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窗边,招唤我回头吧?
无人醒来,无人招唤。苏又拽拽我的手,我转身继续跟她走。我有围墙门的钥匙:待我们通过,我将那道门锁好,将钥匙扔进芦苇荡。夜空清澈晴朗。我们站在暗影中,没言语——两位桑丝比(Thisbe),在等待一位皮瑞摩斯(Pyramus)。月光下的河水半边银光粼粼,半边隐没在最深沉的黑暗中。
他待在河水漆黑的那一边。船浅浅地浮在水面上——那是一艘黑壳小船,船体细长,船头高高翘起。正是我梦想中之黑暗小舟。我眼见那船划过来,苏的手在我手里动了一下,于是我跑上前,接住他甩过来的绳索,由他将我接到船上,并无抗拒。她上船坐在我身边,脚步踉跄,平衡尽失。
他用浆撑着河岸,将船撑离了岸边。待她就座,船就调了头,顺流而下。无人发言,也无人过去帮理查德划浆。一派寂静中,船在河上滑行,舒缓平稳地,滑进我们那个黑暗而隔绝的地狱。
接下来呢?我知道水上行程一帆风顺,我愿一直待在船上,却又被带下船,上了马。换了其他时候,我定然会对马匹恐惧有加;而此时我一动不动骑在马上,由它驮着我——我觉得,假使这马要将我抛到地上,我也会由它去。我记得石头砌的教堂,还有一束干花,我记得我白色的手套——我的手未着手套,由此人手中递到彼人手中,然后被硬塞进一枚戒指,指节被挤出青淤伤痕。我被人带着说了些照本宣科的话,那些话现在我全忘了。我记得那个主婚人,穿件脏到发灰的白袍子。我记不起他的面孔。我知道理查德亲吻了我。我记得有本簿子,我执笔,写下自己的名姓。我记不起如何走出教堂:下面记起的场景,是苏解开我的衣裳;然后是粗糙的枕头,摩擦我的脸,毯子更粗糙,然后是哭泣。我手未戴手套,戒指还戴在手上。
苏将手从我身上抽回。“你现在不一样了,”她说道,我将脸别过去。
待我转头再望,她已离去。原先她立着的地方换做理查德。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时他舒了一口气,手背掩着嘴,忍住笑意。
“噢,莫德,”他摇摇头,轻言细语地说道。他摸摸胡须和嘴唇。“我们的新婚之夜,”他说道;说着又笑。我望着他,没言语,毯子拽在胸前。现在我镇静了。我非常警醒。当他话音落下,我听见在他身后这房子发出声响,那是楼梯在伸展,化解他先前踩踏留下的压力。是老鼠,还是鸟儿,在房梁上悉嗦跑动。这动静着实令人不适。我的念头肯定立时显现在我脸上。
“这里对你来说,太简陋了,”他走近一步说道。“别介意。你很快就能去伦敦。到那儿生活就舒适了。想想伦敦吧。”我没言语。“你不说话?嗯?莫德?来吧,别要死不活的;现在对着我,不要这样。我们的新婚之夜,莫德!”他走到我身边,抬手抓住我枕前的床头栏杆,用力摇撼不止,直摇得床腿歪斜,咯吱作响。
我闭上眼睛。这摇撼持续片刻,然后床不动了。可他胳膊还放在床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甚至,我好象透过眼皮看到了他的身影。我感觉到他姿态变了。那老鼠还是鸟儿仍旧在天花板上跑动,我想他仰起头来,关注着那阵动静。然后房子归于沉寂,他又来关注我。
随后他的气息飞快地扑面而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儿。我睁开眼。“嗨,”他柔声说道。他的样子颇奇怪。“可别说你害怕。”他咽下口水。然后慢慢收回胳膊。我不由畏缩起来,心想他要打我了。可他没那么做。他目光在我脸上扫视一番,最后停在我颈项上。他注视着,仿佛被迷住了,“你心跳得多快啊,”他低声说道。他伸出手,似乎想亲手感知一下我血液的奔流。
“碰一下,”我说道,“碰一下,我就不活了。我身上藏着毒药。”
他手在离我颈项一寸处停住。我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站直了,嘴角牵动一下,摆出个不屑的表情。
“你以为我想要你?”他说道。“是不是?”他说出这番话,几乎不动唇齿——当然了,他说话不能太大声,万一被苏听到。他走到一旁,得意洋洋地梳理耳后的头发。一个包挡了他的道,他踢了一脚。“真该死,”他说道。他脱下外套,解开袖口,粗暴地挽起袖子。“你非要瞪着眼?”他说着,胳膊都露出来。“我没告诉过你,你很安全吗?如果你觉得,结了婚,我比你更开心——”他回到床边。“可是,我必须表现得开心,”他不高兴地说道。“而且,这是人们认为婚姻中欢乐生活的组成部分,你忘了?”
他将毯子掀开,掀到我臀部,露出裹着床垫的床单。“过去点儿。”他说道。我照办。他坐下来,不大利索地转过身。
他手伸进裤袋掏出个小玩意。那是一把铅笔刀。
我见了那小刀,立即想起我舅舅的剃刀。我偷偷走过那沉睡中的宅子,去划破那些书籍书页,俱往矣。这时,我见理查德指甲抓住刀上凹槽,将刀身拉开。那黑色的刀片上带着些斑点。他颇不情愿地望着小刀,将刀放在自己胳膊上。但他并不十分坚定,当刀片触到皮肤,他退缩了。然后执刀的手放下来。“真该死,”他又说了一句。他捋捋胡须,又捋捋头发。他抬眼直视我的眼睛。
“别这么眼睁睁的什么都不干。你身上就没有血,可让我免受痛苦?真没有那个——月事?”我没说话。他又抿起嘴。“好,这就象你的作风。我早该料到,我忍痛放血,你因某种天分也在流血;却并不……”
“你是否打算,”我说道,“想尽一切办法羞辱我?”
“安静,”他答道。我们仍旧低声说话。“这是为了我们两人好。我可没见你把胳膊贡献出来挨刀子。”闻言我立即伸出手臂。他挥手挡开我。
“不了,不了,”他说道。“我来吧,马上。”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放在他手掌下方皱折处,没有汗毛的苍白皮肤上。他又停住,又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划了一道。“万能的耶稣啊!”他面露惧色说道。一点点血从伤口冒出来——在烛光下,衬着他的白色手肘,那血似乎是黑色的。
他让血流到床上。血不太多。他用大拇指按压手腕和手掌,于是血流加快。
过了片刻,他轻声说道:“你觉得这够了吗?”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你不清楚吗?”
“不,我不清楚。”
“可是——”
“可是什么?”他眨眨眼。“我猜你是说阿格尼丝。可别抬举了她。除了那种办法,还有好多路子可谋取清白女子的贞洁。你应该知道。”
血仍在缓慢流淌。他咒骂着。我想起阿格尼丝给我看她发红肿胀的嘴。我心中一阵恶心,翻过身去不再面对他。“好了,莫德,”这时他说道,“在我失血昏倒之前你得告诉我。你肯定读到过这些东西。我敢说你舅舅那本该死的大全里肯定有相关条目——不是吗?莫德?”我又望着那滩血迹;点点头。作为最后一个动作,他将手腕置于血迹上,将血迹涂抹开。
然后,他皱眉望着伤口,面颊十分苍白。他做了个鬼脸。“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流出来,”他说道,“绅士得变得多痛苦啊。你们女人肯定是某种怪物,月复一月的忍受这个。一点也不奇怪,你会有变成疯子的倾向。看到这伤口裂得多大吗?”他将手伸给我看。“我觉得我割得太深了。这都是你的错,你将了我一军。你有白兰地吗?我想有点儿白兰地我就能复原了。”
他先前曾拿出块手帕,这时他将手帕按在手臂上。我说道,“我没有白兰地。”“没有白兰地,那你有什么?药水还是别的什么?来吧,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有。”他环顾四周。“藏哪儿了?”
我略犹豫;不过他既已提及,服药的欲望就开始在我心脏和四肢中蠢蠢欲动。“在我皮包里,”我说道。他将药瓶拿来,拔开瓶塞,凑近鼻子,面孔皱起。“也给我一杯,”我说道。他找出杯子,往杯中倒了点浑浊不清的水。
当我将药倒入水杯中,他说道,“我不要这样。你这样喝好了。我希望药力快些发作。”他从我手中接过药瓶,揭开伤处,将一滴药水倒入分离的血肉中。药物带来刺痛,他抽搐起来。他舔舐着药水滑过之处。
然后他叹息一声,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我,我将药一饮而尽,随后浑身颤抖,随后歪斜地倒在枕头上,水杯横在我胸口。
最后,他笑了。他笑出了声。“《时髦小夫妻的新婚之夜》,”他说道。“他们会在伦敦的报纸上为我们写个专栏。”
我又颤抖起来,将毯子拽得更高;被单滑落,盖住那滩血迹。我伸手去拿药瓶。可是他先拿到,他将药瓶拿在我够不着的地方。“不成,不成,”他说道。“虽然你这么执拗,还是不成。今天夜里我要收好它。”
他将药瓶揣进口袋,我疲惫不堪,无力争夺。他站在那儿打着哈欠,手搓搓脸,使劲地揉着眼睛。“太累了!”他说道。“你知道吗?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我没言语,他耸耸肩。
“如果我醒来,发现攥着你放在我咽喉上的手,”他说道,“那我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不,我不会冒这个险。”
他走到壁炉边,舌头沾湿拇指和食指,捻灭蜡烛;然后他坐到扶手椅上,身体蜷成一团,将外套盖在身上。他诅咒这寒气,不适的姿势,椅子的转角,大概咒了好一会儿。可他还是睡着了,比我先睡着。
待他睡去,我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月光依旧明亮如雪,我不想躺在黑暗中。然而,毕竟,银色月光印照的每一样事物于我都是陌生的。当我伸出手,手指触到墙上的印记,那印记和墙壁却因我的触碰,而变得更为陌生。我的斗篷、裙子和亚麻衣裳都放在服柜里。我的包都紧闭着。我左看右看,要找件自个儿的东西;最后只看到,在洗手台的影子里,有我的鞋。我走过去蹲下来,将手放在鞋上面。然后我缩回手,即将站起时,这时我又将手放在鞋上,再触摸一番。
接着,我躺到床上,凝神聆听,想听到那些我习以为常的声响——钟声和机械的动作声。只有一些无意义的声音——地板的声音,鸟或老鼠的爬动声。我回头盯着身后的墙壁。墙那边是苏。如果她在床上翻个身,如果她念叨我的名字,我想我都听得到。她可以搞出些动静,什么都成——我能捕捉到那动静,我肯定我能。
她什么动静都没搞出来。理查德在他的椅子里动了动。月光慢慢铺到地板上。很快,我睡着了。我睡着了,还梦到布莱尔。不过那宅子里的走廊并不是我回忆中的样子。我去见我舅舅,我迟到了,我还迷了路。
每天清晨,她过来,为我梳洗,将饭菜端到我面前,再将我碰都没碰过的盘子端走;然而,象我们在布莱尔最后那几天一样,她从不看我的眼睛。房间颇小,她坐在我旁边,可我们极少交谈。她做针线活。我玩纸牌——那张被我脚跟踩出折痕的红桃二,在我未着手套的手里愈发粗糙破旧。理查德整日都不在房里。到夜里,他咒骂连连。他咒骂乡间的泥泞小径,令他鞋上沾满了泥。他咒骂我的沉默不语,我的古怪性情。他咒骂这等待。当然,得他诅咒最多的,是那把带尖角的扶手椅。
“瞧这儿,”他说道,“我肩膀上。你看到吗?只消一周,我就会变成残废。至于这些褶子——”他恼怒地抹着裤子。“我真该把查尔斯带来。照这样下去,等我到了伦敦,只会成为街坊的笑谈。”
伦敦,我心想。如今这个词语对于我毫无意义。
他每天骑马出去探听我舅舅的消息。他烟抽得更凶,手指上的烟迹扩散到两边的指头。他时不时地会给我服一剂药;但他从来都牢牢把握着那个小药瓶。
“很好,”他望着我喝下药水说道。“现在不用等太久了。瞧瞧,你变得多消瘦多苍白!——苏这会儿变得多丰润,就象克里姆大婶养的黑脸猪。明天你会让她穿你最好的裙子,你会吗?”
我会的。此时此刻,我会做任何事,将我们的漫长等待引向终点。当他躬身亲近我或责备我,我会装着害怕,装着紧张,装着哭泣。我会这么做,眼睛并不看苏——也会,心怀绝望地偷眼看她,看她是否神色改变,或者面露羞惭。她从未变色。她的双手,滑过我的身体,抚摸翻转,开启了我的生命,令我铭刻于心——此时,她双手白皙,触到我时仿佛是无生命的肢体。她面无表情。跟我们一样,她仅是等待着医生的光临。
我们都在等待——我也说不出等了多久。两周,还是三周。最终:“他们明天到。”一天夜里,理查德告诉我;然后,次日清晨:“他们今天来。你记得吗?”我已自烦乱不堪的梦中醒来。
“我不要见他们,”我说道。“你把他们送回去。让他们改天来。”
“别无聊了,莫德。”
他站在一旁,穿戴衣裳,系紧衣领,系好领带。他的外套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我不见他们!”我说道。
“你要见他们,”他答道;“因为见了他们你才能将此事做个了断。你也不喜欢这事儿悬在这儿。现在正是我们脱身之时。”
“我好紧张。”
他没答话。他转身,拿起梳子梳理头发。我扑上前抓住他的外套——摸到口袋,还有药瓶——可他看见了,抢步上前将药瓶从我手中劈手夺下。
“噢,不,”他边抢药瓶边说道。“我不会让你半梦半醒——,然后搅乱一切!噢,不。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将药瓶放回口袋。当我又伸出手,他躲开了。
“给我一滴,”我说道。“理查德,给我一滴。只要一滴,我发誓。”我嘴唇颤抖着说出这番话。他摇摇头,
“现在不成,”他说道,“你乖一点。”
“我办不到!不服药,我没法冷静。”
“你可以为了我尝试一下。为了我们,莫德。”
“你真该死!”
“是啊,是啊,我们都该死,我们都该死。”他叹道;然后转身梳理头发。过了片刻,我倒在床上,他望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哎?”他说道,语气几乎是和善的。“现在冷静多了吧?非常好。等他们来看你,你知道该干什么吧?谦恭一点。让苏把你收拾整齐,别太过了。你肯定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尽管不情愿;因为我们曾多次谋划此事。
待了片刻,我点点头。“当然,”他说道。他拍拍口袋,拍拍药瓶。“想想伦敦,”他说道。“在那儿,每条街的拐角上都有药店。”
我嘴唇颤抖着,“你以为,”我不屑地说道,“到了伦敦,我还会想服药?”
就连我听来,这番话也颇有些底气不足。他回头,一言不发,也许按捺住了笑意。
然后他拿起他的铅笔刀,站到壁炉边剔指甲——时不时地弹一下刀片,挑剔地将黑泥条甩到火里。
他带他们先去跟苏谈。当然,他们以为她是他的妻子,她变疯了,认为自己是个女仆,以女仆的口吻说话,待在仆人的房间里。
我听到他们脚下的楼梯和地板叽噶作响。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低沉,单调——却听不清他们的话语。苏的声音我一点也没听到。我坐在床上,一直到他们来,我站起身行了个屈膝礼。“苏珊,”理查德平静地说道。“内人的女仆。”他们点点头。而我并未答话。可我觉得我的表情肯定颇古怪。我见他们在研究我。理查德也在一旁看着。然后他走近我。
“一个忠心耿耿的姑娘,”他对两位医生说道。“这两周以来,她心力交瘁,不堪重负。”他将我从床边带到扶手椅边,让我坐在窗户投进来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