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你的财富分文未动地躺在银行金库里。你引以为安慰的,就是成为布莱尔的女主人——在布莱尔,听着半小时一次的空洞钟声,一下又一下,了尽余生。”
他说话时,我没看他的脸;而是望着自己穿了拖鞋的脚。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以前经常幻想的景象——我就象中国女人的小脚,被三寸金莲鞋紧紧束缚着,满心期望突破桎梏。在药力的催化下,这副景象更加残酷逼真了,我看到那小脚扭曲变形,酸腐僵化。我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然后抬起眼望向他。他凝视着我,静候答复,看是否已说服了我。
他说服了我。并非凭借着他所说的,我在布莱尔的未来云云——因为他的说辞没有任何新鲜之处,都是很早以前我就为自己算计过的;而是凭借眼前的现实,他现身此地,面陈其详——他早有预谋,从四十里地之外赶来——他混入这座沉睡宅邸的心脏里,摸进我的房间,来到我面前。
那个伦敦的女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会以类似手法,说服她自寻死路;正是那个女孩,在稍后一些时候,我将含泪对她复述他那套说辞——我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想到她。
我说道,“明天,等你看到我舅舅的藏画:要夸夸罗曼诺,虽然卡拉斯的画更珍贵。要说莫兰德比罗兰森好。他认为罗兰森是个惟利是图的匠人。”
我就说了这些。这些也足够了,我觉得。他望着我的眼睛,点头记下,没有笑——我想他知道,此时此刻我不愿看到他的笑容。他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整整衣裳。这举动打破了我们密谋的神秘氛围:此时的他高大,模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希望他回房去。我又颤抖起来,他见了,说道,“恐怕我已将你耽搁得太晚。你肯定又冷又饿。”
他望着我。也许他在估量我的决心,也许他开始心存顾虑了。我抖的更厉害了。他说道,“听了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不会感到困扰——太过困扰吧?”
我摇摇头。可是我不敢从沙发上站起来,万一我两腿发软,搞得仿佛在向他示弱。我说道,“你还不走?”
“你要我走?”
“是的,你走了我感觉会好点。”
“当然。”
他好象还想说点什么。我将脸庞别过去,不要听他再讲,很快,就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开门,关门。我坐了片刻,然后蜷起腿,用斗篷把腿包好,拉起斗篷上的帽子,枕着硬邦邦满是灰尘的沙发垫,在沙发上躺下来。
这不是我的床。上床时间也过了,我身边什么也没有——我母亲的小画像,我的盒子,我的女仆,那些我喜欢在入睡时放在身边的东西。然而今夜,一切都乱了套,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自由在召唤我:吉凶莫测,令人惶恐,又不可回避,如同死神一般。
我睡着了,梦见自己坐着一艘船上,船头高高翘起,在昏暗静谧的水流中疾速向前,乘风破浪。
第九章
我觉得,即便那时——或者更应该这么说,尤其在我和理查德勾结伊始,我们的联盟尚未经受考验,彼此关联尚不紧密的时候——我想,那时我是要退出的,我要将自己从他野心勃勃的煽动中释放出来。我记得我头脑清晰地想到要退出。因为那个房间——在子夜时分的静谧里,他握着我的手,窃窃私语中,将他铤而走险的计划和盘托出,就好象一个人剥下了毒药的包装纸——这个房间,在拂晓清冷的半个小时里,又回复到原先刻板僵硬的线条中去。我躺下来审视着这个房间。我熟悉其中每条曲线、每个角落,我太熟悉这个房间了。我记得我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为布莱尔的陌生——那寂静,那弯弯曲曲的走道和令人迷惑的墙壁,而痛哭起来。那时我就想,这些事物对于我,将永远陌生,我觉得是那陌生令我古怪——令我怪形怪状,浑身是刺,成为象下水道里的杂碎一般的东西。
布莱尔逐渐消磨了我,将我据为己有。这时,我感觉到裹在身上的羊毛斗篷轻飘飘的分量,心里念叨着: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不想逃跑!布莱尔永远不会让我走!
然而,我错了,理查德。瑞富斯来到布莱尔,象一粒酵母粉落进面团里,彻底改变了布莱尔。次日八时,我去书房,随即就被打发走了:他跟我舅舅在那儿研究画。他们在一起待了三个小时。然后到中午,我被叫到楼下,跟绅士们告别,只有霍粹先生和哈斯先生要走。我在大厅见到他们,他们正忙着穿戴,我舅舅斜支在手杖上,理查德站在一旁,手揣在口袋里。是他先看到我。他与我对视一眼,但未做任何示意。这时其他人听到脚步声,都扭过头来注视着我。霍粹先生微笑着。
“美丽的葛莱缇娅来了。”他说道。
哈斯先生本已戴上帽子,此刻他脱帽说道,“你指水边的仙女,”他眼睛停在我脸上,“还是那个雕像?”
“啊,二者皆是。”霍粹先生;“不过我是指那个雕像。李小姐跟雕像一样白皙,你看是不是?”
他拉起我的手。“我家里的姑娘们该多么嫉妒你啊!她们吃黏土,你知道吗?为了美白肌肤,那是黏土啊。”他摇头叹息。“我觉得追求惨白的面色是一种最不健康的风气。至于你,李小姐,正如每次要离开你时我所感到的,我再次为你舅舅给予你的不公正待遇而感到愤慨,他让你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象养蘑菇一样待你。”
“我已习以为常。”我低声说道。“另外,我觉得光线幽暗一些会让我皮肤更白皙。瑞富斯先生不跟你们一起走?”
“幽暗,说真的,李先生,我差点要看不清外套上的扣子了。你打算永远都不融入文明社会,永远都不给布莱尔装瓦斯灯吗?”
“只要我还收藏书,我就不会用。”我舅舅说道。
“那就是说永远都不用喽。瑞富斯,瓦斯灯会弄坏书籍,你知道吗?”
“不知道。”理查德说道。然后他转向我,低声加了一句:“不,李小姐,我暂时不回伦敦。你舅舅心地慈善,给了我一份整理他藏画的小差事,我俩似乎都对莫兰德抱有热诚。”
他眼睛是暗色的——如果蓝眼睛能变成暗色的。霍粹先生说道,“李先生,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这个,藏画装订期间,你可允许你外甥女拜访一下霍尼威尔街我的书店?你不想有一个假期吗?李小姐?到伦敦?瞧,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你十分乐意。”
“她不想去。”我舅舅说道。
哈斯凑过来。他外套太厚,人都出汗了。他拈起我的指尖说道,“李小姐,如果我何时能够——”
“走吧走吧,”我舅舅说道。“你越来越罗嗦。看,我的马车夫等着呢。莫德,你退后点,不要站在门边上……”
“一群傻瓜。”等绅士们都走了,他说道。“哦,瑞富斯?来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你带了工具来?”
“我去拿,先生,去去就来。”
他弯腰示意,然后走开了。我舅舅本要跟着他,忽又停住,转身望着我。他招手命我上前。“手给我,莫德,”他说道。我以为他要我搀扶他上楼梯。可我伸出胳膊,他就一把抓住,牢牢攥着,把我手腕拽到他面前,撸开袖子,斜眼盯着我手臂上露出的皮肤。他又盯着我的面颊。“白皙?他们是这么说的?白得象蘑菇似的?嗯?”他就嘴巴在动。“你知道蘑菇是从什么东西上长出来的吗?嚯!”他笑了。“现在不白了吧!”
我脸上变了颜色,抽回手臂。他笑着放开我的手,转身独自拾级而去。他穿了双软底鞋,后面露出他穿着袜子的脚踝。我望着他的脚步,想象着我的恼恨幻化成一根鞭子,一根藤条,我执鞭抽到他脚上,让他摔个狗啃屎。
我站在那儿寻思着,耳听得他脚步声渐渐隐去,这时理查德从楼上回来经过过厅,他没看我,他不知道我在,不知道我还站在紧闭大门边的暗处。他走过去了,步履轻快,手指点着过厅的扶栏。我想,也许他还吹着口哨呢,不然就是哼着小曲。在布莱尔,我们不常听到这种声音,而我血性渐起,正体味到我舅舅言辞给我的刺痛,这声音在我听来,充满危险,令我毛骨悚然,犹如危梁悬顶时那若有若无的滑动声。我觉得他走过去时,脚下古旧地毯上的灰尘升腾而起,云雾阵阵的;我目光追随他的脚步,我确信,我看到天花板上的油漆碎片都扑簌簌飞舞下来。
这景象令我晕眩。在我想象中,这宅子的墙壁因他的出现而大受冲击,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而我生怕这一切会在我抓住机会逃走前发生。
然而,我也害怕逃脱本身。我想他清楚这一点。哈斯先生和霍粹先生一走,他就不能跟我单独讲话了。他不会胆大包天到再次摸进我的房间。他也清楚,我加入计划,他才好高枕无忧。他耐心等待,小心观察。他还是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却是坐在我舅舅旁边,而不是我旁边。
有天晚上,他终于岔开话题说道,“李小姐,我来到贵府,令你舅父不能专注于索引编纂,一想到你该多么烦闷,我就满怀歉疚。我想你心中盼望着再回到书籍中,重拾乐趣吧。”
“书籍?”我说道。我眼帘垂下来,望着盘中的碎肉:“当然了,非常想。”
“那么,我希望能为你排解烦闷,效犬马之劳。你是否有什么作品,比方说画作,草稿,诸如此类的东西,可以容我帮你装订?我想你肯定有。因为从贵府窗户望出去,窗外有许多美丽景致。”
他一边眉毛扬起来,就仿佛指挥家扬起指挥棒。 当然,我惟有服从。我说道,“我不会油画,也不会素描。我没学过绘画。”
“什么?没学过?——原谅我,李先生。我早就想说,你外甥女才艺出众,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你知道,只要稍下些工夫,我们就可以弥补这个遗憾。先生,李小姐可以跟我学习绘画课程。我可以用中午时间教她吗?这方面我颇有心得:以前在巴黎,我给一位伯爵家的小姐们上了一个季度的绘画课。”
我舅舅翻翻眼睛。“绘画?”他说道。“我外甥女干什么要学那个?莫德,你想帮我们装订画册吗?”
我还没应声,理查德就轻声说道,“我是说为画而学画,先生。”
“为画而学画?”我舅舅目光闪动,望着我。“莫德,你怎么说?”
“只怕我并无才能。”
“并无才能?是,好象是这么回事。当初我带你来这,你手可够笨的;到现在还有点斜肩膀。瑞富斯,你跟我说说,绘画指导对我外甥女手的稳定性有帮助吗?”
“有帮助,先生,千真万确。”
“那好,莫德,让瑞富斯先生教你吧。反正,我不喜欢见你闲着;”
“是,先生。”我说道。
理查德见状,眼里闪过一丝柔光,仿佛猫睡着时眼珠上覆着的朦胧水膜。然而待我舅舅低头吃饭,他飞快与我对视一眼:那层膜隐退了,他的眼神暴露无遗;他神情中那突如其来的亲近之意令我不寒而栗。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谨慎小心。我确因恐惧而战栗——为他的计划而恐惧——怕他的计划成功,也怕他失败。而同时,我也为他的胆大妄为而战栗——毋宁说,是他的胆大妄为让我战栗,正如人所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只消十分钟,我就看出,你的生活已将你造就成了什么样儿,那个晚上,他对我这么说。接下来他还说,我想你已算得上半个坏人。他说得对。假使说,从前我不知邪恶为何物——又或者,我知其实而不知其名——那么现在,我都知道了,有名有实。
当他每天来到我的房间,将我的手举到他唇边,嘴唇轻触我手指,恶魔般冷酷湛蓝的双眸滴溜溜乱转时,我便体会到邪恶为何物。要是给阿格尼丝看见了,她也不会明白。她以为这是献殷勤。还殷勤呢!——流氓无赖的殷勤。我们拿出纸,笔,颜料,她就在一旁望着。她还看到他挪到我身边,把着我的手画各种线条。他会压低了声音讲话。一般而言,男人轻言细语时声音不甚动听——要么破了音,要么尖细刺耳,要么一个劲往高里扯——而他能将声音慢慢压低了,还保持清晰吐字,就象悦耳的音符;等她坐在离我们有半个房间远那儿的地方做针线时,他就会拖住我,秘密地,一字一句地,跟我商议他的计划,直到计划完美无缺为止。“非常好,”他会如此说道——就好似一位正经的绘画师傅在指导有才能的女学生。
“非常好,你学的很快。”
他会面露微笑。他会站直了,把头发捋到后面。他会望着阿格尼丝,然后发觉她也在看他。她会慌乱地跳开目光。“好了,阿格尼丝,”他会这么说,瞄住了她的紧张,就好象猎人瞄住了猎物,“你觉得你家小姐的艺术天赋如何?”
“噢,先生!我可没想过点评。”
他会拿起一支铅笔,走到她跟前。“你看到我让李小姐如何拿笔吧?不过她拿笔的手法是女士手法,应该稳当点。阿格尼丝,我觉得你的手拿笔应该更稳。来吧,你不试试吗?”
他一抓住她的手指,她就因他的触碰而面红耳赤。“你脸红了?”他惊讶地说道。“你不会以为我有意冒犯你吧?”
“没有,先生。”
“那就好,那你脸怎么红了?”
“我就是有点热,先生。”
“热?九月份也热?”
诸如此类的话语。他有种折磨人的天赋,在这方面他跟我旗鼓相当。而我见到这副景象,本应当日益警醒。我没有。他愈是挑逗,阿格尼丝就愈慌乱——就好象一个陀螺,鞭子越是抽,就越是转的欢!——而我,也愈发要嘲弄她奚落她。
待她给我更衣或梳头时,我说道,“阿格尼丝,你心里怎么想瑞富斯先生?”我攥住她手腕,感觉到其中骨骼摩擦。“你觉得他英俊吗?阿格尼丝?你觉得,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年轻姑娘们不都是喜欢英俊小生吗?”
“说真的,小姐,我也不知道!”
“你这么说?那你就是个说谎精。”我在她身上某柔嫩处掐了一下——当然,现如今我对这些了如指掌。“你是个说谎精,你是个浪荡女。当你跪在床边请求圣父宽恕时,你会把这些罪恶一一历数出来吗?你觉得他老人家会宽恕你吗?阿格尼丝?我想他定然会原谅那个红发姑娘,因为她忍不住要使坏,她生来就是个坏胚子。其实他也残忍,将情种播撒在她心里,然后又惩罚她,叫她为情所困。你不这么想吗?瑞富斯先生盯着你的时候,你没感觉到自己春情萌动吗?你没有竖起耳朵,倾听见他轻快的脚步声吗?”
她矢口否认。她发誓赌咒,以她母亲的性命做担保!上帝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必须且只能这么说,否则这出戏就玩完了。她必须这么说,然后给我掐,她必须使她一贯的清白保全无缺,而我也必须掐她。我必须掐她,为了她对他平凡无奇的想念——如果我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有一颗平常人的心——那本应由我感受到的想念之苦。我从未感受到。别异想天开,以为我会想念他,梅特伊想念过瓦尔蒙特吗?我也不想有此感受。如果我有,那我真会痛恨自己!因为我从我舅舅藏书里了解到,这件事太过肮脏龌龊——就好似发炎红肿的肉体感受到的刺痒,那种刺痒须在秘室之中,帷幕之后,于满面通红、器官潮湿中得到满足。
他在我身体里唤起的,那激荡在我胸中的——那暗中的勾结——则是一种更为罕见的情愫。我可以说,这种情愫的产生,就好似这宅子中的一片阴影逐渐蔓延开来,或者,好象墙壁上的爬山藤开出的小花。而这宅子中早已暗影重重,污迹斑斑;于是没谁会注意到这些事。
没谁注意到,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