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而你接纳我的时候,心里自然清楚这些事。”
他言语中暗含机锋,那是此前我没听到过的。我们路线已变:当我望着他的面孔,他逆着光,表情令人难以琢磨。
我斟酌着字眼说道,“你称我为大家闺秀,可我难当此任。”
“我想你舅舅肯定觉得你是。他会乐意见你误入歧途吗?”
“他已亲手将我引入歧途!”
“那好,他会乐于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取代了他的位置吗?——当然了,我只是在说,假使这种情况发生,他将做何感想。”
我走到一旁。“你完全误解了他。他把我当成一架机器,用来读写文章。”
“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如果这架机器反抗起来,他是不会答应的。不妨试想一下,他处置了这架机器,然后给自己另找一台?”
此时我能感觉到额上青筋在突突跳动。我将手覆在眼上。“别无聊了,理查德。处置了它,如何处置?”
“哎呀,把它送回原处……”
我额上的跳动似乎踌躇了一下,然后又加速跳动起来。我放下手,可这时他再次身处逆光之中,我无法看分明他的面孔。我声音非常轻地说道,“我进了疯人院,对你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你这么拖延,如今对我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你当心,我不会对这个计划心生厌倦。到那时候,我是不会对你发善心的。”
“这叫发善心?”我说道。
最后我们走到树阴里,我看清他的表情:他一脸正气,神情愉快又惊讶。
他说道:“莫德,这是一件极端邪恶的事。以前在什么时候我对此事有过别的说法?”
我们停步,紧紧依偎如同情侣。他的语调再次变轻缓,但他的眼神凌厉依旧——异常凌厉。我第一次感觉到,对他心生畏惧是何滋味。
他转身招呼苏。“不远了,苏!我想我们快到了。”又对我耳语:“等下我需要跟她单独待几分钟。”
“去给她打气,”我说道,“就象你对我那样。”
“气已经打好了,”他颇有点沾沾自喜地说道;“而她,至少,更起劲了——怎么?”我要么是身子一震,要么是脸色变了。“你不是怀疑她起了疑心吧?莫德?你不会是觉得她在动摇,或者在耍我们吧?你是为这事儿犹豫吗?”我摇摇头。“好,”他继续说道,“那就是天经地义了,我去了解一下,看看她以为我们在做什么。让她来找我,今天或者明天都成。想想法子,成吗?机灵点。”
他将香烟熏黄的手指放在嘴边。片刻后,苏来了,立在我身旁。她因提了重物而面色通红。斗篷仍旧鼓着,头发仍旧轻拂着面颊,而我心中别无他念,只想将她揽过来,触摸到她,帮她整理仪容。我想我向她伸出了双手,我的手伸到半路;这时,我猛然意识到理查德的存在,以及他锐利而疑虑重重的目光。我双臂交叠置于身前,转过身去。
次日清晨,我让她从壁炉中拣块煤捎给他,带个火儿去帮他点烟;我站在卧室窗前,额头抵着窗户,眼看他们秘谈。她脑袋一直背朝着我,不过待她离去,他就抬起眼朝我看过来,定定望着我的眼睛,正如从前他曾于黑暗中凝视我的眼。
牢记我们的约定,他仿佛又在说。然后他丢掉香烟,脚重重踩上去;接着抖抖脚,甩掉沾在鞋上的红土。
之后,我感觉到阴谋的重压逐步迫近,就好似我想象中的,人们感觉到机器疲劳形变,被套住的野兽,聚集形成中的热带风暴。
我每天醒来就想:今天我就动手!今天我要卸掉螺丝钉,让机器空转,我要解救困兽,我要驱散压城的黑云!今天,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望着苏,随即涌上心头的,是阴影,是黑暗,屡试不爽——一阵恐慌,我觉得,那是纯粹的恐惧——是地震,是崩塌——是坠落,好似落入疯病病魔冒着酸腐气的大嘴中——疯病,我母亲的疯病,也许它正开始在我体内的缓慢浮现!这想法令我倍感恐惧。我加大了药物的剂量,好支撑那么一到两天:药物帮我安神,却也改变了我。我舅舅注意到这变化。
一天清晨,他说道,“你变得笨了,” 我拿错了一本书。“你以为我天天容你来我书房,是为了糟蹋我的书房?”
“没有,舅舅。”
“什么?你嘟囔什么?”
“没有,先生。”
他舔舔嘴唇,嘴巴努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我。待他再次开口,他的语调
“你多大年纪?”他说道。我颇吃惊,倒犹疑起来。他看在眼里。“小姐!别跟我矫情了!你多大年纪?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你可以一脸惊讶。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学究,对年月流逝毫无知觉?嗯?”
“十七岁,舅舅。”
“十七岁。如果我们信了书里的东西,那这真是个棘手的年纪。”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就记住一点:你的无须信仰,仅须研究。也要记住这个:你对我来说远没那么重要,我随时能招斯黛尔太太来按住你,由我亲手鞭笞你。我也不是个老学究,你会牢记住这些?是不是?”
“是,先生,”我说道。
然而,于我而言,需要牢记的事物似乎太多了。我的面孔,我的肌肉,皆因致力摆出刻意的形容姿态而疼痛不已。
我已经不能言之凿凿地说出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我的感觉——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理查德的目光仍旧紧密地跟随着我,我故意不看他。他不计后果,阴阳怪气,连威带吓:我选择并不会意。
也许我完全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也许,正如他和我舅舅二人坚信的,我以苦痛折磨为乐事。此时,坐下来跟他上课,坐在餐桌旁与他共进晚餐,晚间为他诵读我舅舅的藏书,诸如此类,确确实实令我苦恼不堪。
跟苏一起消磨时光,也开始令我苦恼不堪。
我们的日常生活全乱了套。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跟他一样,也在等待:我感觉到她在观望,在揣摩,在怂恿我。更糟糕的是,她开始谈论他的好处——赤裸裸地告诉我,他有多么聪明,多么善良,多么有趣。
“你这么以为?苏?”我问她,我眼睛望着她的面孔;她目光会不自在地闪动,视线移开,但她总会如是答道:“是的,小姐。噢,是的,小姐。任谁都会这么讲的,不是吗?”
于是她将我收拾得大方得体——总是很得体,漂亮又得体——她将我头发放下来,梳理整齐,将我衣裙抻平顺了,将我裙子上的线头都拽干净。我想她如此经心地拾掇我,既是为了让我镇定,也是让她自己镇定。“瞧,”待她收拾停当,她会说如是说。“现在你好多了。”——她的意思是,现在她好多了。“现在你眉头是舒展的,以前你眉毛皱得多紧啊!可不能皱眉毛——”决不能皱眉毛,为了瑞富斯先生:我的血流再次汹涌澎湃;我抓住她的胳膊狠狠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谁在叫喊,是她还是我:我头脑恍惚,心力交瘁。不过,我手指掐住她皮肤的一瞬间,我自己身上跳过某种开释的感觉。我浑身颤抖着,不可抑制地,几乎颤抖了一个钟头。
“噢!上帝啊!”我别过脸,说道。“我好怕!怕我自己发神经!你觉不觉得我疯了?你觉不觉得我恶毒?苏?”
“恶毒?”她答道,绞着双手。我能看出她在想什么:象你这样单纯的姑娘?
她服侍我上床,又躺在我身边,胳膊贴着我的胳膊;可是她很快就睡着了,随即翻身到了另一边。我想到我身处的这所房子,我想到床那边的房间——它的边缘,它的表面。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摸摸那些事物,那我肯定睡不着。我起身,夜好冷,可我静悄悄地在诸般事物间游移——壁炉烟囱,梳妆台,地毯,衣柜。然后我来到苏身边。我想摸摸她,好肯定她确实在那儿。我不敢。可我又离不开她。我伸出双手,摸索着,手在她身体上方一寸的距离,就一寸——她的臀,她的胸脯,她蜷缩着的手,她铺在枕头上的头发,她的脸,正值她熟睡中。
也许我连着三个晚上都是这样。接着,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理查德开始领我们去河边。他命苏坐在远离我的地方,靠在倒扣着的小船旁;而他,一如既往,不离我左右,我作画时,他装模作样地看着。我反复多次地涂在同一点上,画纸在我的画笔鼓起来,都快碎了;我却还是顽固地画着,他时不时探过身子对我耳语几句,貌似悠闲实则暴躁地说道:
“该死的,莫德,你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稳当地坐着?嘿?你听到那个钟声吗?布莱尔的钟声在河边听得特别清楚。又过了一个小时,可是,你让我们待在这儿——”
“挪开一点好吗?”我说道,“你挡到我的光线了。”
“莫德,你挡到我的计划了。看看,要驱散那阴影有多简单?只要一小步,走一小步就够了。你看到吗?你有看吗?她看不到。她喜欢画画。那幅——噢!让我找根火柴,我要烧了它!”
我望着苏。“安静,理查德。”
那些日子天气越来越暖和,最后这天非常闷,空气都凝滞了,气温令他心气勃发。他将衣裳铺在地上,人躺在上面。帽子斜靠在头上,遮住了眼睛。于是,午间有了片刻宁静时光,甚至是令人愉快的:周围只有芦苇丛中的蛙鸣,河水拍岸声,鸟叫,几艘偶然经过的小船。我以从未有过的优美而缓慢的笔触,在画纸上描绘着,整个人儿几乎要沉入梦乡。
这时理查德笑起来,我手一震。我扭过头望着他。他手指放在嘴唇上。“瞧那儿。”他轻轻地说道。说着他朝苏使了个眼色。
她仍旧坐在那只倒扣的小船旁,而她的头则耷拉在腐烂的木头上,四肢松散地舒展开来。一绺青丝弯到她嘴角,那发梢儿曾被她咬嚼过,颜色略显深沉。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她在熟睡。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脸上,印出她下巴的弯儿,睫毛的尖儿,还有她脸上暗色的雀斑点。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间,露出两道窄窄的粉红肌肤。
我又转头看看理查德——正碰上他的目光——立即又转向我的画作。我平静地说道,“她脸会晒坏的,你不叫醒她?”
“叫醒她?”他嗤之以鼻。“在她出身的地方,人们都不大习惯晒到太阳,”他言语颇含怜爱,笑容却与那言语并不相称;接着他又轻轻加了一句:“我觉得,在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也一样。可怜的小娼妇——她还睡得着。从我第一次骗她得手,把她带到这儿,她一直没睡醒过,还蒙在鼓里呢。”
他此番言语,不象有意为之,倒好似对这个想法充满兴趣。他伸伸懒腰,哈欠连连,然后站了起来,打了几个喷嚏。好天气令他不适。他用手堵住鼻孔,用力吸吸鼻子。“请原谅,”他掏出手帕说道。
苏还没醒来,只是皱皱眉,脑袋动了一下。她嘴唇微微开启,那一绺头发在她面颊旁飘荡着,仍是那个曲线和那一撮发梢尖儿。我本已举起画笔,触到我那蹩脚的画稿;此时,我却在离画稿一寸处定住;我凝视着,她正熟睡。仅此而已。理查德又吸吸鼻子,轻声诅咒着这热气,这季节。而后,如同以往,我以为他会安静下来。我以为他在研究我。我以为我手中的画笔有颜料滴落——因为后来我发觉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然而,那颜料滴落时,我并未留意;也许正是我未曾留意,反泄露了我的心事。要不,就是我的表情。
苏又在皱眉。我又望了一会。然后我回过头,看到理查德的眼睛盯着我。
“噢,莫德,”他说道。
他就说了这一句。可从他脸上,我终于看出,我有多么渴望她。
有一会,我们什么都没做。然后他走过来,攥住我手腕。画笔掉落在地。
“快过来,”他说道。“趁她还没醒,快点过来。”
他拉着我,我脚步踉跄,沿着芦苇走过去。我们顺着水流,走在河流和围墙弯转处。
待我们停步,他双手按住我肩膀,牢牢抓住我。
“噢,莫德,”他又说道。“我来到这里,我以为你能秉持公道心,或者别的什么嗜好,可是这个——!”
我将脸别过去不看他,却感觉到他在笑。“不要笑,”我颤抖着说道。
“不要嘲笑。”
“嘲笑?你应该感到高兴,我没有更失态。你会明白——如果人人都明白,你也会明白!——人们都说绅士的好胜心会被这种事儿激起来!感谢上帝,我还不是这种泼皮绅士:我们的喜好不同。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他妈的厌恶我喜欢的东西。——别乱动,莫德!”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他手上愈加用力,还揽住了我的腰,让我离他更近了一步。
“你可以喜欢或者厌恶,”他又说。“但是让我摸不着我的财宝——让我们在这儿:推迟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期望,你自己的光明前程——你不会的,不会的。我可不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芝麻小事儿,而一直让我们原地踏步。现在,叫醒她。——我向你保证,你这样挣扎,对你对我其实同样腻味!——叫醒她,让她来找我们。让她看看我们这个样子。你不肯再靠近点?非常好,我会这么抓住你,最后让她以为我们是情侣;这样计划就好进行下去了。现在,站稳当点。”
他上身后仰,长啸一声。这声音划破沉滞的空气,令空气也起了波浪,而后归于沉寂。
“这会引她过来。”他说道。
我扭动着双臂。“你弄疼我了。”
“规规矩矩地站好,象个情人的样儿,那我就会温柔如水。”他又微笑。
“把我当成她。——啊!”我试图掌掴他。“你是想让我跟你动粗吗?”
他更用力了,双手一直抓着我,更将我手臂扭到身后。他很高。他很壮。他几根手指就可将我手腕全部攥住——正如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我相信,要攥他们心上人的手腕一样。我奋力挣扎了片刻:我俩僵持地站着,都出汗了,好似角斗场上的一对角斗士。但是我觉得,隔开一定距离看,我们俩倒象是在恋爱中卿卿我我似的。
而我朦胧地想到这些;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开始疲倦。艳阳依旧高照。雾气依旧萦绕不散,河水依旧轻拍着芦苇荡。可是时光(the day)已被击穿,被生生撕裂:我能感觉到时光开始凋零,沉淀,紧紧地包围着我,层层叠叠令我窒息。
“我很抱歉。”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现在,你不必抱歉。”
“我只是——”
“你得坚强。我以前见过你坚强。”
“我只是——”
然而,只是什么呢?我该从何说起?当我于昏昏然中苏醒,只有她将我拥在胸前。只有她曾呵气为我双足取暖。只有她用一枚银顶针为我磨牙。只有她为我端来了汤——清汤——而不是鸡蛋,还微笑着看我喝汤。只有她的眼睛是有一只带着深色瞳仁的。只有她以为我是好……
理查德凝视着我的面孔。“听我说,莫德,”此刻他说道。他将我拥得更紧。我吊在他臂膀上。“听着!如果这是别的姑娘而不是她。如果这是阿格尼丝!嘿?但这正是那个为了成全我们的自由,而必须被欺骗、被剥夺了自由的姑娘!”
我点头。“可是——”
“什么?”
“反正,我开始怕了,我不忍心……”
“不忍心?那你对小蟊贼发了善心?哦,莫德。”此时他的声音中充满不屑。“难道你忘了她来到你身边所图何事吗?你以为她忘了吗?你以为你对于她,除了她追求的那些,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你在你舅舅的书里浸淫太久,在书里,姑娘之爱稀松平常。那就是书的卖点。如果生活中姑娘们也那么相爱,那些书就不会被写出来了。”
他目光深邃地望着我。“假使给她知道了,她会当面嘲笑你的。”他腔调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