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停止了尝试。然而,我听说其中的真相是,他把所有病人的治疗都停掉了:因为他治好了那个象蛇一样说话的女士,疗效如此之好,她母亲便把她接回去了;再加上,那些死掉的女士们,医院就少了不少收入。
现在,每天早上,他来听听我的心跳,看看我的口腔,看完就走了。空气变得如此憋闷、如此污浊,他根本就不在病房里久留。我们,当然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待着;我甚至都习惯了那间屋子。
上帝知道我还习惯了一些什么东西。上帝知道他们把我关在这个地方,还要关多久——也许,很多年。也许跟可怜的威尔森小姐一样久:因为,说不定她——谁知道呢?——在她兄弟头一回把她送进来的时候,跟从前的我一样疯狂呢。
今天,我可能还在那儿。我仍然会这么想,然后一激灵。
我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萨克丝贝太太和艾伯斯先生,还有绅士,还有莫德——现在,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我也想起了这些事。
可也就是那时候,我逃出来了。都是命啊。命运从来不长眼,都是以别出心裁的方式作弄人。命运把特洛伊的海伦送到了希腊——不是吗?——还把一个王子,带给了睡美人。
命运将我放在克里斯蒂医生身边,待了一整个夏天;然后听从它的安排,看它会将我送到谁的身边。
他们泡过我之后,我觉得,又过了五周还是六周——七月份的时候。想想看,那之后我变得多么蠢。还是很热的时节,我们全体开始整天都睡觉。早晨我们都睡着,睡着等待午饭的铃声敲响,到了中午,你就看见客厅里所有的女士都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顿一顿,直往领子里缩。
再没别的事儿可做了。一直醒着也没什么意思。睡着了还好打发时间。我跟其他人 一样能睡。我睡得太多了,以至于,当某天早晨斯皮乐护士来到我们病房,说道,“莫德。瑞富斯,你要跟我来,你有人来探视,”他们叫醒了我,又跟我说了一遍;他们说的时候,我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有个人探视?”我说道。
斯皮乐护士抱着胳膊。“那就是说,不想见他?我要把他打发回老家吗?”她看看培根护士,培根护士还在搓手指关节,面露痛楚之色。“不好受?”她说道。
“象蝎子的刺一样,斯皮乐护士。”
斯皮乐护士嘴里啧啧有声。我又说了一遍,“有个人?找我?”
她打着哈欠。“反正,是找瑞富斯太太的。今天你是不是瑞富斯太太呀?”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站起身来,两腿打着颤,感觉到血液从心脏里冲出来——因为,如果这个探视者是个男人,那我只能这么想,不管我是莫德,还是苏,还是随便什么人,此人肯定是绅士。想到这一点,我的整个世界都不由得惊惧交加。我只知道我被人陷害了,这都是他干的。我望着威尔森小姐。我想起三个月前跟她说过的一句话,要是绅士来了,我会杀了他。
当时,我确是这个意思。现在,就跟他见面了,这个念头如此出乎意料,令我很不舒服。
斯皮乐护士见我有些犹豫。她说道。“你要来就来吧!别老想着你的头发。”是我手摸到头上了。“我肯定,他越是知道你有多疯,就越好。倒不失望了,不是吗?”她瞄一眼培根护士。便说道:“走吧!”
她又叫了一遍;我一激灵,随后便踉跄着跟她进了走廊,下了楼梯。
那是个星期三——那是好运道,尽管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因为星期三,克里斯蒂医生和格里夫斯医生会坐着马车出去招收新的女疯子,医院里便格外安静。
几个护士,还有一两个壮汉,站在大厅周围,从大开的门外呼吸点新鲜空气;其中一个壮汉拿着一根烟,当他见到斯皮乐护士,便将烟藏了起来。不过,他们都不看我,我也几乎不看他们。
我正在想来者何人,在那一刻,我感觉愈发不适,愈发奇怪。斯皮乐护士朝客厅门一甩脑袋说道,“在里边,”然后她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她跟前。“你给我记着:不准撒谎。今儿这种天气,包间里既舒服又凉快。有段时间没用了。医生不在的时候,我的话跟男人们的话一样管用。你听清楚了吗?”
她摇晃着我,然后将我推入房间。“她来了,”她换了个声音,对等在那儿的人说道。
我原以为是绅士。不是他。是个金黄头发,蓝眼睛的少年,身穿蓝色粗呢上衣,乍一见他,我心潮翻涌,交织着宽慰与失望,感觉如此强烈,人差点晕过去。因为,我以为他是个陌生人,以为搞错了,他肯定是来探望别的什么人。然后,我见他大惑不解地打量着我的衣着样貌;于是,终于,终于——他的面孔和名字穿过重重迷雾,慢慢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终于认出他,尽管他脱了那身仆人衣裳。他是查尔斯,布莱尔那个玩刀的少年。
如我前面所说,他上下打量着我。这时,他歪着头,看看我身后,又看看斯皮乐护士身后,仿佛他以为莫德肯定跟在我们后边。然后他又望着我,眼睛瞪圆了。
正是他的眼神,挽救了我。自从我离开克里姆太太家,过了这么长时间,他是第一个人,两只眼睛望着我,看到的,不是莫德,而是苏。这双眼睛将我带回到我的过去。这双眼睛也将给予我未来——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溜开,又重新大惑不解,我自己乱糟糟的心虚开始散去,我有了个计策。我有了一个全盘计划,每个环节都想好了。这完全是铤而走险。
“查尔斯!”我说道。我已经不习惯开口说话了,这句话说出来,好象乌鸦在叫。“查尔斯,你都认不出我了。我想——我想我肯定变化很大。不过,噢,你真好,能来看望你的前女主人!”
然后,我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拉到身前,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快说我是她,不然我就完蛋了!我什么都给你!快说我是她!噢,求你快说我是她!”我一直抓着他的手,又拧又拽。他退后一步。他戴过帽子,帽子在他额头留下一道红色印子。这时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张开嘴巴。他说道,“小姐,我——小姐——”当然了,他在布莱尔就这么称呼我。感谢上帝他叫了!
斯皮乐护士听他这么说,便带着某种暧昧的自得说道,“好了,一位女士一看见老乡的可爱面孔,头脑就变清楚了,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克里斯蒂医生还不得乐坏了?”
我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她一副酸溜溜的样子。她说道,“你要让你的小伙子一直站着吗?这就对了,你们坐。不过,年轻的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靠得太近。我们可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神经病发作,扑过去挠你;就算是那些温顺的病人。这样就好多了。好了,我会在这儿看着,就在门口,如果她开始激动了,你就喊我——好吗?”
我们坐到两把硬邦邦的椅子上,紧靠着窗户。查尔斯还是一脸迷惑;这时,他也开始乱眨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
斯皮乐护士站在门口,门敞开着。这儿有点冷。她双臂交叠,看着我们;不过,她也会时不时地扭过头去,朝大厅那边的护士点点头,小声地说着话。
我两手还抓着查尔斯的手。我不敢放开他的手。我朝他探过身子,低声说道,“查尔斯,我——查尔斯,我这辈子见谁都没见你这么高兴,你一定要——你一定要救救我。”
他吞了下口水。他用同样小的声音说道,“你是史密斯小姐?”
“嘘!嘘!我是。噢,我是的!”我眼里涌出泪水。“但是你在这里绝对不能说。你得说——”我瞄一眼斯皮乐护士,然后更小心地说。“你得说我是李小姐。别问我为什么。”
我当时在想什么?对了,我心里想到的事是,那个说话像蛇一样的女人,还有那两个死掉的老女人。我想到克里斯蒂医生说过的话,我的病情正处于一个新的阶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很快,我就会回复到原来的状态。
我想到,如果他听查尔斯说我是苏,而不是莫德,他就会想个办法出来,把我关的更严实——说不定把我捆起来,关进包间,给我泡澡,也给查尔斯泡澡。——换句话说,恐惧已经令我思维反常了。不过我也还是想出了那个计划。那个计划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了。“别问我为什么,”我又说了一遍。“不过,噢,我中的是个什么样的诡计哟!他们把我搞成一个疯子了,查尔斯。”
他看看周围。“这个房子是给疯子住的?”他说道。“我以为是个大酒店。我以为我能在这儿找到李小姐。和——和瑞富斯先生。”
“瑞富斯先生,”我说道。“噢!噢!那个魔鬼!他耍了我,查尔斯,又跑到伦敦,带着原本属于我的钱。他和李莫德!噢!真是一对儿!他们把我丢在这儿,等死——!”
我的声音提高了,我实在忍不住:还有什么人——某个真的疯了的人——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吮吸着查尔斯的指头,以防说话声音太大。我吮吸着他的手指头,都快吸到手指根儿了。我恐惧地瞄了一眼门边的斯皮乐护士。她头转过去了,背靠着门柱,正跟护士和壮汉们嬉笑呢。我又看看查尔斯,想再说点什么。可他的脸色变了,让我一怔。他的脸从火烧一般的深红色,变成了白色。他低声说道,“瑞富斯先生,去伦敦了?”
“去伦敦了,”我说道,“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上帝知道。下了地狱,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吞了一口唾沫,人一激灵,然后将手从我手中拽回去,双手捂着脸。“噢!噢!”他声音颤抖着——正如此前的我一般——说道。“噢,那我可全毁了!”我大吃一惊,他开始痛哭。于是,伴着泪珠儿,他的故事一点一点说出来了。
正如我几个月前猜到的——绅士一走,在布莱尔磨刀的日子似乎就变得不值得过了,查尔斯觉得心情格外沉重,便开始拖地。他拖得时间太长了,管家魏先生就对他抄起了鞭子。“他说他要把我抽得皮开肉绽,”他说道;“他真抽了。主啊,他抽得我鬼哭狼嚎啊!不过挨顿鞭子也没什么——要我说,抽它一百鞭也不算什么事儿!——相比我这颗失望的心,小姐,感受到的疼痛。”
他说出这番话,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他以前练习过;然后他直板板地挺着,好似在他想象中,我会打他,或者笑话他,而他准备好了遭受任何打击。可我满怀苦涩,说出口的是,“我相信你。瑞富斯先生让大伙的心都痛了。”我想到的是莫德的心。查尔斯好象没注意到。“他是这样的!”他说道。“多么好的绅士!噢,不是吗?”
他的脸都泛出光来了。他擦擦鼻子,然后又开始痛哭。斯皮乐护士看过来,撇起了嘴巴。不过她也没怎么样。说不定,人们来探望他们给克里斯蒂医生治疗的女亲戚时,都会放声大哭。
当她又望大厅看去时,我转过来对着查尔斯。见他这么伤心,这倒让我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了。我任他又打了一会儿摆子,
趁他哭的时候,我凑近了观察他。我看到,刚开始我没看到的——他脖子里脏兮兮的,头发怪里怪气的——这边一撮颜色稍淡,蓬蓬松松好象鸡毛一样,那边一撮颜色深沉,板直僵硬,那是让他蘸水捋过,想捋顺溜了。他夹克袖子上漏出了一根羊毛线头,长裤上也净是灰印。他擦擦眼睛,见我在看他,脸比先前更红了。我轻轻地说道,“现在做个好孩子,给我讲真话吧。你是逃出来的,不是吗?从布莱尔?”他咬着嘴唇,然后点点头。我说道,“都是为了瑞富斯先生?”他又点点头。
然后,他浑身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瑞富斯先生以前经常跟我说,小姐,”他说道,“要是他有钱,可以付适当的男仆薪水,他就提拔我当他的男仆。我当时想,宁可不拿薪水给他干活,也不要待在布莱尔。可是我怎么才能在伦敦找到他呢?然后,就出了乱子,李小姐跑掉了。从那时起,那宅子就大难临头了。我们都以为她跟他跑了,不过没一个人有把握。他们说那是件丑事。女仆走了一半,凯克布莱德太太走了,她到别人家的厨房间去了!现在是玛格丽特做饭。李先生的脑子不好使了。魏先生必须一勺一勺地喂他吃饭!”
“凯克布莱德太太,”我皱着眉头说道。“魏先生。”这些名字好象许多道光线一样:每次有一道光打过来,我头脑中的某一部分就清亮起来。“玛格丽特。李先生。”随后:“用勺子喂!这都是——这都是因为莫德跟瑞富斯先生跑了吗?”
“我也不知道,小姐,”他摇摇头。“他们说,这件事让他费了一周的时间,才回过神来。因为刚开始,他挺冷静;后来他发现他的一些书籍被人损毁了——要么,类似的什么事儿。于是他就发病了,倒在他书房的地板上。现在他拿不了笔,什么都拿不了,也把他的话都忘光了。魏先生叫我推着他,坐着一个大轮椅,到处走;可是,我几乎都推不出十码远——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会痛哭!到最后,我被送到婶婶家,去看她家的黑猪。他们都说”——他又擦擦鼻子——“他们都说,多看看猪,能治好忧郁症。话虽这么说,可是看猪就从来没有治好我……”
我没有再听了。我头脑中出现一丝光亮,比其余的光线都亮。我再次抓住他的手。“黑猪?”我眼珠翻上去说道。他点点头。
他婶婶是克里姆太太。我觉得在乡下都是这样。以前我都没问过他的姓氏。他跟我一样,睡过同一个的房间,睡在同一个草垫上,草垫里都是虫子。他婶婶说起那对绅士和小姐,来到这儿,秘密地结了婚,他立即就猜到他们是什么人,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就什么话都没说。他发现他们一起坐马车走了;又从他堂弟处——就是克里姆太太的大儿子,跟马车夫聊过的——搞到了克里斯蒂医生的医院的名称和地址。
“我以为这是个大酒店,”他又说道——再次恐惧地看着周围,看着灯上的铁丝网罩,光秃秃的墙壁,窗户上的铁条。
三天前,他从克里姆太太家里跑出来,之后就睡在水沟里,篱笆根上。——“到了这儿,再想回去,”他说道,“也来不及了。我在门口说我找瑞富斯先生。他们在本子里查了查,说我说的肯定是他太太。这时候我记起李小姐一直都是什么样的女士;如果有谁会劝说瑞富斯先生提拔我,那就是她了。而现在——!”
他嘴唇又开始颤抖。真的,魏先生是对的:他一个男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象话了。换了别的时间,别的地点,一般的场合,我会亲手揍他一顿。可是眼前,我看着他泪如雨下,在我青肿绝望的眼里,这些眼泪着实好似许许多多的开锁工具和钥匙。
“查尔斯,”我探身凑近他,强作镇定,说道,“你不能回布莱尔。”
“我不能回,小姐,”他说道。“噢,我不能回!魏先生要活剥了我的皮!”
“我敢说,你婶婶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摇摇头。“她会说我是个傻瓜,就这么跑了。”
“你追随的是瑞富斯先生。”
他咬着嘴巴,点点头,还是哭个不停。
“那么听我说,”我说道——现在几乎都不能算是说话了,也几乎不能算是耳语,只能算是随呼吸吹出的词句,因为害怕斯皮乐护士听到这些话。“听我说,我能带你去找他。我知道他在哪儿。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能带你去找他。不过,首先,你必须帮我从这里逃出去。”
如果说,我知道绅士在哪儿的话并不十分确实,那么,这也不能算一句谎话;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