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动身?”
“乘三十日的特别快车怎么样?就是平时乘的‘和平号’啊。我同大阪站站长有交情,这两三天我去大阪托他买票吧。”
悦子希望从弥吉的嘴里探听的不是这件事。她考虑的是另一桩事情。这种莫大的隔阂,让差点跪在弥吉跟前、依赖弥吉帮助的悦子的心冷却了。她后悔自己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掌伸向弥吉。这手掌解开了绷带后,依然疼痛,就像灰烬干冒烟似的。
“去东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间,把美代给辞掉!”
“这有点不讲理锣。”
弥吉并不惊讶。病人在严冬时节想看篱开剑,谁会愕然呢?
“辞掉美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只觉得由于美代的缘故,我害了这场病,才这么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户人家会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佣仍继续留在家里的呢?这样下去,也许我会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辞掉美代的话,就等于爸爸要间接把我杀掉哕。要么是美代,要么是我,总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让我离开,我明儿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美代没有过错,硬将她撵走,舆论也不会答应啊。”
“那么,好吧,我走。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
“所以我说,让我们迁到东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吗?”
23
这句话本来不含任何意义的色调,但在弥吉听起来,它却反而使下面的话头具有一种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象的力量。这身穿方格花纹睡衣的老人,为了不让悦子继续说下去,便从自己的睡铺馒慢膝行至悦子那边去。
悦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让弥吉靠近。她毫不动摇的双眸,直勾勾地盯视着弥吉的眼睛。面对她一言不发,面对她那没有厌恶、没有怨恨,也没有倾诉爱的滚圆的双眸,弥吉有点畏缩了。
“不愿意,不愿意!”悦子用低沉而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直到解雇美代为止,我都不愿意!”
悦子在什么地方学到这种拒绝的呢?生这场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弥吉向她膝行过来时就立即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闭上双眼的悦子的周围、在她的肉体的周围进行的。对悦子来说,所谓外界发生的事,也包含着在自己的肉体上进行的事。悦子的外部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懂得这种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内部,最终会包含着一种宛如被禁闭、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潜在力量。
缘此,悦子看见弥吉的这副狼狈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对于任性的姑娘,简直令人伤脑筋,真没法子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撵走就撵走好哕。不过……”
“三郎吗?”
“三郎也不会温顺地就此罢休的吧。”
“三郎会走的呀!”悦子明确地说。“他一定会随美代之后走的呀!他们两人在相爱……我就是想在没有人的命令下让三郎主动离开,才想到解雇美代的。对我来说,最好的状况还是三郎离开这里。
可是,我怎么也难以说出口,太难堪了。“
“我们最终取得一致的意见了。”弥吉说。
这时,通过冈町站的末班特别快车的汽笛声划破了夜静的气氛。
按谦辅所说,悦子的烧伤和感冒,是类似逃避兵的性质;论逃避征兵役,我是老前辈,我说的一定没错。他笑着如是说。就这样,悦子得以免除劳动,再加上不能让妊娠四个月的美代干重活儿,杉本家仅有二反。的地,从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获水果等重担,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谦辅的肩上。他依然是一个劲儿地嘟哝。不服气,一边懒洋洋地干活儿。土地改革前,这块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瞒税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摊缴纳粮食了。
三郎把平时的天理之行往后推迟,认真拼命地劳动。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结束了。收获期间,还卖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劳动,他晒得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早熟,是个身健力壮的青年。他的理平头的头部,有着小公牛的头那样的充实感。他收到过一封来自不太熟悉的农村姑娘的情书,使他越想越苦恼。他笑着将情书念给了美代听。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书时,他就没有告诉美代了。这样做,倒不是想有所隐瞒,不是去相会,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这时沉默不语。
但是,对三郎来说,好歹这是新鲜的经验。对悦子来说,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爱,那理应成为其重要的契机。三郎漠然地思考着有关自己给予外部的影响。过去,对他来说,外部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仅此而已。
这新鲜的经验,同秋阳晒黑了他的额头和脸颊相辅相成,给他的态度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微妙的青春的骄傲。由于爱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是,她却把它解释为这是三郎对自己采取的不愧为丈夫的态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弥吉送的旧西服和草黄裤子,脚蹬悦子送的袜子和运动鞋,一派盛装打扮,启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读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结婚的事吧。把令堂带来,让她看看美代。我们可以让她留宿两三天。”悦子说。
这是常理的事,悦子为什么要这样叮嘱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难道是为了把自己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需要这样的措词?还是考虑到被带来的三郎的母亲看不到最关键的儿媳妇而感到茫然,发生可怕的事态,才试图打消自己的原意?
悦子将前去弥吉房间告别的三郎拦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是。谢谢。”
三郎即将上路,十分兴奋,有点沉不住气,在目光的闪烁中表现出一种夸张了的感谢。他一反常态,一本正经地凝望着悦子的脸。悦子祈盼着他握手,祈盼着他壮实的胳膊的拥抱。她情不自禁,想把烧伤刚愈的右手伸过去。然而,又顾虑伤痕的感触会给他的手掌留下不快的记忆,也就控制住了。瞬间不知所措的三郎,再次留下了快活的含笑的眨眼,转身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走廊。
“那背包很轻吧。简直像去上学啊!悦子在他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美代独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桥那边的入口处。这是权利。悦子清清楚楚地目送着这个权利。
三郎来到石板路下坡的台阶上,再次回头向走到庭院的弥吉和悦子行了举手礼。三郎的背影已经掩映在开始着上颜色的枫林里,但他微笑露出的牙齿依然鲜明地印在悦子的脑海里。
是美代打扫室内卫生的时刻了,。约莫过了五分钟,她才无精打采地从铺满透过树叶间隙筛落下来的阳光的石阶登了上来。
“三郎走了吧。”悦子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是,走了。”美代也回答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露出一副简直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无动于衷的表情。
目送三郎的时候,悦子心中掀起了一股带柔情的动摇和反省的情绪。痛切的内疚、罪过的思绪充满了体内。她甚至考虑是否撤销解雇美代的计划。
然而,悦子一看见折回来的美代那副早已沉下心来同三郎度日的极其安心的神色,就不禁火冒三丈。于是,她又轻易地回到了最初的坚决的信念上来。绝对不该撤销自己的计划。
24
“三郎回来啦!刚才我在二楼看见他从府营住宅那边抄田间近路走回来哪。真奇怪,只有他一人。看不见他母亲的身影。”
千惠子急忙前来向正在做饭的悦子及时反映了这种情况,是在天理大祭祀翌日,即二十七日的傍晚时分。
悦子将铁篦子架在炭炉上烤秋青花鱼。听了这番话,她就将放上鱼的铁篦子置在旁边的板上,尔后在火上坐了铁壶。这种沉静的动作,有点夸张,似乎要使自己的感情合乎规范。然后,她站起身来,催促着千惠子和她一起上二楼去。
两个女人急匆匆地登上了楼梯。
“三郎这小子简直叫人不得安宁啊!”谦辅说。他正在躺着读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小说。不大一会儿,他又受到悦子和千惠子的热心的引诱,走到窗边同这两个女人并排地站着。
府营住宅两侧的森林尽头,夕阳已经半隐半没。苍穹的晚霞,嫣红似炉火。
地里已经基本收割完毕,从田间小路迈着稳健步伐走过来的人影,的确是三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他按照预定的日子、预定的时间回来了嘛。
他的影子伸向斜斜的前方。挎包晃荡,几乎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他像中学生似地用一只手将它按住。他没有戴帽,也没有不安和畏惧,踏着尽管悠闲却不迟缓的坚定的脚步走了过来。倘使径直走去,就会走到公路上了。他向左拐,走上了田间小路。这回他从成排的稻架旁行走,得留心脚下,小心翼翼地走了。
悦子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这种跳动既不是因为喜悦,也不是因为恐惧。自己等待的,究竟是祸是福,她本人也分辨不清。
总之,她等待着的东西终于来了。该来的东西来了。她心潮澎湃,连该说的话也难以启齿。好不容易才对千惠子说:“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啊。”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从悦子的嘴里听到这番拿不定主意的话,谦辅和千惠子就不知会怎样的惊愕啊。悦子变了。女强人失去了膂力。现在悦子希望的,就是回来的三郎什么也不晓得而向自己投以最后的温柔的微笑,和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事而向自己报以头一次的最严厉的斥责。这几天夜里,这种种梦幻不知多少回轮流交替着使悦子感到苦恼!随之而来的,便是她早已估计到的既成事实。三郎可能会谴责悦子,并尾随美代离开这个家吧。明儿这个时刻,悦子大概再见不着三郎了吧。不!毋宁说,能够这样从二楼的栏杆边上随便远望着他的,恐怕此时此刻是最后一次了吧…一“真奇怪。你要振作起精神来啊!”千惠子说,“只要有解雇美代时的那种勇气,就绝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真的,我们对你有了新的认识哩。我真佩服你啊!”
千惠于像对待妹妹似的,紧紧地搂着悦子的肩膀。
对悦子来说,解雇美代的这种行为,是她对自己的痛苦的第一次修正。这是让步,甚至可以说是屈服。然而,在谦辅夫妇看来,这却是悦子采取的第一个攻势。
千惠子打心眼里这样想:让一个妊娠四个月的女人,背着行囊被撵出家门,可是桩大事啊!
美代的哭声、悦子的严厉态度,以及一直把美代送到车站后硬逼着她乘上电车的悦子的冷静而透彻的目光,还有昨天亲眼目睹的这一戏剧性事件,使他们夫妇甚感兴奋。他们从没想过在米殿会看到如此值得看的东西。美代背着用绦带捆绑的行囊从石阶走了下去,悦子像警官似的尾随其后。
弥吉闷闷不乐地闭锁在自己的房间里,连瞧也没瞧前来辞行的美代一眼,只说了声:长期以来辛苦你了。浅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魂不附体,转来转去。谦辅夫妇从没听到过任何的说明,却能理解这事件的意义,这是值得自鸣得意的。他们在自己能够理解不道德和罪恶这点上,自负自己也可能是不道德的。不过,这是类似新闻记者自命社会先导的一种冲动。
“你把事情办到这一步,难为你了。剩下的,我们会协助你。请别客气,只管吩咐好哕。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为了悦子,我会真心实意地干的。事到如今,对公公也用不着客气啦!”
夫妇俩在窗边将悦子夹在当中争着这样说道。悦子站着用双手拢了拢鬓发,然后走到千惠子的化妆台前。
“让我用一下你的科隆牌香水好吗?”
“请用吧。”
悦子拿起一个绿色小瓶,将滴在掌心上的几滴香水,神经质地往双鬓角上抹了抹。化妆镜上垂着褪了色的印有山水花鸟图的友禅绸帘子。她并不想把它掀开。因为她害怕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过一会儿会见三郎的脸,变得不安起来,她便将镜帘子斜斜地撩起了一角。她觉得自己抹的口红似乎太浓,就用带花边的小手绢将口红揩掉了。
比起感情的记忆来,行动的记忆更是没有留下痕迹。她到底无法相信昨天丝毫无动于衷地听着美代因遭无理解雇的哭诉的悦子,推搡着送走那背着沉重包袱的可怜的孕妇悦子,同现在的自己竟是同一个女人。她没有产生后悔,也没有产生对“干吗要后悔”这种紧张感情的抗拒,而且她发现自己的身姿无可奈何地坐在过去的懊恼的纽带上,坐在那任何事情都难以打动的腐败了的感情的堆积上。毋宁说,重新告诉别人自己的懦弱无力的人,难道不就是被称为有罪的人吗?
谦辅夫妇没有放过这个协助的机会。
“现在三郎如果憎恨悦子,一切都会成为泡影。公公如果替你承担责任,说明解雇美代是他所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公公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度量吧。”
“公公说了,他什么也不对三郎说,只是不承担一切责任。”
“公公这样说是理所当然的。总之,就交给我来办吧。不会叫你为难的。也可以说美代接到父母急病的电报就回老家去了。”
悦子清醒过来了。她并不把眼前的这两个人看作是帮助出主意的人,而把他们看成是不诚实的向导,企图将自己领到一个敷衍了事的迷雾领域中去。悦子是不应该再次进入这种迷雾中。这样一来,昨天那种果敢的决断也徒劳了吧。
就算悦子解雇美代的这种行为无非是对三郎恳切的爱的表白,但到底还是为了悦子自己,为了悦子自己要活下去,不得不采取的行动,这正是自己的本份。悦子倒愿意这样来考虑问题。
“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三郎,解雇美代的就是我。我还是要对三郎说,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是要干下去的。”
在谦辅夫妇看来,悦子这种冷静的结论,只能认为是她自暴自弃的困惑所促使,最终道出的谬论。
“请再冷静考虑一下。如果这样做,一切都将成为泡影了。”
“正如千惠子所说的,这是下策。这事你就交给我们办吧。绝对不会对你不利的。”
悦子露出了莫名的微笑,微微歪了歪嘴角。她想:除非触怒他们两人,把他们划归敌方,否则无法排除这个对自己的行为帮倒忙的障碍。她把手绕到腰带后面重新系好,像疲惫的大鸟懒洋洋地做飞前整翅动作似地站起身来。刚迈下楼梯就说:“真的,你们不用帮忙了。这样,我反而轻松些。”
她这一招使谦辅夫妇愣住了。他们十分恼火,像赶到火场去帮忙的男人被整理现场的警官制止时的愤怒一样。在失火这样一种秩序中,本来只有对抗火的水才是最重要的,可他们却是属于端着满满一洗脸盆温水跑过来的人种。
“那种人可以把别人的亲切视而不见,令人羡慕啊。”千惠子说。
“这且不说,可三郎的母亲没有来,又是什么原因呢?”
谦辅这样说,察觉到自己的疏忽,自己受到了仅仅因为三郎回来这一事实而乱了方寸的悦子的影响,竟没有把这个发现提到话题上来。
“别再管这种事了。今后也绝不会帮悦子的忙,这样我们还乐得轻松哪。”
“我们从此可以安心。袖手旁观哕。”
谦辅吐露了真言。与此同时,他悲伤自己丧失了依据,即自己对悲惨的事情所显示的高尚情操能够得到人道上的满足的依据。
悦子下了楼,落坐在炭炉边上。她在炉火上取下了铁壶,又将铁篦子架在上面,廊沿上放着一块弥吉备好的向外伸出的板,放在这上面的炭炉是供弥吉和悦子烧菜做饭用的。美代不在,从今天起烧饭的事就由大家轮流担任了。今天是轮到浅子。浅子下厨,信子替代她唱童谣哄夏雄。那疯狂般的笑声,响彻了早已笼罩着薄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