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斧声,冥魅这次要开脱嫌疑可算难上加难。既然太子涉嫌谋逆之罪,要顺利即位便不是轻而易举,是以朝中各为其主,纷纷出笼,一时之间,七颠八倒,上下混乱。
“也是冥魅身后没有可依靠的势力,若他像冥翳一般,背后有一个聂氏家族,未必不可能顺利即位。”梅归在我身后感叹。
我笑问她:“他如今四面楚歌,你莫非是心疼了么?”
“我不若你,”梅归讪笑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低低一笑,望着面前这个我珍视的熟悉女子,“一个人就怕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目前就是一个好机会。”梅归叹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我沉默。机会,属于父亲的机会,他终于等到了。
九月,爨王亲率十四万大军逼近燕岭,两族之争终于从台下浮到了台面。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四野空旷,边际浓雾笼罩,隐藏着哗哗激烈的水声,又似金戈铁马的轰轰烈烈。我赤着脚,茕茕孑立,孤身一人,不知道何去何从。空气中弥漫着蔷薇飘香的味道,甘甜却又阴郁。
“蝶儿,父亲终于可以让你回家了。”迷蒙中,似听得父亲满足的轻叹。
家?哪里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不会!
“蝶儿,你是这世上最精致美丽的娃娃!”人未见,音无处不在。
我捂紧了双耳,痛苦地蹲在地上,“不!”我不要再见到他,不要。
“梦蝶——”有双温柔的手抚摸上我柔软的发丝,是冥翳,我永远记得他身上柳条木淡雅清爽的味道。他怜惜地拥住了我:“有我在,别怕。”
我不怕的,这些年,我早已学会如何抵御恐惧。我软软地回抱着他,坚毅的肩膀,给了我无限的安定。“翳,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是么?”
“是的。”他紧紧地抱着我,吻着我,喃喃道:“我不会丢下你,不会。”
那就好,就好,我安心着靠在他肩上,心上骤然一痛,缓缓地低头,却是碗口般的血洞,汪洋鲜红汩汩而出。眼前的人恨绝将我推开,眼中是说不出的厌恶与绝情,他狰狞着笑:“梦蝶,从来处来,去无处可去。”
我积聚多年的泪像决堤的海,和着献血一路滴落。回首来时路,满目红艳,蔷薇妖娆,我便窒息在那充满血腥味的花香里。
梦醒时,我颤栗着久久难以平静。这样的梦,太诡异,太伤痛。
“公主,那只是梦。”阿珊娜搂着我的肩膀,柔声慰籍:“你怀着身孕,总是要比旁人更多梦魇。”
我想起了惨死的母亲,她带给我的十年梦魇,到头来终于知道怨恨不是没有依据。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席卷了全身,她曾说,梦蝶,梦蝶,醒时幻灭终成空,哪里还有什么蝶?
这是第一次,我分析了自己的名字,梦蝶,梦蝶,是啊,梦里蝴蝶,醒来时还有什么?
“这个九月,透着不祥的预兆。”
都说九月是猎狐的最好时节,秋高气爽,草长叶黄。在辽阔的原野上,猎人放出漫天的猎鹰,最狡猾的狐狸也以为地上有了美味,便纷纷出动,殊不知这是奔向了一条死路。
苍鹰飞起,狐狸死定。
九月,是生灵为冬日准备口粮的季节,更是猎人狩猎的季节,可是,在这场生死搏斗之中,谁是狐狸,谁是真正的猎人?
第四十八章 狐狸与猎人(二)
“公主——”阿珊娜云鬓散乱奔向我:“冥绝出了大事!”
原本静谧的茶水,微微地泛起了涟漪。有丝沉重弥漫,冲淡了薄薄的茶香。
“什么大事?”这个人,即便是他死了,我都不应该动容的,可是为何现在,我的心竟然为着他的出事隐隐忧虑。兔死狐悲么?我将茶杯谨慎地搁于桌沿,举手理了理额前骤然散落的一缕青丝,眼中涟漪如同方才杯中之茶,一圈圈波纹荡漾中弥散的是那个我不屑的狂妄身影。
“今日朝堂之中,冥绝拿出‘密盒之约’,可是里边冥爰羲王遗留的密诏却是让人大吃一惊。”阿珊娜凝视着我有些苍白的脸色,略微喘气道:“那密诏上赫然写了‘十六年冬,得子绝,禀天地之性,容正可观,进退可度,深得孤心,待孤百年,着绝从殉’。”
我大惊之下错手将桌上杯盏扫落于地,茶水泼泼溅溅,沾染裙裾。望着一地碎裂,泛出尖利冷芒,如刀凌厉。我缓缓地蹲了身,想要收拾残局,一出手,指尖锥心一痛,一滴鲜血浸出。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阿珊娜抓了我的手,心疼道:“他的死活与你何干?”
我冷笑,突然心寒。心间的痛随着指尖一阵接似一阵。“冥翳也许要回来了。”我喃喃低语。
“王爷平安归来,那不是一件好事么?”
“是啊,是一件好事。”我若有所思地呆看着阿珊娜略有不解的容颜,他要回来了,我日夜期盼的人呵,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为何有一种无言的恐惧从地底缓缓溢出,袅袅钻进心底,入侵,洇开,肆无忌惮地毁灭,徒留血肉腐烂的气息。
那密盒里的遗诏绝不可能是一张送死的符咒,冥绝他不是傻子,他不可能自己将自己毁灭。可正因为他不是傻子,所以才会让我感觉到了害怕。是怎样的布置,是怎样的陷阱,才能让冥绝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跳了下去。
我颓然无力地倚在阿珊娜身上,脑中不断浮现的只是那为数不多的两次提及密盒之约的记忆。那个男人在谈及王权之时的志在必得、目空一切,以及不同于常人的轻松怡然,更有着他对我或明或暗的示意。我若是欣羡那手中炙热的权势,我便一定如飞蛾一般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他的怀抱,可是现在,他的示意,都如镜花水月,幻灭皆空。
只在人的意念之间,我又不得不庆幸,若是贪婪,我便随着冥绝万劫不复。
因了聂家的后援以及形势的逼迫,冥魅迅速顺利坐上了那个原本就属于他的王位。是什么样的动机让王后娘娘在大好形势之下放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个高高在上的精明女子,我总是看得清楚,又觉得并不清晰。
冥翳终于回到我身边。我原以为数月监禁,他必是疲惫而厌倦,可是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仿若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蝶儿,我想你。”他旁若无人的环住我,在我耳际呢喃。
我细细地打量他,依旧是如星似月的俊朗容颜,眉间氤氲,眼底温柔,我怔忡着举手抚摸上他的唇,来回的,轻柔的,迷茫的。他的唇很薄,怎么以前我没有认真注意过呢?人说唇薄的男人寡情,我暗笑自己的迂。
“姚洛死了。”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也很想念他,我只是淡淡地凝视他,水翦双眸凝结成一汪碧波,这个女人的名字,我不能忘记。“你不想对我说什么么?”
我以为这样的问话会让他失望而生气,可是他没有,薄唇溢出一抹笑意,他轻轻地握了我的手,似是怕一转身我就会消失在他眼前。他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又道:“除了你,我的心里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
“那么——姚洛呢?”我执著而固执。
“那个夜晚,我确实在她的寝宫。”他敛容正色,向我保证:“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是么?”我讥诮一笑,揶揄道:“美人如玉,你会坐怀不乱?”
他又气又恨地捏了捏我的鼻尖,云淡风轻,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而古老的故事,故事充满奸诈、阴险还有无情。“柔儿那里,从来没有碎玉兰香。”
“我知道。”
冥翳有些诧异,旋即而笑:“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用费唇舌了。”
“我想听听你的说辞,看看是否你在撒谎。”
他不屑地挑眉,道:“这样的谎,我不屑。事实上,我不过是替冥绝枉担了罪名,当然,也算是将计就计。那碎玉兰香整个宫中只有姚洛一人拥有,冥绝难得糊涂,我不过是借那香引得父皇猜疑,将我下狱而已。”
难得糊涂,皇族之争,唯一的糊涂也会将人彻底毁灭。
借秽乱后宫之罪下狱,搅起北溟一池春水,于是,各色的人粉墨登场。想来,那垸城混乱是他与冥魅意料之中的事,那么,冥绝赖以自持的“密盒之约”也当是他动的手脚了。将自己置之死地,在敌人最松懈的情形下给以致命一击。
我不自禁的握紧了手,眉间忧色难掩,心中耿耿,只觉得乏力。我想起了冥翳铁卫在京畿的闹事,铁卫向来纪律严明,没有冥翳的授意他们怎会做下那等幼稚之举,我苦笑着转而想起了冥爰羲王暗夜猝死,想起了父亲突然挥军,想起了冥绝堪忧的境地,额际筋脉突突跳动。
是什么样的能力,将方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我有些恐惧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那样真切却又觉得好似隔我千里之遥。我幽幽地问他:“这蛇中大约也包括我父亲吧?”
冥翳骤然变了脸色,起伏的心胸,沉重的呼吸。我失神地别过头,却被他一把攫住双肩,力道之强,几欲让我肩骨碎裂,我不觉痛,只是一波一波的寒意与茫然袭来,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他张了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终是一字也未吐露,只是胶着凝视我,缓和了呼吸。
他曾说,两族之争不可避免;他曾说,两族之争,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家人;我的家人?所有爨族的子民不都是我的家人么?
可是,现在的我还能这样奢望他的慈悲么?他设下那样大的一个陷阱,看着他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心甘情愿跳下去,他只站在岸边,居高临下,一派得意闲适。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他咬着牙坚定说道。
我感觉不到真诚,我已经不敢去想象冥爰羲王的真正死因,如果那死因与外间谣传吻合,我还有什么奢望他能放过我的家人。
“冥翳,”我暗哑着声音,第一次呼唤他的全名。“我怀孕了。”
夕阳西下,秋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闪烁出一抹哑然与震撼。复杂神情交织,是我看不明白的胆战心寒。
他不开心么?还是他难以相信我会再度怀孕,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失去的孩子,眼波荡漾中凝聚了坚定。“我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无关政治,无关人事,我只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在犹豫中被动地成为一个母亲,不会再让我腹中的孩子受到任何的伤害。
第四十八章 狐狸与猎人(三)
坐对燕都扼大荒,长牵烽火到西凉。兵家血雨诗家句,浪子歌风戍子乡。山莽莽,海汤汤,从来此地管兴亡。龙头王气空千劫,犹向斜阳阵阵苍。
一梦醒来,又近日暮,正是百鸟归林的时节。
液池的水弥漫着一重凄凉,与夕阳黄昏无关,是我的心境,时缓时急,时断时续。
“想什么如此出神?”身后的梅归轻声叹息:“这夕阳西下的你,倒有几分悲壮与凄美。”
“凄美有余,悲壮不足。”
我转身,以不变的冷漠混杂着风雨荡涤中的疲惫应对着面前这个与我共撑垸城风雨的女子,她在温和地对我笑,这样的笑容很少出现在她脸上。
我情不自禁地回应着她的柔和,然后,我看到她唇边的笑意,更浓。
“你父亲的十万大军,已突破燕岭长驱之入。”梅归突然凑近我,声音低不可闻。她隔开我的瞬间,脸上是欣喜:“只要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我就得离开了。你知道么?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我们的家乡。”
别开头,我心中又有了痛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她在我面前展露她小儿女的情怀与娇态,可是谁又知道,这是否是她苦中作乐的表示。
我想对她说,我终于明白,我们女人,要么是权力的殉葬品,要么是爱情的牺牲品,后人的膜拜与崇敬中,没有我们的身影。我已经懒得再去管爨族与北溟的生死存亡,因为早已明白,也早已疲惫,遂很想从这场血腥的争斗中抽身而退,可是很遗憾,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最后的时日,我不过是为着这腹中的这块骨血苟延残存,又或者对冥翳,对父亲,对梦舞,对所有与我有牵连的人存有一丝不舍与留恋。
“无论谁胜谁负,我都回不去了。”我抚摸着微隆的腹部,这一刻,倒有了几分舍身成仁的悲壮。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回不去,而是活不了。
一个人在夹缝中被人生生撕碎成两半,还能活么?
梅归的眼光落向了南方,我的眼前便浮现起了燕岭叠嶂,层层盘盘;盘盘层层,无数山峦在夕阳下被砌成金碧;间有清澈溪流延谷地流去。那时,我便感叹:如此美景,赏心悦目;如此天然屏障,却是我族进入北溟的必经之地,他日父亲若决定进攻北溟,倒是要好好周详计划一番。
如今,此等锁钥之地,父亲挥戈扬鞭,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怎不让人怀疑。
告别梅归,我倦怠回到紫宸殿,彼时冥翳也在,见我进门,忙扶了我坐在床沿。他拂过我鬓角散发,有股子疼惜:“去哪里了?”
“有些闷,出去透透气。”我斜斜地歪靠在他怀里,闭上眼,还是觉得这个怀抱有一丝温暖。
他笑道:“听青莲说,你睡了一整日,整日里这么躺着,就是没病也会闷出病来。”
我突然耍赖一般反手缠住他的颈项,窝在他耳际哀求:“你可不可以不离开我半步。”
冥翳又笑又无奈,搬正了我的身子,揶揄道:“这可不像你平日的作风。”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叹道:“你心中所想,我还不知么?”
我正色了然,淡然一笑,又作回那个从容、冷静、将苦涩藏于心底深处的爨梦蝶。“我不过说的玩笑话,各人立场不同,王爷苦心竭虑排演的一场好戏,刚刚开锣,我怎会不识趣地妄图打断,那不是自不量力么?”
他猛然放开我,拂袖站起身,握紧的双拳显示了他隐忍的怒气。
我说错了么?我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父亲什么也没有做么?”他冷笑而轻蔑地攫住我的下巴:“这个头总要人开的,在你眼中,我做就是不仁,那么,换作你父亲,是否就是理所应当!”
“哼!”我无所畏惧直视他的眼,重重的冷哼从我鼻中喷出。这一举动无疑对他火上浇油,他捏紧我下巴的手逐渐移向了我的脖子,缓慢而沉重的收紧。
窒息的痛苦刚开始蔓延,他却骤然放开了我。“你父亲是北溟最大的敌人!可是这一次,我不会亲征讨伐。”他一字一字地对着我咬牙吐出:“你知道么?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没肺的女人!”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眼中闪过的失望,还有不容忽视的不忍与怜惜,我的心抽搐地疼痛。想也没想,便疾步奔上前,从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
我极少的主动阻却了他离去的步伐,他转身,将我紧紧抱住,细细密密的吻便铺天盖地袭来,其间有委屈、霸道、报复,最终还原为绵绵的爱意。
滚滚之爱,绵绵无绝期,此时,我真如是想。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再度回忆这一刻的温暖时,只觉得是绵绵之存,如临深渊。
他不亲征,不代表他对这汹汹两族之争袖手旁观。我忘记了,他坐镇后方,同样可以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处于我这样的尴尬境地,我宁愿选择装糊涂。
装傻,是我还能安心的唯一途径。
可是,很快,我连装傻都无法办到。因为,有人在冥绝的王府中搜到了一封信,一封与我父亲通敌的信笺,所以我父亲才能顺利冲破燕岭屏障。
秽乱后宫,遗诏,通敌,冥绝再无可活之理!
第四十九章 梅花落(一)
浓重苦涩的中药味从门外袅散飘进来,我略微皱眉,正待吩咐阿珊娜将门掩上,却听见钟离荷柔顺怯怯的声音传来:“姐姐身子好些了么?”
我勉力从床上挣起身,便见得她手里托盘,盘中药汁浓黑稠粘,那浓烈的难闻气味似曾相识,一阵阵不断往我鼻中灌来,直觉得心口烦闷,如同千斤巨石沉沉压下,头晕目眩,恶心作呕。
我无力地指了那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