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和她的语气,都意味万千,一开始我没回答她。等我再次开口,我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关于我们俩的事,关于——一开始,你就全知道吗?”
她摇摇头。她也静静地开口了。“刚开始不知道,”她说道。“理查德带我到了伦敦,我才知道。当时萨——”她脸红了,却又抬起了头。“当时就告诉我了。”
“之前没说过?”我说道。
“之前没说过。”
“那他们也耍了你。”
曾几何时,我会因此而感到快慰。现如今,这跟过我去九个月以来,亲身遭受的和亲眼所见的种种阴谋诡计并无二致。
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说话。我任自己无力地靠在窗户上,面孔抵着窗玻璃。玻璃是凉的。雨还是下得很大。雨点砸在宅子前的碎石路上,将碎石砸得纷纷翻动起来。草坪仿佛也受了伤。透过那片光秃秃又湿漉漉的树木枝头,我只能分辨出衫树的形状,和红色的小礼拜堂的尖顶。
“我母亲就葬在那儿,”我说道。“以前我常常看到她的墓地,心里却什么都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母亲是个杀人犯。”
“我以为我母亲是个疯子,”她说道,“谁知——”她说不下去了。我也说不下去了。我们都还说不出这句话。不过我又转过身来,望着她,咽下唾沫,说道,“你去看她了,在监狱里。”我想起了女看守的话。她点点头。“她说起你,”她说道。
“说到我?她说我什么?”
“她说她希望你永远都不知情。她说她希望在你知道一切之前,他们能判她十次绞刑。她说她和你母亲都错了。她说他们本想把你教养成一个平凡的姑娘。她说这就好象是得了件宝贝,把宝贝藏在炉灰里一样。她说你出淤泥而不染”
我闭上双眼。等我睁眼再看,她总算走近了一点。
“苏,”她说道。“这座宅子是你的。”
“我不想要,”我说道。
“钱也是你的。你母亲的一半财产。要是你想要,就全拿去。我说过一分也不要的。你会很有钱的。”
“我不想变有钱。我从来就不想变成有钱人。我只想——”可我犹豫一下。我忽然语塞了。
她的目光近在咫尺,清澈透亮。我想起上一次看到她——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绅士毙命的那天夜里。当时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如今她的双眼失却了光彩。当时她是卷发。如今她是直发,没有盘起来,她将头发收拢在后面,只用一根带子系着。她的双手也没有颤抖。那双手没有戴手套,而且,正如我所说的,手上净是斑斑点点的墨水印。
她眉头上也有墨水印,就是她手扶过的地方。她的衣裳是暗色的,很长,倒也没有拖到地板上。衣裳是丝质的,却是前开襟的。最上面的钩扣没有系上。我看到钩扣后面她颈项上的搏动。我别开视线。随后我又望着她,直望进她眼睛深处。
“我只想要你,”我说道。
她脸上迅速泛起两朵红云。她张开双手,朝我走了几步,眼看就要碰到我了。可她又转过身去,低下头来。她站在书桌旁。手放在纸笔上。
“你不了解我,”她说道,声音呆板而古怪。
“你从来就不了解我。有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再没说下去。
“什么事?”我说道。她没有回答。我站起身来,走近她。“是什么事?”
“我舅舅——”她抬起眼,怯生生地说道。“我舅舅的书——你以为我是好人。不是吗?我从来不是那样的。我其实——”她似乎,有那么一瞬,内心颇有些矛盾挣扎。然后她又动起来,走到书桌后的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她拿着书,紧紧抱在胸前;然后转过身,将书拿到我身边。她两手翻开书。她的手,我觉得,在颤抖。
她扫一眼书页,说道,“这儿,要不,这儿。”我见她的目光定住了。然后,她开始用先前那种呆板声音诵读。
“我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她那柔美脖颈和象牙般双肩上的光彩,是多么迷人眩目。情急慌乱之下,她雪白酥胸抵在我胸膛上,让我心性大发。”
“什么呀?”我说道。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眼看我;却翻了一页,开始读下一页。
“我所欲为何,我亦懵懂不解;当下一切皆不能自持,惟顺性而为——唇舌,四肢,臀部,皆汇入欲望洪流中。”
这时我自己脸色变了。“什么呀?”我小声说道。她翻过几页,又开始念。“我手已抓到她身上最神秘的宝藏,全然不顾她的低声抗议,我火热的吻将她的抗议变成了呢喃轻语,我手指探入那幽静隐蔽的花径中——”
她停下了。虽然她令自己的声音平稳无波,可她的心却跳得格外急促。我自己的心也跳得很急。我依旧不明所以,我说道:“你舅舅的书?”她点点头。“全部,都是这样的?”她又点点头。
“每一本,都是这样的?你肯定?”
“千真万确。”
我从她手中接过书,看着书页上的印刷字。在我眼里,这本书跟别的书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把这本书放下,自己走到书架前,找了另一本来。那本书看上去跟前面的一样。于是我又挑了一本;这本书里有些画片儿。你可没见过那种画片儿。其中一张画片儿上是两个没穿衣裳的姑娘。我望着莫德,我的心好象猛地一缩。
“你什么都懂,”我说道。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你一直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什么都不懂,”她说道。
“你什么都懂!你勾引我,让我吻了你。你一而再地勾引我,让我吻你!那时候,你跑到这儿来就——”我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盯着我的脸。我想起许多次我来到书房门口,听到她那高高低低的读书声,闷声闷气的。我想起她为绅士们诵读——为绅士们——的时候,我却跟斯黛尔太太和魏先生在一起,坐在厨房里,吃着水果馅饼和奶油冰淇淋。我手捂住心口。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令我痛苦难当。
“噢,莫德,”我说道。“要是我早知道!我一想到,你——”我开始哭喊。“我一想到你舅舅——噢!”我的手飞快地掩住嘴。“是我舅舅!”这个想法比别的事都怪异。“噢!”我手里还捧着书。这时我看到这本书,任其掉落在地,就好象被它烫到了。“噢!”我只会说这个了。莫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手放在书桌上。我擦擦眼睛。然后我又望着她手上的墨水印。
“你怎么受得了这个?”
她没有回答。
“一想到他,”我说道,“那个流氓!噢,臭掉了真是太便宜了他!”我绞着双手。“再看到你,看到你在这儿,还待在这儿,他的书都在你身边——!”
我环视书架,心里只想把这些书架捣个稀巴烂。我走到她跟前,伸手想拉她。她却甩开我。她仰着头,那副神情,换了别的时候,我会称之为傲然。
“不要因为他,”她说道。“就怜悯我。他已经死了。而我还是他造就的那个我。我今后也还是那个我。半数的书,不是毁了就是卖了。而我还在这儿。看吧。你必须知道所有事。看看我是如何谋生的。”她从书桌上拣起一张纸——就是先前我看到她书写的那张纸。纸上墨迹未干。“我曾经问过我舅舅的一位朋友,”她说道,“我是否可以帮他写点东西。他把我送到收留落魄良家妇女的地方。”她苦笑。
“他们说良家妇女不写这种东西。但是,我不是良家妇女。”
我望着她,不甚明了。我看看她手里的纸。然后我的心不会跳了。
“你在写书,写他收藏的那种书!”我说道。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神情沮丧。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我觉得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了。
“写这种书!”我说道。“我无法相信。原来我想我要千方百计地寻找你,然后,在这儿找到你了,在这个大宅子里,就你自己。”
“我不是孤身一人,”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我有威廉。英克尔和他太太照顾我。”
“在这儿找到你,就你自己,还写这种书?”
再一次地,她的神情近乎傲然。“为什么我不该写?”她说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不对劲,”我说道。“一个大姑娘家,像你这样的——”
“像我这样的?没有谁家的姑娘像我。”
我没有回答。停了片刻,我又看看她手里的稿子。然后我轻轻说道,“这有利可图吗?”
她脸红了。“有一点儿。”她说道。“要是我写得快一点,也够用。”
“那你——你喜欢写吗?”
她脸更红了。“我发现我擅长写……”她咬着嘴唇。她还盯着我的脸。“你是不是因此而讨厌我?”她说道。
“讨厌你!”我说道。“我都有五十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恨你了;我——”我想说的是,我爱你。可我没说出口。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要是她还这么傲气,那么我,那会儿,我能……反正,无须我亲口说出:她能从我脸上读出我的心意。
她神色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清亮。她一只手捂住眼睛。她的手在眉眼间留下更多的黑色污迹。我还是看不惯。我迅速抬手拉住她的手腕;然后沾湿大拇指,开始擦她眉头的污迹。我手里擦着,心里只想着墨水,和她雪白的皮肤;而她则一动不动。我手里慢下来。我的手移到她的脸颊上。这时我发觉我已将她的脸捧在手中。她闭起双眼。她的脸颊十分光洁——并不像珍珠,比珍珠更温润。她侧过头,嘴唇贴到我掌心里。她双唇非常柔软。她眉头的污迹还是黑的;我觉得,其实那只是墨水。当我吻到她,她不禁颤抖起来。这时,我记起这种感觉了,吻到她便会令她浑身颤抖;我也开始颤抖了。
我生过病。我觉得我要昏过去了!我们分开来,她本来还捏着那张纸。这会儿那纸飘到地上了。我弯腰拾起来,将纸上的折印展平。
“这上面都写了什么?”我说道。
她说道,“这上面的词句都是描述我有多么想念你……瞧。”她提起灯。房里已经有些暗了,雨点仍旧敲打着窗户。而她将我领到壁炉旁,让我坐下,她在我身边落座。她的丝绸裙子浮起来了,随后又落下。她将灯放在地上,将纸张铺开;开始逐一向我展示她写就的字字句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