他书桌后面站起来,书桌上到处是成堆的纸。他头戴一顶绒帽,帽上悬着一根磨得起毛儿的绳,绳端系了束流苏。
他眼睛上戴着另一副颜色稍淡的墨水镜。
他朝我走过来,动动下巴说道,“那么,小姐,她脾气如何?斯黛尔太太?”他问道。
“很不好,先生。”
“我看得出,从她的眼睛里。她的手套呢?”
“扔到一边儿了,先生。不肯戴手套。”
我舅舅走近了,“令人不快的开始,把手给我,莫德。”
我才不会把手给他。那女人抓住我胳膊,掰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拽出来。我的手很小,肥肥的指节上有肉窝。我以前用疯人院的劣质肥皂洗手。我指甲里是黑的,那是疯人院里带出来的泥。我舅舅拈着我的手指,他手上有一两块墨水印。他摇摇头。
“瞧,我怎能这双粗糙的手染指我的书?”他说道,“我应该叫斯黛尔太太帮我找个保姆。我不该给她手套,让这些粗糙的手指变的细腻。不过,我还是会把你的手变细腻的。瞧这儿,我们怎么才能不用手套,又能让儿童双手细腻呢?”他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样东西——那是藏书家们用的一种家什——一根穿着金属珠子的绳子,珠子上紧紧包着丝线,这可以压住飞起的书页。他把这绳子挽了个环儿,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然后挥着它,又准又狠地抽到我长着肉窝的手指上;在斯黛尔太太的协助下,他又抽了我另一只手。
那串珠子如同一根鞭子,而包在珠子外面的丝线可以防止皮开肉绽。抽第一下,我象只小狗一样叫起来——为了疼痛,愤怒,和震惊。
这时,斯黛尔太太放开我的手腕,我把手指放到嘴边,哇哇大哭起来。
我舅舅被我的哭声惊得退了一步,他把那串珠子放回口袋,手捂住耳朵。
“安静!姑娘!”他说道。我摇头,抑制不住地哭叫。斯黛尔太太掐了一下我肩膀,却让我哭的更凶了。这时,我舅舅又要掏出那串珠子,我终于停住了。
“好了,”他轻轻说道。“以后你还会忘记戴手套,嗯?”
我摇头,他几乎要笑了。他望着斯黛尔太太。“你会让我外甥女时刻不忘她的新职责吧?我希望她温顺些。我家里不能有人大发雷霆,狂怒咆哮。很好。”他挥手。“现在,让她留在这儿。记住,别走的太远!你应该不离她左右,免得她变野了。”
斯黛尔太太行了个屈膝礼,又掐了我一下。天上流云蔽日,黄色的窗玻璃时明时暗,不停变幻。
女管家走后,我舅舅说道,“现在,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我把深红色的手指放到脸上,擦擦鼻子。
“为了让我变成大家闺秀。”
他干笑一下。
“为了让你变成一个秘书。看到这些墙了吗?你看到什么?”
“木头,先生。”
“是书,姑娘。”他说道。。他走过去抽出一本书打开。那书封面是黑色的,看封面我认出那是本《圣经》。其他的书,我推断,都是赞美诗集。我猜想那些赞美诗集,统统是,按照颜色不同分类放置,或许是为了适应不同程度的疯病人。我想到这一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舅舅手拿着书,举到胸前,轻叩着书脊。
“你看到这个书名吗?姑娘?一步也别动!我要你读出来,没要你跳起来。”
可那书离我太远。我摇摇头,感觉泪珠儿去而复返。
“哈!”我舅舅见我不高兴,不由叫道。“我说你看不到,看下面,小姐,地板上。下面!这边!看到你鞋边上的手吗?那手是照我吩咐放的,为此我咨询过一位眼科大夫——看眼睛的大夫,这些书非同寻常,莫德,不能给寻常人看。如果让我看到,你越过那个手指尖,我会用对家里仆人一样的家法对待你——用鞭子抽你眼睛,抽到你眼睛流血。那只手标出此地的清白界限。很快,你就能越过那只手;不过得有我的吩咐,等你做好准备。你明白吗?嗯?”
我不明白。我怎么能明白?不过我已变得谨慎小心,我不懂装懂地点点头。他将书放回原处,摆弄了一会儿,将那本书的书脊对正。
那本书的书脊精美考究,而且——很快我就会知道这本书了——是他最珍视的一本书。那书名为——不过此时我仍保有懵懂纯真的天性;尽管上天并未令我将此天性保持太久。
我舅舅言罢似乎就忘了我。我立着待了一刻钟,他才抬头望见我,挥手命我离去。
我奋力拉开房门的铁把手,合叶的摩擦声又让他吓了一跳;待我关好门,斯黛尔太太从暗处闪身上前,领我到了后楼梯。
“我猜你饿了。”我们下楼时,她说道。“小姑娘老是要饿,我敢说,现在你见了白煮蛋要感激不尽了。”
我是饿了,可我是不会承认的。她摇铃唤来个姑娘,这姑娘端来一块饼干和一杯甜丝丝的红酒。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笑面相迎。不知何故,那笑脸比曾经的掌掴更叫我难以忍受。我觉得我又要哇哇大哭了,然而我伴着饼干强咽下泪珠儿,那姑娘和斯黛尔太太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留意着我。后来她们把我独自留在房中。房间渐渐昏暗下来。我躺在沙发上,头枕垫子,把我的小斗篷披在身上,绻着受伤红肿的小手。红酒让我昏昏睡去。等我再次醒来,我见到晃动的人影,见到斯黛尔太太拿着灯站在门口。
一阵惶恐袭来,我彻底清醒了,我感觉我睡了好几个小时。我想时钟刚刚敲过。我相信这会儿得有七点或者八点了。
我说道,“现在我想,你是否行行好,带我回家吧。”
斯黛尔太太笑了,“你是说那个疯人院?和那些粗俗的女人?”
“我想她们想念我了。”
“我得说她们很乐意摆脱你——你这个肮脏的白脸小东西。过来。到睡觉时间了。”她将我从沙发上捞起来,开始帮我解袍带。我使劲推开她,还打了她一下。她抓住我胳膊,扭成麻花。
我说道,“你不能伤害我!你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要我妈妈,她们爱我!”
“这才是你妈。”她扯出我颈项上的小画像说道。“在这儿你就这一个妈。你应该感到庆幸,你还见过她的脸。现在,站着别动。你必须穿这个,这能让你有个大家闺秀的形象。”
她取下我硬邦邦的浅黄色外衣和所有亚麻内衣。然后她将我紧紧捆到一件女士胸衣里,这胸衣箍我比那袍子还紧。胸衣之外,她又给我穿上件睡衣。手上给她套了一双白色手套。此时我只有脚还光着。我倒在沙发上,又踢又拽,想摆脱这些劳什子,她把我拎起来,摇晃两下,再一动不动地抓着我。
“瞧这儿,”她说道,她面颊红里透白,呼吸重重地冲到我脸上。
“我有过一个小女儿,她死了。她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性情象小绵羊一样乖巧,为什么黑头发好脾气的孩子就得死呢?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你妈妈那么有钱,却变成废人,死掉了,而我呢,我得看护着你,让你的手指变的细腻光洁,把你养育成大家闺秀,这真让人想不通。你就尽管哭吧,尽管抹眼泪吧,你怎么使坏,也休想让我的铁石心肠变成菩萨心肠。”
她把我拎起来,带我进了更衣室,将我扔到又大又高,满是灰尘的床上,然后放下床帷。壁炉墙上有扇门:她告诉我那门通向另一个屋子,有个坏脾气女孩睡在那个屋子里。那个女孩夜里会听着动静,如果我有任何不乖,不安生,不安静,她都能听到,她手劲非常大。
“祈祷吧,”她说道,“请求圣父宽恕你。”
说完她提灯离去,我被投入到可怕的黑暗中。
我觉得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实在骇人听闻。即使现在,我仍觉得这十分可怕。我躺在床上,心中充满悲伤和恐惧,我竖起耳朵聆听这寂静之声——我空前的警醒,不适,饿,冷,孤独,这黑暗如此深沉,连我眼睛闭起带来的一片黑都无法与之比拟。身上的胸衣箍着我,我象被个拳头攥住了,我那被强行塞进手套的手指上,伤处开始隐隐作痛。
时不时传来时针转动的声音,还有报时的钟鸣声;我想象着,这宅中某处有疯子在走动,旁边还有照看他们的护士。从如此想象中,我尽力汲取着安慰。
我开始对这个地方的规矩好奇起来。
或许在这里,他们允许疯子四处乱逛;或许某个疯女人会走错房间,走进我的屋子?或许睡在隔壁的那个坏脾气女孩自己就是疯子,她会跑过来,用她有力的双手掐死我!实际上,我心头一冒出这个念头,就立即听见一些令人窒息的动静,就在旁边——不合常理地,在向我靠近:我想象着无数鬼祟的身影,他们面孔贴在床帷上,无数摸索着的手。我开始哇哇大哭,我身着的胸衣箍得太紧,想哭也不得便,泪珠儿来的有点不可思议。我期望能静静躺着,这样潜伏着的疯女人们就猜不到我在那儿了,可我越是想安静,就越是怕的难受。过了一会儿,一只蜘蛛还是一蛾子掠过我的面颊,我以为那只要扼杀我的手终于来了,惊慌中我猛地抽搐起来,而且,我估计,我还尖叫起来。
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光线从床帷间透进来。出现了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凑近我的脸——那是一张好看的面孔,不是疯子的脸,而是早先给我午茶端来饼干和甜酒的那个姑娘。她穿着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