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说话时,我眼前闪现出疯人院,我的小木棍,布莱尔的箍人衣裳,小珠串,我舅舅的眼睛,书,书……这些景象一一闪过,随即消散而去,杳然无踪,仿佛污水中硬币的一线光。我战栗不已,理查德唏嘘连连。萨克丝贝太太摇头叹息。
然而,当我抬起脸,他们齐齐一怔。出乎他们意料,我没哭,我在笑——我被一阵大笑攫住——我定然面如死灰。
“噢,可这个,”我想我在说,“就是最完美的!我渴望的就是这个!你们为何瞪着我?你们在看什么?你们以为有个姑娘坐在这里?那个姑娘不见了!她早就被溺死了!她躺在六尺深的地下!你们以为她有胳膊有腿儿?有血有肉?你们以为她有头发?她只剩下白骨!一根根的白骨!她白得象纸!她是一本书,一本无字的书!书上的字都被剥掉、被冲走——”
我想喘口气;口中好象灌了水似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觉得憋闷。我一阵喘,一阵抖,又一阵喘。理查德站在一旁看着我。
“没疯病了,莫德,”他目露厌恶。“记住。现在你不好再这事儿上找理由了。”
“我有理由,”我说道。“一切事情!一切的一切!我都有理由!”
“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她抓起她的酒杯,拿在我面前晃晃。然而我还在笑并颤抖着————我抽搐一下,仿佛鱼群中最后那条鱼猛地一冲,冲进鱼群一般。
我听到理查德咒了一句,而后我看他走到我的包旁边,在里面摸索一阵,摸出我的药瓶:他将药水滴到白兰地中,滴了三滴,然后抓着我的脑袋,将杯子按在我嘴边。我尝过味道,便将酒水一口吞下,并咳嗽起来。我双手捂着嘴,我的嘴渐渐麻木。我又合上双眼。我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不过最后我感觉到铺在床上的毯子贴着我肩膀和脸颊,我已经躺在毯子上了——仍在不时抽搐,还在大笑的状态中不能自拔;理查德和萨克丝贝太太站在一旁,不做声,望着我。然而随后,他们走近了些。“现在,”萨克丝贝太太温柔地说道,“你好点儿了吗?亲爱的?”我没理她。她看看理查德。“我们该走了吧,让她睡一觉?”
“睡他妈的觉,”他答道。“我还是觉得她以为我们带她来这儿是为了从她身上捞好处。”他走上前来,拍打着我的脸。“把眼睛睁开,”他说道。
我说道,“我没有眼睛。我怎会有眼睛?你已夺去了我的双眼。”
他按住我的一只眼,用力掀开眼皮。“睁开你这该死的眼睛!”他说道。“好多了。现在,还有一些事情要让你知道——就一点儿,然后你就可以睡了。听我说。听着!可别问我打算如何处置你,你要是敢问,我就割掉你的耳朵。这个你也感觉到了吧?”他敲了我一记。“非常好。”
他下手没他说得那么重,萨克丝贝太太见他扬手要打,出言制止了他。
“绅士!”她脸色一沉。“没叫你跟她动手,压根儿就没叫你跟她动手。你就不能压压火儿吗?我相信你跟她动过粗。噢,亲爱的姑娘。”
她手伸过来,要摸我的脸。理查德板着面孔。“她应该感到庆幸,”他将头发捋到脑后,“这三个月以来,我不曾下过比这重的手。她应该清楚我还会这么干的,并且还不以为然。你听到我说话吗?莫德?你在布莱尔看到的我,还算个绅士。可是一到了这儿,向女人大献殷情的那个我就放假了。明白吗?”
我躺在床上,护着我的脸,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萨克丝贝太太绞着双手。他取下耳后的烟,放进嘴里,找起了火柴。
“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
“继续,萨克丝贝太太,”他边找火柴边说道。“把剩下的说完。至于你,莫德,仔细听着,最后就明白你的生命是为何而存在了。”
“我的生命没存在过。”我低声说道。“你告诉过我,那是一场梦幻。”
“对呀”——他找到话头,就抓住不放——“梦幻必须终止。现在就听听你的生命该如何继续。”
“我的生命已终止。”我答道。然而他的言语仍令我警觉。我脑袋里充盈着酒水,混以药水,混以震撼;却还未充盈到令我无法对他们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心生怯意,他们计划如何收留我,他们收留我究竟意欲何为……萨克丝贝太太见我神色变得若有所思,她点点头。“现在你开始明白了。”她说道。
“你要明白了。我收下那小姐的孩子,还有更妙的,我收下了那小姐的字据。——当然了,就是那件事的凭证。那字据可就是钱啊——不是吗?”她微笑,摸摸鼻子。然后身子又靠过来一点。“想瞧瞧这字据吗?”她换了个声音说道。“瞧瞧这位小姐留下的话?”
她等我回应。我没答话,而她又笑,自我身边走开,看一眼理查德,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在衣裳扣子上摸索片刻。塔夫绸沙沙作响。胸衣一解开,她伸手探入怀中——在我看来,似乎就在心口处——然后取出一个折好的纸包。
“这玩意一直贴身收着,”她将纸包拿到我面前,“这么些年了。收得比金子还仔细!瞧,这儿。”
那张纸叠得好象一封信,上面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我女李苏珊十八岁生日方可启封。——我看到那个名字,身子一颤,伸出手来,而她拿着那张纸,颇有顾忌,就象我舅舅——现在不是我舅舅了!——拿着一本古籍,不让我动一样;不过她还是让我拿到了那张纸。
那纸是温热的,带着她心口的热量。字迹是褐色的,折叠处起了毛,磨出了黑边。封印完好无损。那花纹是我母亲的——我是说,苏的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不是我母亲的——M。L。
“你看到吗?亲爱的姑娘?”萨克丝贝太太说道。那纸页颤动着,她如守财奴般,又一把夺了回去——举在面前,嘴巴还贴上去亲了一记,随后转过身去,将纸包收归原处。系衣扣时,她又瞄一眼理查德。他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却未做声。
那还是我开口吧。“她写下这个字据,”我说道,我声音发闷,头晕目眩。“她写下这个字据。他们抓走了她。后来呢?”
萨克丝贝太太转过身来,她衣裳又恢复原状,无波无折,手却还捂在心口,仿佛在护着衣裳里的那张字据。“那位小姐?”她心不在焉地说道。“那小姐死了,亲爱的姑娘。”她鼻子猛吸一下,然后声调变了。“但是,如果写下字据之前,她没磨蹭掉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可就赔本了!那会儿谁料得到?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可太不利了。因为现在她爹和她兄弟把她抓回了家,逼迫她改变心意呢。——你能猜到结果如何。一分钱也不会给她女儿——到目前,就他们所知,也就是你,亲爱的姑娘——除非她女儿结婚。给你找个绅士——不就这么回事?她让一个护士给我捎了信。当时,他们已经把她关进疯人院了,你给她带在身边——唉,她在疯人院里很快就去了。她还说,事情进展如何,对她来讲可真是个想不出的难题,不过她以我的诚实为安慰。苦命的姑娘哟!”她简直要难过了。“——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理查德笑出了声。萨克丝贝太太抹抹嘴,神情又变得狡诈。“至于说我,”她说道,“——从一开始,我唯一的难题是,既然我只能得一半的钱,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这笔钱全搞到手。我熬了十八年,我得搞到所有的钱,心里才舒坦。好多次我都想到你。”
我脸别过去。“我从未请求你的关心,”我说道。“现在我也不想要。”
“不识抬举!莫德!”理查德说道。“在这里是萨克丝贝太太,一直为你的利益精心谋划,如此之久。换了别的姑娘——姑娘们不都是一门心思,只想成为浪漫故事中的女英雄吗?——换了别的姑娘,她会以为自己身份尊贵。”
我看看他,又看看萨克丝贝太太,未做声。她点点头。“我经常挂念你,”她又说道,“总想知道你过得如何。我觉得你该是个漂亮人儿。亲爱的姑娘,你是个漂亮人儿!”
她咽下吐沫。“我只害怕两件事,第一个是,你会死掉。第二个是,你姥爷和舅舅会把你带出英格兰,在那小姐的遗嘱公布之前,就把你嫁掉了。后来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你姥爷死了,你舅舅在乡下隐居,把你留在他身边,对外也不张扬。这么着,我心里两件害怕的事儿,就都去了!”
她微笑着。“与此同时,”她说道——这时她眼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苏就在这儿了。你也看到了,亲爱的姑娘,这小姐的字据我藏得多隐秘多牢靠。”她拍拍裙子。“好,要是没有苏在旁边,这字据对我来说又算得什么?你想想看吧,我拉扯她长大,得多么小心、多么仔细,多么不引人注意。你想,这得万无一失啊。你想这么一个姑娘,住在我们这种街坊,在我们这种人家里,她得生得多么精明;再想想我和艾伯斯先生,我们得花多大力气,才让她一直傻里傻气的,你想我翻来覆去得琢磨多少回——我心里知道,最后肯定要用到她,可该如何下手,却从来都没想明白过。你想想看,等我见着绅士,这事才开始有眉目了——我多担心你会给他们不声不响地嫁掉,想想看吧,一见着他,我的担心立马变成了好主意,那个不声不响娶了你的小伙子,正是他呀……然后,再看看苏,只花了一分钟,我就明白应该把她怎么着了。”她耸耸肩。“好了,现在我们已经依计行事了。苏就是你了,亲爱的姑娘。我们带你这儿就是为了——”
我闭上眼睛,头转过去。“听着!莫德!”理查德说道。萨克丝贝太太走过来,抬手抚摸起我的头发。
“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呢,”她继续说道,语气更温柔,“是为了让你从现在开始做苏,就这个,亲爱的姑娘!就这个。”
我睁开眼睛,我想我傻了眼了。
“你明白了吗?”理查德说道。“苏作为我妻子,待在疯人院里,她母亲的遗嘱一公开,她那份财产——我是说莫德的那份财产——就归我了。应该说,那份财产每一分钱都归我;不过,毕竟,这个计策是萨克丝贝太太想出来的,有一半归她。”他一躬身。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萨克丝贝太太仍抚摸着我的头发。
“而另一半,”理查德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真正属于苏的那份——萨克丝贝太太也要弄到手。那份遗嘱里指定她做苏的监护人;而我恐怕,这些监护人在看管他们被监护人的财产方面,常常不够谨慎,也不够认真……当然,如果苏自己失踪了,这些就都没什么意义了。不过到那时,就是李莫德——真正的李莫德”——他眨眨眼——“当然,我意思是指那个假李莫德——失踪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想销声匿迹?一分钟之前你还说,你现在干什么都有理由。那冒充一下苏,好让萨克丝贝太太发一笔财,于你又有何害处呢?”
“让咱俩都发财,亲爱的,”萨克丝贝太太迅速说道。“我也不至于没心肝到要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呀!亲爱的。你是个千金小姐,不是吗?还这么漂亮?正好啊,等我有了钱,我就要找个漂亮小姐,教教我怎么做上流人呢。我给咱俩都算计好了,小甜心,多棒啊!”——她蹭蹭鼻子。我从她身边退开去,而我仍感头晕目眩,仍旧无法站立。
“你疯了,”我对他二人说道。“你们都疯了!我——我去冒充苏?”
“为什么不呢?”理查德说道。“我们只需说服一位律师。我想我们能办到。”
“说服他?如何说服?”
“如何说服?这有何难,有萨克丝贝太太和艾伯斯先生——他们一直象你的父母一样,我想,假使有谁想了解你,他也会这么认为的。这儿还有约翰和达蒂——你自可放心,拿了钱,他们就愿意为任何恶行坏事赌咒发誓。还有我——我在布莱尔结识你,当时你在服侍李莫德——也就是后来我的妻子。你见没见过正人君子的话所值几何?”他佯装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你当然见过了喽!因为那个乡下的疯人院里有一对儿医生——我想他们会记得你。就在昨天,不正是你把手递给他们,朝他们行屈膝礼,还有模有样地站在他们面前,花了二十分钟,回答他们问苏珊的问题?”
他让我考虑这些。随后又道,“我们全部的要求是,当这一时刻到来时,你在律师面前再如此这般表演一回,你会有什么损失呢?亲爱的莫德,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没朋友,名下没有一分钱——不是吗,不过是个名字而已!”
我手掩着嘴。“试想一下,”我说道,“我不照办?试想一下,等你的律师来了,我跟他说——”
“跟他说什么?跟他说你如何处心积虑地陷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说你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医生给她灌药水,把她折磨死?嗯?你以为他会怎么想这些事?”
我呆坐原处,望着他。最后我低声说道:“你真的如此邪恶吗?”他耸耸肩。我转向萨克丝贝太太。“还有你,”我说道,“你也如此恶毒吗?这样算计苏——你有这么卑鄙吗?”
她手挡在面前挥了挥,没做声。理查德哼了一声。“邪恶,”他说道。“卑鄙。都是什么字眼!虚幻的字眼!你以为女人交换孩子的时候,她们这么做,就象喜剧里的护士们那样——是为了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看看你身边吧,莫德。走到窗户边去看看那街道。那就是生活,艰难、悲惨的生活,不是虚幻!那就是你本该过的生活,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善心让你免于过那种日子。——上帝!”他从门口走过来,双臂举过头,伸了个懒腰。“真累啊!我今天忙活了一天啊!——不是吗?一个姑娘塞进疯人院,另一个——算了。”他细细端详着我,脚轻轻踢踢我的脚。“没事儿了吧?”他说道。“没脾气了?我估计等下又要大发作了。苏的生日在八月初。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来说服你加入我们的计划。我想只要三天——我的意思是,过三天镇子上的日子——就够说服你了。”
我凝视着他,却说不出话。我还在想,还想着苏。他歪着脑袋。
“可别说我们破坏了你的信念,莫德。”他说道,“有这么快吗?我应该为我这么想而感到遗憾。”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母亲,”他加了一句,“也会感到遗憾。”
“我母亲,”我开始说话。——我想到玛丽安,和她的眼神中的蒙昧狂乱。然后我屏息凝神。自始至终,我都没想起此事。理查德看在眼里,他神情变得狡猾。他手抓衣领,伸伸脖子,咳嗽两声,那矫揉的做派颇显女气,却还算讲究。
见他如此,萨克丝贝太太不由着急地说道,“好了,绅士,别再逗她了。”
“逗她?”他说道,他还在拽那衣领,仿佛衣领磨痛了脖子。“我就是清了清嗓子,清好了好讲话。”
“你讲得太多了,没错,”她答道。“李小姐——我还是喊你这个吧,可以吗?我亲爱的?好象自然些,不是吗?——李小姐,别跟他计较。我们有好多时间可以讲这个事儿。”
“讲我母亲的事儿,你是说,”我说道。“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编造给苏的母亲。噎死了——你瞧,我也知道一些事儿呢!——噎死了,让一枚别针噎死了。”
“让一枚别针噎死!”理查德大笑着说道。“苏说过这个吗?”萨克丝贝太太咬着嘴唇。我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游来移去。
“她是做什么的?”我不耐烦地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你们现在还以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