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凝视着我,唇角一弯弧度,显示他的笑意。我有多久没见他了?掐指算来,竟已有半年。这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不堪回忆的事。
“我们很久没见了。”他似乎很了解我心所想,淡淡地指出。
有风拂过,发丝微乱,裙裾翩跹。我有些不自在地望了一眼昊天宫的方向,道:“我出来太久,也该进去了。”
冥绝并未拦我,只是笑道:“你害怕么?是啊,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他又补了一句:“可是我不害怕。”
第四十章 冷月无声(三)
我冷凝的地看着他,隔了那么久,我还是不习惯他的恣意妄为。“可是我害怕。”我斩钉截铁对他道:“你不要再跟着我,我与你,纵是相逢也应是陌路。”
冥绝轻笑,温和而执着的眼神中偶尔闪现复杂深邃的光线。他修长干净的手意欲伸向我,却又在须臾之间垂在了身侧。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纵是相逢也是陌路,我能做到,可是是为了你。”
“值得么?”我嘲笑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聂凤池?”
他微微变了脸色,唇角僵硬着那抹苦涩,默然问我:“之前是为了她,之后只为你,我这样说,你会相信么?”
我淡然,却无感慨,只是道:“半真半假的话最是令人深信不疑,你算准了么?”我一语道破症结,他不惊不怒,只管默然承受,纵是我信他,也再不能与他有任何瓜葛。那个已死的女人,是冥翳心上的伤,也是我心上的伤,只愿从今后,再不提及她半个字。
“梦蝶,你清瘦了许多。你真觉得跟着冥翳是你的幸福么?”冥绝转而有些酸切,又有丝怜悯。“你若真觉得幸福,我再不会痴缠你。”
难得他这般好心,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他:“你何时这样好心?”
他有些语塞道:“在你眼中,我做不得好人么?”
我淡笑着低头,凝视凭栏底处,寒烟衰草凝绿,可是旧事随流水。一抬头,便又是笑若桃花,问他:“繁华如何?悲恨如何?”
沉静,颇有些让人难耐。隔了许久,他浅吟低徊:“繁华如烟,悲恨无续。”
我似花含露对他释然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愣怔地看着我,半晌莫名道:“凤池若有你五分,便不至于此。”
“聂凤池与我,世间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我这五分,她还是不要为罢。”
冥绝笑逸出唇,如此突兀,若是让旁人见了,必又生出事端。我好意提醒他:“父王如今病势汹汹,你这开怀之笑还是应收敛收敛。”
“我若是因大不敬而获罪,于某些人不是正中下怀么?”他不领情地讥笑。
“你是指我么?”我故意装糊涂。
他转身先我而去,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转身道:“你先前那笑容最好再莫对着其他人,若是让你夫君瞧见你以那样的笑容对着除他以外的男人,大概你苦心营造的幸福就要破灭了。”
第四十章 冷月无声(四)
午间的天色极好,明澈如一汪碧水,日光细碎如金,片片落花随风轻扬复落,那和煦温暖的微风穿窗而过,柔柔地打在我身上,缓缓搅动心底一池波澜。闲闲地歪在椅上,腿上轻轻搁了一本《诗经》。这书也算是我最为喜欢的,幼时熟读,即便是现在,只要无事,也是要拿出来看一看,品一品的。读书不在多,在于精,一本好书,值得一辈子用心去研习体会,不一样的心境,总能得到不一样的感悟。
外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将书翻扑过来,闭眼假寐。那是青莲的脚步声,待在我身边久了,我总能凭声音便能准确断定来者何人。从不熟悉到熟悉,总是需要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可是,有些看似熟悉的人,实则并不真正熟悉,就像雾里看花。
少女独特的清香混合着外间幽微繁花芬芳,裹挟着一阵微风缓缓掠过我身旁,轻轻“磕”的一声,是茶杯放于几上留下的声音。我只是一动不动,闭目凝神,均匀浅浅的呼吸。我细细地聆听身旁,只是极轻的脚步移动声,近于蹑手蹑脚,大抵是怕吵了我的睡颜。我眯眼循声而望,却是见青莲到床上取了蚕丝薄被,正欲转身向我走来。
我睁了眼,低低唤了一声“青莲”,她微愣,有丝窘迫与歉疚。“娘娘,奴婢吵了你安睡么?”
我笑道:“与你无关,自是近日里睡不踏实。”
“需要传侍医么?”她将那薄被覆在我身上,动手掖了掖道:“娘娘的身子本就不怎么好,可不得大意了。”
我微摇头,端了几上的茶,啜了一口,拨弄那青瓷碗盖,方道:“无须劳烦,这些时日,王爷宫里宫外两处烦心,也难为了他。我们能让他省心的就不要再为他多添烦恼了。”
青莲笑道:“娘娘总是这样体贴。”
我嗤笑出声:“哪里是体贴,不过是略尽为人妻的职责罢了。”
青莲嗫嚅道:“娘娘,你比刚来时瘦多了。”
我怔忡着垂目看着手中茶碗,劳心劳力,加之失去孩儿一事,表面里看似身子也无大碍,可只有我自己清楚,食之无味,睡之不稳,容颜虽娇,难掩心下憔悴。为着我那孩子,为着如今的局势,我不过也是强打精神,苦苦支撑罢了。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一手轻抚脸颊,一边取笑道。“青莲,这一年里真要谢谢你对我的尽心服侍。”
“奴婢做得不好,是娘娘宽厚仁慈。”青莲垂了头,辞道。
我抿唇浅笑,“我做得并不好,你又何须给我戴高帽。”我叹息道:“你虽不比阿珊娜从小便跟着我,可是我待你的心与阿珊娜并无二样。我常想着,你我能在这里相识,并就主仆一场,也是上天给的一种缘分,更何况我心下里是把你看着妹妹一般,你与其他侍女是有着本质的不同。我寻思着,有机会,我定要为你与阿珊娜寻得一个好人家,最好是官宦人家的正室。”
青莲呆呆地盯着我半晌,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问:“娘娘是如此为奴婢打算的么?”她旋即狠劲摇头道:“奴婢并不愿离开王府,奴婢只愿终身伺候娘娘。”
我将那茶碗放置几上,缓缓地撩被起身,走近她,抚了她的肩柔声道:“傻丫头,你怎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纵然你跟在我身边一辈子,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啊?你若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女人这一辈子,总是需要一个归宿,一个依靠,我那阿珊娜,是我耽误了她。可是你,好姑娘,我怎能忍心耽误你一辈子。”
青莲眼中莹莹泛起泪光,她哽咽强辞道:“可是奴婢只愿待在娘娘身边。”
我举手拂去她的泪,道:“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不是没有办法啊。以王爷的身份地位,我再认你做个义妹,多得是想入赘的翩翩佳公子人选。”顿了一顿,我感慨道:“只是好妹妹,只做正室不做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青莲似乎完全痴傻,她又似被我的话深深震撼与感动,她只是久久地凝视我,我只见得她眼中的酸楚,夹杂着好似忏悔的凄惶,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颗颗晶莹闪光的泪珠滚滚而下。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砰然跪在我脚下,失声哭泣。我淡漠地低头,竟觉得她的身子似在微微的颤抖。
门外人影一晃,阿珊娜手捧一束黄色玫瑰进来,我与她眼神对视,她便惊讶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笑着弯腰扶起青莲,见多了一人,青莲迅速止了眼泪,拉扯了凌乱的衣襟,有些羞赧唤了一声“阿珊娜姐姐”。
我轻松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情到深处便情不自禁了。”
阿珊娜难得取笑道:“这外间阳光灿烂,里面却是倾盆大雨,果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了。”
我瞧了一眼阿珊娜手中的黄色玫瑰,道:“这时节,这后花园里只有这黄色玫瑰开得最是娇艳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青莲看了一眼那花,迟疑了半天,终于道:“奴婢瞧着王爷似乎并不喜这花,娘娘还是不要将它插在这室中为好。”
我含笑道:“这花我很喜欢,据说当年凤池姐姐也最爱此花,我想,王爷不会不喜欢吧?”
青莲欲言又止,只是低了头,不再言语。我转身吩咐阿珊娜将花插起来,刚一吩咐完,就听阿珊娜袖中掉出一件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叮”地一声作响,细细一看,却是一把黄铜长钥匙。
“这是哪里的钥匙?”我狐疑问。
阿珊娜有些慌乱地捡起钥匙,紧忙将之塞在腰际,故作轻松道:“是奴婢房间衣箱的钥匙。”
我并不打算放弃,追问道:“你那衣箱需要这么长的钥匙?”
阿珊娜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我。
“娘娘,奴婢先退下了。”青莲适时对我道。
我冷凝着脸点头,似是阿珊娜的举动影响了原本的好心情,我的贴心侍女竟然学会了对我欺骗,我在这世上还可以相信谁?
见青莲缓步走了出去,阿珊娜一下跪在我脚边,急道:“公主,这是能开金安殿门的钥匙啊!”
我觑了一眼门外,略略提高了音量道:“金安殿?那正殿圣地是容你如此亵渎的么?你难道没听原总管吩咐,那正殿除了祭祀之日,谁人也不许进么?”
“公主,年初里祭祀,王爷不也没让人进么?奴婢素知公主挂心此事,定想一探金安殿究竟,是以奴婢才为公主寻得钥匙。”阿珊娜见我有些心动,续道:“公主,王爷这几日都歇在宫里,这可正是好时机,不如我们就今夜——”
我拉了她起身,提醒她小声,以防隔墙有耳,复又伏在她耳际嘀咕半日,才淡淡吩咐:“今夜欲行之事,你可得谨慎些,可别误了我的大事。”
“奴婢自是知道。”
我冷眼瞧了门角边散去的光影,有股子冷意在胸口间冲动振颤,森然而笑过后是凄凉与无奈,该舍弃的总是要舍弃,该狠绝的总是要狠绝,欠下我的债,总是要一一偿还。
第四十章 冷月无声(五)
夜,终于再一次来临。零星冷月,四野空旷而冷清。薄薄罗衫挡不住一波一波的寒意。我淡淡地笑,笑看夜幕太深。
“这一夜,在明天将成为永远的记忆。”有多少事是可以让人刻骨铭心?我婉转恻然问身边的阮丹臣:“阮大哥,你可有难以忘怀的往事?”
换来的是预见的沉默,我笑,指了这霁月殿四周,满足道:“这里有我与王爷共同的记忆。”我再度问他:“你说,我能等到与王爷白首共忆往昔那一天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么?能么?
阮丹臣终于发出了声:“娘娘不必胡思乱想。”
我对他明晰地笑,如月明媚,我心却如山叠嶂。我并不喜欢胡思乱想,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十成的把握。今夜,冥翳不会回来了,可是面前这个男人还是忠心地守着这座殿宇。“阮大哥,你对王爷委实忠诚。”忠诚原来也是可以利用的情感,我沉默着低了头。
有身影惊慌失措向我袭来,阮丹臣眼疾手快替我拦住。是尺素,聂霜的侍女。我举眸盯着面前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女子,微眯的眼倏然一睁,温婉而又不失锋芒,我冷冷呵斥:“何事如此慌张疯跑,没得失了规矩!”
“娘娘,金安殿——金安殿闹鬼!”尺素语无伦次地指着正殿的方向,半晌却是一字也再没能发出来。
我怒道:“胡扯,这世间哪里有鬼!我看是你心中有鬼!”我扫视了她惨白的脸,战栗的身子,逼问:“这么晚了,你去金安殿作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哪里不能随便进么?”
“娘娘,不是奴婢要去的,是我家主子——”尺素已是瘫在地上,思绪似乱麻怎也理不出头绪。
我不再理会她,只对阮丹臣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远远的,正殿淹没于一片浓墨之中,天涯皆是夜,无论在何地,夜总是伴随着黑暗,不离不弃。我于黑夜中仔细辨认,那殿前的几棵樟树,树枝依旧遒劲有力,扭曲成无限荒凉的气势,默默蔓延于天际。
那殿门,是紧闭的。
只是,黑夜里,那门内发出的声响,足以让人毛骨悚然,那样的惨绝,那样的无助,那样的让人痛快淋漓。
我默默地走近,我知道,我的身后跟着阮丹臣。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并不想害你,我不知道,我并不知道那药能让你血崩。”是恐惧裹挟全身上下的企求与辩解,我甚至能听见聂霜牙齿咯咯作响的颤抖声。“聂凤池,你本就该死!你死有余辜!哈哈——姐姐,姐姐,不是我,那碗药不是我,不是我,是——”
“砰”!阮丹臣一脚踹开了门,聂霜顿时失声尖叫起来。殿门外,已有人群围拢,火光终于驱散了这恐惧的黑雾,我看到了原随凝重的老脸。
火光移近,殿门内,聂霜无所依靠般瘫在阮丹臣怀里,凌乱的发,惊恐无定的眼神,她甚至没能细看围绕她身侧的人丛。
我叹了口气,道:“带她回去好好休息,明日里,问王爷如何处理吧。”我又吩咐众人:“你们都回吧。”
原随提着一盏灯笼,静默着立在我身前。他看了我许久,恭谨道:“娘娘,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淡笑问:“原总管,你说世间真得有鬼么?”
“世间无鬼,鬼在人心。”
我点头和道问:“鬼还是诡?”
原随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再度避开话题提醒道:“娘娘该回去了,今夜,娘娘应该能安睡。”
“是啊,能一觉睡到天亮呢!”我微挑眉,笃定道。他说得对,世上本无鬼,若不是聂霜心中有鬼,又何至于被吓出了掩藏心底的秘密,不论之前如何,只是我听到的两段话,就足以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我轻柔地吐出一口气,今夜,果真令人难以忘怀。
“娘娘,黑夜里总有许多的附属品。”原随突然的出声止住了我离去的脚步。我回身对他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会害怕。”
他终是什么也不再说,只是走去将金安殿的门再度锁上。“这宫殿,实在不该有人进来。”
惋惜,怜悯,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我渴望着探寻紧闭后的真实,可是我至今也不能忘记面对那诱惑的感觉,期待的人死在门内,找寻的人死在门外。
我迅速地摇头,我不怕,这世间上我已经历了最可怕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以再害怕的?不经意看了原随手中的灯笼,那过那红红的光亮,恍惚看到自己受伤后倒在血泊中,慢慢地融化,然后看到一朵花正在血腥中悄悄地绽放。也许是因了鲜血的浇灌,那花红得分外妖娆。只是,它的花香已被血腥味所代替。
第四十一章 归去来(一)
聂霜静静地跪在冥翳面前,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眼角眉梢隐藏的只是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我默默地坐在冥翳身边,垂首有一下没一下的以茶盖柔柔拨弄舒展的茶叶,这似乎已成为我的一大嗜好,闲暇之时,思虑之时,得意之时,这样的举动都会适时的出现。我终于抬头,将淡然的眼光长久地驻留在聂霜略有些憔悴的脸上,此时思绪,竟有些像风中的云帆,缓缓地张开。愤怒如何?不甘如何?输了自己,便是输了全部。
“聂霜,你怎么说?”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冥翳冷冷地开了口,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怜悯。他的眼神太复杂,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更赞成聂霜当年的做法,可是即便心里赞成,他也是断不能留下这个毒杀自己亲姐姐的女人。
“王爷——”聂霜艰难地迎向冥翳的眼神,翕张了张嘴,只道:“妾身无话可说。”
我手中的茶杯几欲打翻落地,有些惊异地盯着她。什么时候,她看向冥翳的眼神中已然没有了愤怒与委屈,有的只是坦然与执着,还有浓烈的爱。是的,我没有看错,那是爱,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强烈地表达。那样的光彩,如朝晨灿烂的阳光,直晃得我眼睛发晕。
“深更半夜的,你去金安殿做什么?”冥翳再度开口问,这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