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非常——听话,瑞富斯先生。”
“你觉得她会称职吗?”
“我觉得她会,是的。”
“对我的大力举荐,你会有什么事由抱怨吗?”
“不会。”
“那就好,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
我舅舅注意着。“说什么呢?”此时他说道。
我擦擦嘴唇。“我的新女仆,舅舅。”我答道。“史密斯小姐,她接费小姐的班。你经常见到她的。”
“倒是常常听到她靴子在我书房地板上踢踏,她怎么了?”
“她凭瑞富斯先生的举荐而来。瑞富斯先生在伦敦遇见她,她急需一个容身之所;瑞富斯先生好心,就想到了我。”
我舅舅动动舌头。“是吗?”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目光从我移到理查德身上,又从理查德移到我身上,他下巴翘起,仿佛在感受暗流。“史密斯小姐,你是说?”
“史密斯小姐,”我重复道,“她接替费小姐。”我放好刀叉。
“费小姐,是天主教徒。”
“天主教徒!哈!”他高兴地回头对付面前的肉。“好!瑞富斯!”他边吃边说。
“什么?先生?”
“我反对你——坚决反对你,先生!——将我这里说成是如罗马天主教堂般培植淫荡的暴行的机构。”直到晚餐结束,他都没再看我一眼。接着他命我读一篇古文,《南恩斯致法莱俄斯的哀怨之语》,读了一个小时。
理查德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听我诵读。而当我读完古文,起身要走时,他也站起来:“让我来,”他说道。我们一同走向门口。我舅舅没有抬头,却盯着自己沾了墨水印的双手。他有一柄匕首,匕首把上镶着珍珠,古老的刀刃几乎如月牙般尖峭,他用那把匕首削苹果皮——那种布莱尔果园里生长出来的,小小的干涩的苹果。理查德小心地瞄一眼我舅舅,然后眼神不加掩饰地望着我。不过,他仍保持着礼貌的语调。“我必须征求你的意见,”他说道,“现在,我回来了,你是否想继续你的绘画课程?我希望你这么想。”他等我答复。我没有作答。
“明天,老时间,我可以过来吗?”他又等我答复。他手放在门上,将门拉开——却没敞开到可容我通过;他见我意欲出门,也没有将门开大一些。
他神情颇疑惑。“你不必太客气。”他说道。他是说,你可不能示弱。“你不会跟我客气的,对吗?”
我点点头。
“太好了。老时间,我过来。你要给我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做的功课。哦,谁知道呢?说不定到时候我们的教学成果,能…给你舅舅一个惊喜呢。你说呢?我们是不是再学两周?要不,最多,三周?”
再一次地,我领略到他的胆量和狂妄,我感觉自己血气上涌,以应合他的胆大妄为。而随之而来的,在我血气之下,或者之外,是一种沉没(sinking)的,悸动的——隐约又莫名的悸动——恐慌。他在等我答复,而这种悸动更加茫然不知所以。
我们已谋划得如此谨慎周详。我们已犯下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又开始调教另一位参与者。我明白,所有这些都是当前必须做到的。我明白,我必须表现得好似爱上他,让他赢取了我的芳心,再让他向苏坦承他的成功。
这事该多么简单!我是多么渴望此事!
曾几何时,我瞪着舅舅宅子的墙壁,望眼欲穿,期望那墙壁豁然分裂,好将我释放!而现如今,我们逃脱的日子迫近了,我却犹豫了;我还为犹豫的缘由而深感恐惧。我再次注视着我舅舅的双手,匕首柄上的珍珠,被匕首卸去了皮的苹果。
“说起来,三周——也许再多点时间,”末了我说道。“也许再多一点时间,我觉得我需要这么多时间。”
愤怒或者说恼怒的表情令他面目扭曲;可待他开口讲话,他设法令自己的声音轻柔温和。“你过谦了。以你的天分,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三周足够了,我跟你保证。”
他终于打开门,躬身送我出去。尽管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拖延了一下,好看着我上楼梯——如我舅舅那些绅士朋友一样,热心牵挂着我的平安。
马上,他就会愈发地牵挂了;而当前,至少,日子又落回到某种惯常的状态中。他的晨光都在画作中度过,然后来到我的房间,教我绘画——其实是为了接近我,我在纸上涂鸦时,他在一旁看着,轻言细语地指导;他故作姿态,大献殷勤。
生活落回原状——除了一样,原先是阿格尼丝,现在是苏。
苏不象阿格尼丝。她更明白事理。她知道自己的价值和目的。她知道她必须听着,监视着,看瑞富斯先生没跟她家小姐走得太近,或者没说些悄悄话;可她也知道,如果他凑得近了,她得将头别过去,对他的轻言细语装聋做哑。她真的别过头去,我看到她这么做来着;而我也看到,从眼角里偷眼看我们俩——从壁炉上的镜子和窗玻璃的反射中观察我俩——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这个房间,我于其中度过了许多禁锢的时光,我熟悉它,犹如囚犯熟悉监房——此时,这房间于我,似乎有所改变。这房里似乎处处都是闪烁的亮片,每一片都是她的眼睛。当这些眼睛遇到我的目光,它们就隐藏到面纱里,眼神清白无辜。而当它们遇到理查德的目光,我看到会意或理解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传递;我无法直视她。原因不言自明,尽管她了解不少内情,但她所知的尽是虚假信息,毫无价值;她因保有这些信息而自得——保守着她自以为是的秘密——她的自得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她不知道,她才是我们这个阴谋的枢纽所在,她才是我们计划运转的要点所在;而她以为我是要点。表面上,她将我玩弄于股掌中,而理查德作弄于她,她却毫不起疑:他私底下面对她,也许是笑脸,也许是苦相,之后,待他转过来面对我,笑脸抑或苦相都颇真挚动人。他对阿格尼丝犯下的恶行,将我钉在我自己的残忍上,此时更令我心力交瘁。我对苏的顾念,令我羞惭异常——令我,在这场我们以虚情假意演出的下流对手戏中,时而不顾一切,象理查德有时候肆无忌惮那样;时而又充满戒备,警醒,犹疑不定。我能壮起胆子配合他一个小时——说驯顺也好,说含情脉脉也好——接着,到他停留的最后一刻,我就耐不住地浑身发抖。我的肢体动作,我的血流,我的呼吸纷纷将我出卖——我想她将此解读为爱恋。
终于,理查德明白了,这是我的弱点。时光无声流逝:第一周就这么过去,第二周开始了。我觉察出他的困惑,感觉到他期望的分量:感觉到他的期望在聚集,翻滚,发酵变酸。他望着我的习作,开始大摇其头。
“李小姐,我恐怕,”他不止一次如是说道,“你还得多练练,我原以为你的感觉是比较稳定的。一个月之前,我还认定你的感觉很稳定。可别说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之后,我只离开一小会儿,你就将功课全抛到脑后。有一件事,是艺术家在创作中必须避免的:这就是,犹豫不决。因为犹豫带来软弱,就因为犹豫不决,比这好得多的作品,都折戢沉沙了。你明白吗?你真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回答。他走了,我坐在原地。苏来到我身边。
“如果,瑞富斯先生对你的画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她柔声说道,“别放在心上,小姐。何必,你画的这些梨,跟真的一样呢。”
“你这么想吗?苏?”
她点头称是。我凝视着她的脸——从她那只稍显暗色的眼睛瞳仁里,看进她内心深处。然后,我望着我留在画稿上那不成形状的涂鸦之作。
“这是一副很蹩脚的画,苏。”我说道。
她将手放在我手上。“好啦,”她说道,“你不是在学吗?”
我是在学,可是学得不够快。不久,我们在花园散步时,他提及此事。“现在,我们得为将来做打算啊,”他说道。
我告诉他,“我宁愿不这么着。”
有些小径是我喜欢和苏一起走的。我觉得跟他一起走,实在辱没了那些小径。“我宁愿不这么着。”我又说了一遍。
他眉头皱起,随即笑了,“身为你的指导老师,”他说道,“我必须坚持己见。”
我希望老天落一场雨。然而,尽管一整个冬天里,布莱尔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于我而言,那片天空已经灰暗了整整七个年头!——此时,那片天空却因他而显得有些光亮。
当魏先生拖开大门,一阵轻快的微风拂过我未着袜的脚踝。“谢谢,魏先生,”理查德说道,他将胳膊弯起,供我攀扶。他戴一顶黑色短帽,身穿深色羊毛外套,手上一双浅紫色手套。魏先生注意到他的手套,然后以一种洞悉内情,又轻蔑不屑的目光看着我。
你满以为自己是个大家闺秀,是吧?那天他踢打着将我捉到冰室,曾如是说道。好,我们走着瞧。
今天有理查德在,我不会去冰室,而是选了另一条路——更长更乏味的小路,环绕着我舅舅的宅子,蜿蜒上坡,沿路可以俯瞰到这宅子的背面,马厩,树林和礼拜堂。这些景象我烂熟于胸,再不想多看一眼,一路走来,我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他挽着我的胳膊,苏跟在我们后面——刚开始跟得很近,后来他加快脚步,她就落在后边了。我们都没说话,不过他一边走着,一边将我拽紧了。我裙子也提起来了,异常尴尬。
当我试着要挣脱他的钳制时,他却不允许。最后我说道,“你不必如此亦步亦趋。如蛆附骨。”
他微笑。“我们必须有说服力。”
“你不必这样抓着我。搞得好象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得跟我悄悄地说?”
他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如果我让这些接近你的机会白白溜走,她会觉得这不正常。任谁都会觉得那不正常。”他说道。
“她知道你不爱我。你没必要装得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在春情萌动的季节里,如果一位绅士得了这么一个机会,他怎能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他仰起头。“莫德,瞧瞧这天空。看这天空蓝得叫人抓狂。太蓝了”——他抬起手——“跟我的手套不搭调儿。那就是你的大自然。全无时尚的味道。伦敦的天空,至少,还算得中规中矩,就象裁缝铺子的墙,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土褐色。”
他又笑了,将我拉得更紧了。“不过当然,很快你就知道了。”
我试图想象自己身处裁缝铺子,我回忆起《挥舞鞭子的货郎》中的情景。
我回过头去,象他一样飞快地瞥了一眼苏。她观察着我们,同时为了我给她的那件裙子鼓出来的裙摆而皱着眉头。
我再次试图挣脱开他,结果他拽我拽得更紧。我说道,“既然你清楚,我不喜欢被箍死,所以我不得不以为,你以折磨我为乐事。”
他盯住我的眼睛。“我跟所有男人一样,”他说道,“心思全被我得不到的东西占满了。咱俩合伙的事儿赶紧办了吧。那之后,我想你会发现,我的热情会迅速冷下来。”
于是我没说话。我们继续走着,很快他放开了我,空出手来点了根香烟。我又望望苏,我们已到了坡上,清风渐起,几绺褐发从她帽中散落下来,轻拂着她的面颊。她提溜着我们的包裹和篮子,无暇顾及腮边的头发。斗篷在身后被风撑起,犹如风帆。
“她一切正常吗?”理查德吸着烟,问道。
我头转过来,直视前方。“非常正常。”
“不过,她心眼比阿格尼丝多。可怜的阿格尼丝!她怎么样了?我很关心啊,”他又执起我的胳膊,笑起来。我没答话,他笑声渐落。“行了,莫德,”他冷酷地说道,“别象个老处女似的。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
他端详着我的侧面。 “那你为什么要我们空等?一切就位,万事具备。我已经在伦敦为我们物色了一座宅子。莫德,伦敦的房子可不是那么便宜弄来的。”我继续走着,一言不发,感受着他的目光。他又拽紧我。“我估计,”他说道,“你还没变心?是不是?”
“没有。”
“真的?”
“千真万确。”
“可你还在拖延时间。为什么?”我没回答。“莫德,我再问你一遍。从我上回走了之后,好象发生了一些事。是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道。
“没有?”
“没有,除了我们计划好的。”
“那你现在清楚必须做些什么吧?”
“当然。”
“你会照办吗?举止要表现得象一个恋人。微笑,脸红,越来越傻气。”
“我没有照办吗?”
“你是照办了——然后你又耍个花枪,要么一脸苦相,要么畏手畏脚,把这些都搞砸了。现在瞧瞧你自己吧。靠到我胳膊上,真可恨。难道我手放在你身上,这种感觉会要你寻死吗?——我很抱歉。”他此番言语令我愈发拘谨。
“我很抱歉,莫德。”
“放开我的胳膊。”我说道。
我们肩并肩,于沉默中走得更远。苏脚步吃力地跟在后边——我听见她的喘息,好似叹息。理查德扔掉烟头,揪了一根草杆,抽打着自己的靴子。
“这红土地是多么地肮脏!”他说道,“不过,对小查理来说,可真是桩享受……”他自顾自地地笑了。然后他脚绊到一块石头,人险些摔倒。这令他口吐咒骂。他站稳当,仔细端详着我。“我看到你脚步更轻快了。你喜欢见我摔个跟斗,嗯?你心里清楚,在伦敦,你可以这样散步。在公园里和花丛中。你明白吗?你也可以不用走路,——你可以租到马车或者轿子,让别人驾着马车,抬着轿子,带着你——”
“我知道我能做什么。”
“真的吗?你真的知道?”他将草杆放入口中,变得若有所思。“我感到奇怪。我觉得你心里有所恐惧。因何事而恐惧呢?为了孤单?是吗?等你成了有钱人,你就再也不会害怕孤单了,莫德。”
“你觉得我是害怕孤单?”我说道。我们快走到我舅舅花园的围墙边了。那围墙是灰色的,很高,墙体干燥到要掉渣儿。“你以为我害怕那个?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他将草杆丢到一旁,拽起我的胳膊。“那又是为了什么,”他说道,“你要让我们不进不退,就他妈的停在这儿?”
我没作答。先前我们放慢了步伐。此时我们听到苏的声音,她还是气喘吁吁跟在后边,脚步更急促了。
待他再次开口,他语气变了。
“刚才,你提到了折磨。事实是,我想你是喜欢在拖延时间中,折磨你自己。”
我耸耸肩,仿佛毫不在乎;尽管我并非真的无动于衷。“我舅舅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说道。“在我变得象他那样之前。现在,很难说等待于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我习以为常。”
“可我不习惯。”他回答。“我也不想给你或者给其他任何人当什么艺术指导。从前的岁月里,我因为等待已失去太多东西。现在我学乖了,我知道耍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到达自己的目的。你学到的是耐心,我学到的就是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莫德?”
我将头转过去,垂下眼帘。“我才不想明白你的意思。”我疲惫不堪地说道。“我希望你什么都没说过。”
“我会一直说下去,直到你听进去。”
“听进去什么?”
他嘴凑到我脸颊旁。他的胡须,他的嘴唇,他的呼吸,都带着股烟火气,好象恶魔一般。他说道,“牢记我们的约定,牢记我们是如何达成共识的。牢记我第一次来布莱尔,我接近你,我不成体统,我一文不名,我没什么可舍弃的——不象你,李小姐,深更半夜里,在自己的闺房里,单独留我……”他退回去。“我估计,即便在布莱尔,你的名声也非同小可;我恐怕大家闺秀们都是这样的。——而你接纳我的时候,心里自然清楚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