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须理解,我已决心看低她。否则,我如何做到我应做的本分?——我又如何能骗过她,加害于她?只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朝夕相对,难免日益亲近。我们不可以太亲密。而且她亲近的举动不象阿格尼丝那样——也不象巴巴拉那样——完全不象小姐的女仆。她太率直,太散漫,太自由。她打哈欠,她东斜西靠。她抓挠身上的斑点和伤口。她会坐下来,在我的注视下,抚弄指节上旧伤结的痂。这时她会问我:“小姐,有针吗?”待我从针线包里找出针来递给她,她会花一番工夫,用针挑拨手上的皮肤。然后将针还给我。
有天我们散步时,她挽起我的胳膊。这对她来不算什么,而我却有如身领棒喝,深受震动。另一回,久坐后我抱怨脚凉:她在我面前跪下来,解开我的鞋带,将我的双脚捧在手中揉搓着——最后还低下头,大口大口往我脚趾上呵气。她开始按自己的喜好装扮我;在我的裙子上、头发上乃至房间里搞了些小花样。她拿来鲜花,将一直摆在我客厅桌上花瓶中的枯枝残叶都扔了,又从我舅舅花园的篱笆上找了些报春花。“当然,在乡下,你找不到伦敦的那些鲜花。”当她把花放入花瓶时如是说道。“不过这些花也够漂亮了,不是吗?”
她让玛格丽特从魏先生那儿多给我拿些了煤上来。这事儿办起来多么简单啊!——此前却无人为我着想,去打个招呼;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就这么捱寒受冻过了七个冬天。热气让窗户结了一层水雾。她喜欢站在窗前,在玻璃上画圆圈、心型和罗纹线。
有一次,她将我从我舅舅的书房里接回来,我发现午餐桌上散乱地摆着些扑克牌。我猜那是我母亲的扑克牌。因为那是我母亲的房间,有许多她的旧物。紧接着,想到我母亲在这儿——居然在这儿——在这儿走动,坐在这儿,在裙子上摆开花花绿绿的纸牌,这念头令我仓皇无措。我母亲,人未出阁,神智尚全——也许,百无聊赖地托着腮——也许,还叹着气——等啊,等啊……
我拿起一张牌。牌从我戴着手套的手中滑落下去。可是放在苏的手里,纸牌脾气变了:她将牌收集起来,拣出一副,开始洗牌、切牌,动作干净利落;牌上的金色线条和红色图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如同一堆金银财宝般,令人眼花缭乱。
当然,她听说我不会玩牌,非常惊讶;随即让我坐下,她来教我玩。玩纸牌游戏无非是凭运道和头脑简单的孤注一掷,而她却玩得很投入,几乎不知飨足——她心里激起了玩牌的兴趣,歪着头,眯缝着眼,沉浸其中。如果我玩累了,她就自己玩——要不就将纸牌一张张立在桌上,头碰头斜靠着,一层层地搭上去,搭得很高,搭成一个纸牌金字塔——K和Q总是留到塔顶。
待她搭完,她说道,“瞧这儿。瞧这儿,小姐。看到吗?”然后她挪开一张金字塔底的牌;眼见金字塔落将下来,她会哈哈大笑。
她会哈哈大笑。那笑声在布莱尔是如此突兀,在我想象中,就好象监狱或教堂里的笑声。
有时候她还唱歌。有一回我们聊到跳舞。她站起身,提溜着裙子,给我演示了几步。接着她将我拉起来,抓着我转啊转;从她手抓着我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快的心跳——我觉得那跳动从她传到我身上,变成了我的心跳。
终于,我让她用一个银顶针帮我磨平一颗顶出来的牙。
“让我看看,”她说道。她看着我,捏着我的面颊。“到亮处来。”
我站在窗边,仰着头。她的手很温暖,她的呼吸——带着啤酒味——也很温暖。她手指探进我嘴里,轻抚我的牙龈。
“是的,是有些尖。”她收回手,说道,“就象——”
“就象蛇的大毒牙吗?苏?”
“要我说,就象针一样”她环顾四周。“蛇有牙齿吗?小姐?”
“我觉得蛇肯定有牙,因为据说蛇会咬人。”
“那倒是,”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只是,我以前觉得蛇黏乎乎——”
她进了我的卧室。我能从开着的门里看到大床,还有推到床下的夜壶:她不止一次提醒我,说马大哈的人起了床,会将这瓷罐踢碎了,更会被这玩意弄瘸了腿。秉承同样的热忱,她还叮嘱我,不要光着脚踩到头发上(因为头发——她说跟虫儿一样——会钻进肉里,令肉生疮化脓);想眼睫毛变黑,就不要用不纯的蓖麻油;不要冒冒失失地爬烟囱——藏身也好,逃命也好,都不要爬。
这时,她在我梳妆台上找东西,没说话。我等了片刻,然后叫道,“你知道有谁是被蛇咬死的吗?苏”
“被蛇咬死?小姐?”她又出现了,仍旧皱着眉。“你是说,在伦敦的动物园吗?”
“哦,可能就是动物园里吧。”
“我可真不知道。”
“奇怪。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我笑了,她却没笑。这时,她摊开手给我看,她手上有枚顶针;我才明白她要做什么,也许我神情也变了。她望着我神色不定的脸说道,“一点也不疼。”
“真的?”
“真的,小姐。如果你疼,就叫出来,我马上停手。”
果然不疼,我也没叫。然而,种种感觉奇异地混作一处:金属的摩擦,她手把住我下巴的压力,她轻盈的气息。当她仔细盯着手里打磨着的牙时,我目光无可回避地落到她脸上;于是我望着她的眼睛:此刻我看到,她有一只眼颜色深些,虹膜的褐色略深沉些,几乎成了黑色。
我望着她颧骨的线条——流畅柔美;她的耳朵——精巧优雅,耳垂上为戴耳环、耳坠穿了耳洞。有次我问她,“耳洞怎么穿的?”我凑近她,指尖抚到她耳垂那小小的肉窝上。“这个,小姐,用针,”她说道,“还有一点冰块……”顶针还在磨。
她微笑。“我姨妈就给小宝贝们,”她边磨边说道,“磨过牙。她肯定也给我磨过。——快磨好了!哈!”她手里慢下来,停顿一下,查看那颗牙。接着她又磨起来。“当然,给小孩磨牙得万分小心。因为你会不小心就会把顶针落到小孩嘴里——好了。我知道有几个就那么没了。”
我不知她说没了,意指顶针,还是小孩。她的手和我的嘴唇都变湿润了。我咽了下唾沫,又咽了一下。我舌头翘起来,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好象,忽然间,变得好大,好怪;我想到银顶针上的磨痕——我觉得我的呼吸定然弄湿了顶针,令它滑将下去,我想我能尝尝顶针的味道。
或许,若她再多磨一会儿,我就会堕入某种惶恐中;而此时顶针又慢了,随即她停住。她用大拇指摸摸那颗牙,手捏着我的下巴,过了一秒钟,她才放开手。
我从她的把持中松懈下来,颇有点漂移不定的感觉。刚才她将我下巴握得太紧、太久,待她退后,凉空气扑面而来。我咽了下唾沫,舌头舔舔磨过的牙。我擦擦嘴唇,我看到她的手:她指节因为按压我的脸,留下些红红白白的印子,她手指上也有些印子,顶针还戴在手上。银顶针光亮依旧——没有磨痕,完全没有磨痕。适才我品尝到的,或者说,在想象中我品尝到的,是她的味道;并无其他。
“嗯?”
一个小姐可以品尝她女仆的手指之味吗?她可以的,在我舅舅的书里可以。——这念头令我脸红。
正当我立在原地,感到血流不加掩饰地涌到脸上,一个女仆进来,捎来一封信,理查德的信。我已忘却了对此信的期盼。我已忘却了盘算我们的计划,我们的远走高飞,我们的婚姻,疯人院那若隐若现的大门。我早已将他抛到脑后,而我现在必须想起他。我接过信,颤抖着,拆开蜡封。
你是否跟我一样急不可耐?他写道。我明白你也是。她现在在你身旁吗?她能看到你的脸吗?样子要开心点,微笑,傻笑,这就够了。我们的等待结束了。伦敦的事务已办妥,我就要过来了!
第十章
这封信如同催眠师的响指,将我惊醒:我眨眨眼睛,有些晕眩,我环顾四周,犹如迷梦初醒。
我望着苏:望着她的手,望着我的唇留在上面的印记。我望着床上的枕头,那上面还有我俩的头留下的窝窝。我望着桌上花瓶中的花,望着壁炉中的火苗。屋里太暖和了。房间里太暖和,而我仍象受了寒似的颤抖起来。
她都看在眼里。她望着我的眼睛,朝我手中的信纸点点头。“好消息?小姐?”她问道;看来这封信似乎也令她颇为困惑:在我听来,她声音好象飘飘忽忽的——心怀恐惧的飘忽——她神情似乎也警醒起来。她摘下顶针;却仍旧注视着我,仔细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
理查德要来了。她是否与我一样,也觉察到此事?她不动声色。她如往常一般,轻松自如地坐立行走。她不动声色地吃午饭。她拿出我母亲的纸牌,独自一人,开始饶有耐心玩纸牌。我站在镜子前,从镜中看她抽出一张牌,放在桌上,翻开,再放到另一张牌上,老K举起来,A都挑出来。
我望着镜中自己的脸,思量着,究竟是何人何物,令镜中这副面孔成为我的面孔:那面颊的曲线分明,嘴唇太过丰满,太过鲜艳。
最后,她将牌收做一处,问我是否愿意洗牌,洗过再许愿,她会根据牌面前后,算出我的未来。
我见她此番言语并无讥讽之意,于是在她身边坐下,笨手笨脚地洗了牌,她接过去,将牌摊在桌上。
“这些表示你的过去。”她说道,“这些是你的现在。”她睁大眼睛。她好象忽然间青春焕发了:有一小会儿,我们俩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正如我想象中,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们,在平常的屋子里,在学校里,在洗碗间里,叽叽咕咕:这个是小伙子,瞧,骑在马上。这是J。这个是方片Q,代表财富——我有一枚镶钻胸针,当时我就想到了它。我想象着——正如以前我曾经想到过的,尽管时日不多——想象着苏,财宝到手后,面对宝石喘着粗气,估量着宝石价值几何……
毕竟,我们都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坐在平常人家的客厅中;她仅仅对我的财富感兴趣,因为她觉得那笔财富都是她的。她眼睛又眯起来,声音由轻言细语中忽然拔高,颇粗鲁无礼。她将牌归拢起来拿在手中,翻转着纸牌,蹙着眉头,我从她身边走开。她掉了一张牌,却未察觉:那是红桃二。我将那牌踩在脚跟下,将其中一颗红心当作我自己的心脏,用力将牌碾进地毯里。
我起身后,她找到那张红桃二,并试图抚平牌上的折痕;然后玩起了打通关,象以前一样乐此不疲。我又望着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变白皙了,手指上的小伤都已痊愈。她双手纤细,戴上手套会更显纤细;那就跟我的手一样了。
这事儿必须照此办理,这事儿早就该做妥帖了。理查德即将到来,我的心被某种前所未有的负重感攫住:分秒,日夜,时光——那漆黑幽暗的时光之鱼——已一晃而过,去不留痕,由此而生一种惊慌失措的情绪。我度过了一个焦躁不安的夜晚。次日,我们起床,她来为我更衣时,我扯扯她衣袖的褶边。“你总穿这件不起眼的褐色衣裳,除了这件,你就没有别的裙子吗?”
她说她没有。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天鹅绒裙子,给她试穿。她颇不情愿地脱了旧衣裳,从落地的裙中走出来,转过身,出于腼腆,避开了我的眼睛。那裙子有些瘦。我拽过裙带系好,将她腰线下的裙摆放熨帖,又到珠宝盒里拿了枚胸针——那枚镶钻胸针——小心地别在她心口前。然后我让她站在镜子前面。
玛格丽特进来了,她把苏当成了我。
我已渐渐习惯了她,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的温暖,她的个性;她已变成一个有过往、有爱、有恨的姑娘,而不再是阴谋诡计中那个容易轻信的姑娘——那个粗俗不堪的茶壶苏。
此时此刻,我看出她的相貌身形,将与我多么相近,仿佛是第一次,我意识到,我和理查德图谋欲为的究竟是何事。我脸靠在床柱上,望着她,看她愈发地心满意足,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抚平裙上的褶皱,挺胸收腹,以适应裙子的腰身。“要是我姨妈能看到就好了!”她说道,脸上绯红一片。这时我想到,有谁会在伦敦阴暗的贼穴里等待着她:姨妈,母亲,或是祖母。我想,当她的小贼娃远离家园,赶赴危险的营生,她在家度日如年,得多么忐忑。我想象着,她等待苏时,拿出苏的一些小玩意——腰带呀,项链呀,华而不实的手镯呀——翻来覆去,一遍遍地,在手中把玩……
她并不了解我的感受。他也不了解。他中午到达——做派一如既往,如同阿格尼丝还在的日子:拉起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躬身亲吻我的手。“李小姐,”他以一种欢喜的语调说道。他身着深色衣裳,整洁优雅;浑身上下仍然带着他的狂妄自信,他的亲密态度和浮华艳俗,就好象旋涡中心那一团暗色或香气。尽管戴着手套,我还是感受到他嘴里的热气。然后他转向苏,她行了个屈膝礼。然而,那上装僵硬的衣裳并非为行屈膝礼而缝制:身子一点,几乎是踉跄的,她衣裙上的流苏都颤巍巍的,似乎要摇动。她脸红了。我见他注意到这一点,他笑了。
而我也看见,他注意到那裙子,也许还注意到她手指的白皙。
“我还以为她是谁家的小姐,我真这么想来着。”他对我说道。他走到她身旁。他往那儿一站,似乎比以往高大,也比以往黝黑,象一只熊;而她有些娇小。他抓起她的手,在手中摩挲着:他的手似乎也很大——大拇指伸开,就几乎盖满她的手腕。他说道,“苏,我希望你向你家小姐证明了你是个好姑娘。”
她眼睛望着地板。“我也希望如此,先生。”我上前一步。“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我说道。“确实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
然而这些话语不够圆满,太过仓促。他盯着我的眼睛,收回他的手。“当然。”他圆滑地说道,“她一心向善,全无杂念。有你为其楷模,姑娘们都不由自主地一心向善。”
“你真好,”我说道。
“我想,绅士门见到你,除了对你好,再无他求。”他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已看透我,觉察出我内心的同情,他打算将我从布莱尔的中心毫发无损地勾出去。假使此时我迎合着他的目光,却丝毫感受不到我胸中翻腾着的隐约又可怕的激动,那我就不成其为我,不成其为我舅舅的外甥女。
可是我觉得这太难了,我几乎有些动摇。我笑了;而这微笑展开得十分勉强。苏歪着头。她是否以为我在为自己的爱情微笑?这念头令我的笑容更勉强了,我甚至开始感觉到那是一阵喉间的痛楚。我避开她的眼睛,也避开他。他要走,却命她走过去,他们在门口立了片刻,窃窃私语。他给她一枚硬币——我看到那硬币黄色的闪光——他将硬币放在她手上,帮她合上手。他指甲被她粉嫩的手掌衬得发褐。她放低身段,又行了个笨拙的屈膝礼。
这时,我的笑容凝固住,象是僵尸的鬼脸。待她转过身,我不敢看她。我走进卧室,关上房门,扑到床上,脸埋起来。我被笑声控制着,摇撼着——一阵骇人的笑声,这笑声无声息地追逐着我,好似污秽的水——我战栗着,战栗着,最后我镇定下来。
“李小姐,你觉得你的新女仆如何?”晚餐时他问我,他眼睛望着自己的盘子。他正小心地从鱼骨上剔下鱼肉——鱼骨那么苍白,那么纤细,几乎是透明的,鱼肉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黄油和调料。冬天里,我们的饭菜上桌时已经凉了;到夏季,饭菜上桌时又太烫。
我说道,“非常——听话,瑞富斯先生。”
“你觉得她会称职吗?”
“我觉得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