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之珠,螺蚌之病而我之利也,谁能说得清,眼前这太子殿下,不是那颗被掩藏于蚌壳之类,被泥沙包裹了的珍珠!
第三十二章 别有忧愁暗恨生(二)
“你以后与翳一样,唤我一声大哥吧,这样我听得也舒服些。”冥魅认真地强调。
我大大方方的点头称好,对着冥魅这样的人,我若拒绝,反而显得矫情扭捏。“大哥,今日真是好兴致。”
他有些赧颜,不好意思道:“我本是来找翳说说话,没想他却不在,情之所至,倒教弟妹见笑了。”
“见笑不敢当,大哥横吹一曲,我这王府也增色无边。”我话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是被他那句“情之所至”吸引,但见先前梅归的举动,也不知这情究竟至何处。
“你想家么?”冥魅不着边际地随口问我。
家?我一怔,神情有些黯然,怎不想,可想了也是白想。“悲莫悲兮生别离,仰眉远望,故土怎能离?”
人生最不幸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总会有圆满的结局。”冥魅悠闲地说着,目光闪烁。“我该回了,也不知翳要何时才回转。柔儿——柔儿总是这样叫翳为她担心。”
“大哥难道不为柔儿担心么?”冥柔也是他的妹妹,不是么?
“我?”冥魅轻眨眼,笑对我:“我当然也担心她,只是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担心我自己。”
日正中,花落满庭院。紫宸殿前的石阶上,梅归席地而坐,静默地凝望面前的一地落叶,缱绻心事,一如那勾栏上石刻的雕花,凹凹凸凸。
我踩着落叶靠近她,很久很久,她居然没有丝毫的反应,仿若她的魂灵已经透过他幽远的眼神,遗失在寂寞的风里。是啊,起风了,风过脸颊,她是否感觉到了两道凉意,从眼睑处直到唇角。
“他已经走了。”我叹息着,淡淡开口。
她用手抹了抹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漠然道:“他本就不该来。”
我沉默着,实在是言辞拙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又或者任何的安慰都只能让她更不安心。她对我说过,她有爱的人,她也说过,如果她有我对她说过的那个机会,那便是永远没有机会了,那一刻,我不懂,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
梅归心中所爱的人,是冥魅,所以,他们也许真的没有机会。
“他有妻,有妾,有子,所以,不多你一个。”明知他对她的心亦然,若不是如此,他的笛声不会那么哀伤,若非如此,以梅归的心性,不会轻易付出真情,可是,我还是残忍地强辞夺理,也许,只是想让她少一点伤心。
她拍落裙上的落叶,站起身,笑逐颜开:“你不要小看了梅归!”
“我从来没有看轻过你。”我笑,在我心中,早已经将她当成了朋友。
第三十二章 别有忧愁暗恨生(三)
一夜未眠,冥翳的脸色有些暗淡,嘴唇也有些干枯。我替他斟了杯新茶,他漠然地接了握在手中,愣愣地坐在椅上,一声不吭。
“柔儿的病可好些了?”我蹲在他身边,将手放在他膝盖上,关切问道。
他终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淡然而疲惫:“没什么事。”
我略微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他毫无预警地沙哑着嗓音,眼神半眯着莫名其妙地问我。
我漠视着他,缓缓地起身,血液迂回,骤然有些眩晕。我站直身子,轻笑道:“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认为我怎么想。”
外边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冰冰凉凉的感觉通透了全身。我凝望窗外,复又回头看他,他的脸色有些缓和,外表看起来也还平静,他执茶的手也很平稳。
我又回身望向窗外的雨,而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茶,那茶想来也是很淡了。说话容易,懂得很难,既如此,还不如什么也不说。
“嗑”的一声,是茶杯放置几上的撞击声,我听到他起身时衣料轻柔的摩擦声,他慢慢地走到我身后,从背后温柔地环住我。“原谅我的无心,蝶儿。”
“我并没有怪你。”我淡淡地说,心有些冷,原来,他对我的信任还是不完整,如同我对他的。那么,那些海誓山盟,那些甜言蜜语,都有可能是假,也许,他只不过是想取得我多一点的信任。
他将我的身子搬正,倦意、歉意还有心疼融合,“我不该怀疑你,蝶儿,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唯一的亲人,当然现在,我有了你,你与柔儿,我都不能失去。”
他一字一顿,话语有些残缺,有些语无伦次。
什么唯一的亲人?他不是还有父王和母后,不是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他怎么会只有冥柔一个亲人?我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疑问,来不及细想,就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能感受他激烈的心跳,能感受他沉稳的呼吸,能感受他无措的灵魂,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又像一个迷路的人,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仿若我的存在能给他带来安宁。
“那天在宫内,我只是告诉她,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其他的,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些。
“那已经不重要了。”他说:“柔儿已经没有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她。”
“好。”
冥翳真的带我去看了冥柔,她的暖阁里明媚了许多,淡淡净净的窗台,虽说是秋风秋雨渐渐凉,可雨后秋阳灿烂,阁中还是觉着了温暖。大抵除了阳光的照射,还因为人的精神佳的缘故。
冥柔的精神很好,尤其是见到冥翳和我去,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而且她对我表现得异常亲热,从我进门那一刻,就一直紧拽住我的手不放。这样的乖巧举动,看在冥翳眼里,无疑是喜在心里。
“看来,我的柔儿是真心喜欢你。”冥翳伏在我耳边,悄悄地笑道。
我的柔儿?我真想嗤之以鼻,听起来怎地如此别扭!
“翳哥哥和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呢?”冥柔抿着嘴笑问,病愈过后的她,脸色尚且有些苍白,但因软语娇俏,突现风流,倒也掩去了那丝病态,多了活泼可爱。
我含笑瞥了一眼冥翳,“我们在说,怎地这个妹妹如此漂亮,以前病病怏怏的时候愣没看出是这样一个美人痞子。”
冥柔嘟了嘴,不依道:“姐姐拿我寻开心呢,谁人不知姐姐精妙世无双,好端端地倒是扯上了我,幸而这里都不是外人,要不我可成了别人的笑柄。”
“哟!我们的妹妹生气了。”我与冥翳相似而笑。
“公主,该喝药了。”月画端着一碗黑黑的药汁走了进来。
一见那药,冥柔的眉头便皱成了川字,她慌忙躲到冥翳身后,探出半个头,凄苦道:“我病已经好了,还是不要喝了吧!”
冥翳摇头,毫无商量的余地。冥柔便又跑到我身前,哀求道:“姐姐,你和哥哥说说,我不再喝药了可好?”
我淡淡笑着对冥翳:“让我来喂妹妹喝药吧。”
“那哥哥与母亲都得出去,我只要姐姐一人陪着我。”冥柔耍赖地看着冥翳。
“你与夫人都出去吧。”我又悄悄对冥翳道:“你放心,我定能让她喝下这碗药的。”
第三十二章 别有忧愁暗恨生(四)
空气本该是流动的,当阁中只剩了我与冥柔时,空气突然有些凝滞。
我一手端了那碗药,含笑问冥柔:“你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她斜睨了我一眼,有气无力道:“姐姐替我喝了它吧。”
我放下药,两手一摊,无奈道:“药是不能乱吃的,何况,我又没病。”
她娇笑着走近我,狡黠道:“这药又喝不死人,姐姐不喝是害怕了么?”
我笑着握住了冥柔的双肩,带着八分得意与两分警告:“你不必用计激我,我不会替你喝,你最好也乖乖地喝了它,要不然——”我故意噤声,放开她的肩膀,转向窗台边。
她轻哼着不以为然道:“要不然怎么呢?”
我灿然一笑,“要不然,我就将它倒在这窗外,反正你这院落里有那么多的树木,根深叶茂的,很快就吸干了,也不怕人知道。”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花儿,蔫蔫的无精打采。她颓然地奔向我,急切道:“姐姐,你不会告诉母亲和翳哥哥的,是不是?”
我怜惜着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只是,你切莫再这样糟蹋自己,你可知道,你这样病恹恹的总断不了根,他们该多么的伤心。”
两滴清泪顺着冥柔的眼角滑落,她落寞而愁苦问:“姐姐,你在心里是怨恨我的,是不是?”
“我怎会怨恨你。”我说的是实话,我要怨恨的人本太多,我怎恨得过来?
冥柔的泪如断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姐姐,没有人喜欢我,我一直就知道,就连我父王,他也不喜欢我。只有翳哥哥,他是除我母亲以外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姐姐,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我若不是他的妹妹,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她只是激动得不停流泪,痛苦而心碎,软弱而无助。我捧起她的脸,替她拭去眼泪,郑重地告诉她:“柔儿,这世上的爱,并不是你怀着一颗执着之心便能求得,他是你的哥哥啊,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的爱就像你多年不愈的病,你不断地放弃根治,不断地放任它蔓延,你可知道,你只要狠狠心,便能彻底根除,你可知道,你若这样一直病下去,他们该是多么的伤心。你难道没见到,你母亲最近脸上的笑容多了么?”
“姐姐,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我也会内疚,会伤心,会嫉妒,可我真不愿伤害你,只是,只是我情不自禁。我只要看着哥哥身边有女子,我心里就难受,像刀割一样的难受,以前的凤池姐姐,现在的你。”
“你还太小,你可曾想过,你只是将习惯当成了一种爱,你只是习惯了哥哥在身边,习惯他的宠爱,习惯他的细心,甚至于习惯他身上的气息,可是柔儿,你可也知道,人的一生,唯有找到一个真正用心爱你和一个你真正用心去爱的人,那样才是幸福。”我叹息着:“你觉得你的哥哥能给你这样的爱么?你觉得你这样做感觉到了幸福么?”
冥柔茫然而无措地摇头,喃喃自语:“幸福是什么?”
是啊,幸福是什么?经历了那么多,也许没有痛苦就是最大的幸福。
“柔儿,你看这金秋多美!好好地享受这每一天,不要在秋尽时,你才恍然,原来自己经历了秋。”
多可笑啊,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样的言辞灼灼,那样的语重心长,可是我自己呢,不也没有做到么?
她含着羞涩与感激混合的笑,端起那碗已快凉的药,慢慢地移至嘴边。
“姐姐,我会乖乖地养好病,我不要母亲和哥哥为我担心。”
“这样才是好孩子。”我柔媚而婉转地说道。
然后,我看到冥柔手中的碗呈直线下落,“乓”碎了一地,那釉色瓷碗的碎裂接口处,泛着刺眼的纯白光泽,直晃到人的心上。有棕黑的药汁点点溅在我纯白的裙摆上,异常显眼,异常使人狼狈尴尬。
我还来不及阻止,冥柔已经捏了一片碎片,狠心往自己右手腕划去,刹那是滴滴鲜红落地无声。她对着我笑,如梦似幻,终于不再悲哀。
冥翳第一个奔进暖阁内,然后是云舒夫人,然后是其他。所有人都围着倒地的冥柔,一时之间,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冥翳一手捏紧冥柔流血的伤口,一边冷静地吩咐人传唤侍医。待得所有人稳住心神,他冷漠而失望地对着我:“梦蝶,这就是你让她喝药的结果?”
就这么一句话,我与他将从此回到起点。
腹部一阵一阵抽痛,持续而钻心,眼神突然由清晰变得模糊,我一边按住疼痛处,一边努力不眨眼睛,清晰到模糊,这便是我看到的整个完整的世间,充满了罪恶与黑暗,无奈与悲苦,抑或还留有说不清的怨恨。
我挣扎着转身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对于冥翳,对于所有人,我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对与错,活在我心里,死在他们脸上。
第三十三章 孕重(一)
室中摆设简单却精心,居室正中陈设着榆木雕龙格栅,栅前设有宝座、条案、香筒、宫扇等物。房中香气袭人,轻纱飘渺。环视四周,才发现这香气的来源,原来栅前的条案上摆放着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香炉,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滑过。香炉里已经燃起了不知名的香,我素来不喜香辛味,自不知道这袅袅青烟所谓何来,此刻更觉得这味道太过浓郁呛人,令人有种强烈的呕吐的冲动。
这一切,便是我悠然醒转时见到的场景,不知身在何处?
“是不是还很难受?”一只手轻轻抚上我面颊,很熟悉的声音,但不是冥翳。
我只是觉着疲惫与乏力,神思恍惚着呢喃:“那香——”
仿佛能感觉他皱眉的举动,“这香味很难闻么?”一语说完,我便听得他吩咐人将香炉撤去。没有那刺鼻的味道,我的心智一下回转。
他扶起我的腰身,替我在背后垫上一个靠枕,柔声问:“这下好些了么?”
我的心冲动地战栗,苦笑着感叹:“怎么又是你!”
冥绝讪笑道:“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这里是哪里?”我有气无力地问着。
“这是我母亲的寝宫。”他默默地替我拉高丝被,叹息着:“何苦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我虚弱一笑,轻轻闭上眼睛:“如此狼狈非我所愿。”
他好笑地瞧着我:“难不成不是因为他?”
我摇摇头,怎是因为冥翳?他还不至于让我为情所伤,只记得当时是因为难以忍受新雨宫的滞闷气息,挣扎着跑了出去,可是腹部的翻绞疼痛让我几欲昏厥,实不料是被冥绝带到了夕颜夫人的寝宫。
“你怀了他的孩子,”冥绝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我一怔,仿佛没听清他说什么,直起身疑惑问:“你刚刚说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道:“侍医说,四王妃这脉象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该是喜脉无疑。”
这一次,他虽说话轻佻,可是一字一字,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喜脉?喜脉!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苦笑、无奈、期待、痛苦、哀伤…。。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你那是什么表情?开心不像,担忧又不完全,倒是有种哭笑不得。”冥绝取笑我:“你不是口口声声夫妻情深意重么?你怀了他的孩子更应该感到高兴啊!”
我根本无暇顾及冥绝的冷嘲热讽,只是一味心思沉浸在听得的这个消息中,我怀了冥翳的孩子!天,这是老天给我开的最大的玩笑。我与冥翳之间,隔着太多太多难以逾越的障碍,正如他自己也曾说过,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如同左手繁华,右手倒影,中间还隔着一条陌路。我将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腹部,这里面有一个孩子,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一个根本不知未来何去何从的孩子。
我记起在新雨宫的疼痛,遂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冥绝:“我的孩子还好么?”
“好得不能再好,无论你怎么折腾,他都还好好地待在你的肚子里。”冥绝酸酸地回答,他似乎并没有察觉我的失望。
是啊,失望,像无底的深渊,深深地将我吸了进去,愈是挣扎愈是往下深陷。我空洞而无神地静默着,这一生,是真的回不了头了么?
第三十三章 孕重(二)
夕颜夫人一袭白衣,夹带着半缕清风,款款而进。沐浴在和煦阳光下的脸庞,美丽无暇,不可方物。简简单单的两束红色丝带系在长发上,随风而舞。静默地凝视她,觉着她整个人如同皎洁的月,慑人心魄,那灿烂明媚的眼,又似夺目的星,一眨眼,便是荡漾的光华。
此刻,她只是温和地对着我笑,无限的怜悯与疼惜,那样的神情,让我感觉了母亲的温暖与慈爱,她那洁白的衣衫,让我闻到了爨族土地上五六月淡然散发的茉莉花香,不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