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眩,恶心作呕。
我无力地指了那药碗,示意阿珊娜将之端走。记忆打开,过往烙印再度浮现,我终于想起,这药的味道与数月前的安胎药味如出一辙。
“姐姐还是小孩心性呢!”钟离荷含笑将药碗递与阿珊娜,靠近床沿坐了,忧心忡忡道:“良药苦口,这安胎药是王爷亲自吩咐人煎下的,我刚瞧着青莲熬了两个时辰。”
药碗被端走,压抑一解,我如释重负以一手按压胸口,虽依旧绵软乏力,但到底有股子云开月明的清朗。缓缓地抬头凝视坐在我面前的女子,粉色嫩颜,婉约有致。她本一直宿疾难消,是以平日里并不与我多走动,今日难得一见,却惊觉她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清新蕴集。
“最近还在吃药么?”我懒懒散散地问,瞧她这气色,当是比以往好了许多。
她柔柔笑容,低头时含着一抹羞涩,脸颊红晕像极了后花园娉婷绽放的蔷薇,她一开口,语声滴落,又像是早晨悬挂于花叶之尖的晶莹剔透。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心念辗转,却也是不露声色。
钟离荷道:“我这病也好得八九不离十了。”她有些兴奋,又有些感动,情不自禁就抓了我的手:“王爷被囚天牢时,也还不忘托人带话给我,让我好生将息,我就想着如果这病再不好,必是对不住王爷了。”她轻轻触碰了我的面颊,劝慰道:“姐姐这些日子憔悴了,你看这脸色白得跟腊月里的雪似的,王爷为姐姐熬制的中药,姐姐还得忍痛喝下,你如今怀着孩儿,就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这孩子着想。”
“多谢妹妹关心,”我反手握了她的,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道:“我会为了这个孩子保重自己,只是不知道这孩子福田深浅。”
“姐姐与王爷福泽深厚,还怕不是多子多孙么?”
我静默地凝视钟离荷,杏眼清澈明透,望之如晴朗清晨第一缕阳光,柔和不刺眼,又如初春树枝上的白雪,还有山间潺潺的溪流。
这样的眼,非人间之水得以滋润,我半信半疑,只嗤笑出声:“福泽深厚?若真是如此,当日那个孩子也不会流掉了。”
钟离荷娇嗔:“那不过是意外,姐姐怎能放心上!你现下可不得有这种想法。”她挣开我的手,轻轻抚上我微隆的腹部,笑道:“姐姐的孩子当是我的骨肉至亲!”
她的手一搁在我腹上,我没来由的一紧张。嘴里却是淡然安稳道:“但愿不会再有意外!”
钟离荷离去时,午间阳光火热透了进来。记忆深处的恐惧便是厚厚一叠,像深秋的枯叶,踩踏上去就是嘎叽的一地碎裂。心中百转千回,心绪搅动,伴随腹中隐隐生痛。意外?骨肉至亲?菩提之液不是意外,至于骨肉相残,早已是见怪不怪。
“公主——”阿珊娜不无担心地以手顺着我的背:“你这样对孩子不好的。”
她的话让我稍稍缓解心中紧张与愤懑,侍医也曾嘱咐,若要能保住这个孩子,便得放宽心怀,我本是性寒体质,不易孕育孩子,加之多心操劳以及曾经流产身体受损,这一胎若想完整保住,必得处处小心。
我怜惜而苦楚地抚摸着小腹,苦笑连连:“这孩子必是我前世也欠他的,这般折腾着我死去活来。”
以前那一胎,虽也是怀着辛苦,可也不像这孩子。自我能感觉他的存在以来,他便没让我消停,整日整夜的晕眩迷糊但又睡不踏实,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短短时日,我整个人便被他折腾得变了形状。相较于方才看到的钟离荷,我竟不及她昔日憔悴之十分,念及她先前言语,心中又觉难受。
“这孩子实在顽皮,想必是个男孩。”阿珊娜笑着对我道:“公主应该高兴呢,不是么?”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愿是个女儿。”
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女儿,洁本自来,无忧无虑,不需要曼妙风情、倾国倾城,只要她能快乐,能幸福,便是终其我一生的夙愿。
第四十九章 梅花落(二)
夜色如焦墨,嚣尘倦舞。银月湟湟,潺潺清风,引渡漫漫长夜,无限荒凉。
“夜好长。”伸手,拢月,沐浴一池皱波的情殇,心绪千千,泠泠流淌。“阿珊娜,陪我出去走走。”
“好。”阿珊娜欣喜着为我取来披肩的衣裳,却是当日婚嫁前冥翳为我订做的那一件。
我将那衣裳捏在手里,依旧是薄如蝉翼,如烟如云。细细地抚摸那波浪般的荷叶边角以及蝴蝶饰带点缀,无端刹那君临,过往桩桩红尘旧事,如浮萍般,在暗寂的心湖缓缓飘来。
突然之间便想起了聂霜,想起了她临死前僵直而沉默的双眼,想起了我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有千百种痛,最痛的莫过于不甘。如今的她,凋零落花,碾作成泥,累石为冢,冢下不过是一抷黄土,寂寞纷寒雨,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冷眸生寒,绞紧手中薄纱,一把扔给了阿珊娜,只厌烦道:“将它搁在箱底,再也不要拿出来。”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他在天牢的日子,我心念着他度日如年,托人将怀孕的消息告知,却因戒备深严未成,不想人家心心念念的倒是那听雨楼中的旧人。
“公主,白日里钟离荷的话,你何须放在心上。”阿珊娜挽了那衣裳,慰我心忧,笑道:“你与王爷到底是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信他还能信谁?当日使由婆婆的话,公主难道又忘了么?”
我无奈地摆手,挥袖之间掩不住的乏累。我无声道,阿珊娜,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濒临倾覆的边缘,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揣测人的思想与行为,再也没有力气去与人争取,甚或是白热化的两族之争,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多舛若你我,就不要妄谈那些美好,如若听了使由的话,那钟离一族的下场便是你我的下场。”我将这曾经的话在阿珊娜面前重复,料峭斑斑,多少的悔,都无济于事。“我怎么就会自食其言呢?怎么会?”我不断地呢喃。
“奴婢相信王爷不是那般薄幸之人,公主快别自寻烦恼。”
“但愿吧!”谁知道结局会如何。
我往灯火缥缈处走,不知何去何从。一声叹息止了我的步伐,院落有些黑暗。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难道黑夜里总是让人轻易想起魂灵么?先是聂霜,现在是绿珠。
我与阿珊娜相视而望,不约而同看向了燃着幽暗灯火的屋内,窗上剪影,萧瑟无助。是青莲,她一人在想什么?
悄无声息地迈步,将身影掩于窗棂深处的黑暗里,我以手指捅破窗纸,便见着屋内人坐在床沿,如老僧入定,眼神直直盯着手上物件,黄纸包成的小包,不知是药还是其他。
“绿珠姐姐——”又是长长的叹息,而后沉默,滚滚珠泪萧萧而下,就连那长发也似纠结着痛苦的呻吟。
我心顿结串串冰凌,旧情如伤,恨意如刀。然青莲突然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将手中纸包凑近烛火,黄纸变焦,里间的粉末开始燃烧,发出淡淡的蓝烟。
紧绷的情绪霎时缓解,我静静地注视着里间女子眼神中的坚定,专注而特别,即使透过表面看进深层有股子与她这年纪不相仿的苍凉,但掩不住的一股力量,让人顿觉人生不再绝望。
我以手指指了指门外,示意阿珊娜离开。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总之,不须此行。
“公主——”阿珊娜轻声唤我:“你已经给了她太多机会。”
“她最终还是没有辜负我,不是么?”我难得微微一笑,笑过后又是沉重,青莲那声“绿珠姐姐”,无疑坐实了绿珠之死不是意外的猜测,那么,那药包里的粉末呢?
我不敢想,也不能想。
聂霜已经死了,菩提液的故事已经结束。
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冥翳与梅归都在。
他已经很少陪伴在我身边,也不似以前那样对我腹中的孩子珍之视之,只除了那去而复返的安胎药。
“又独自一人出去,你现在这身子——”冥翳执了我的手,薄责厚爱,我心又升起一抹希冀,然他很快垂眼,语声平淡:“梦蝶,你得珍重自己。”
“好。”我淡淡地笑,眼眸凝视他,只觉得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就像冬日午后,看着难得一见的阳光慢慢地消散,淡淡的余晖,还没照到地面就已被寒冷吞噬,温暖似有若无。
“娘娘,刚刚王爷与我在书房对弈。”梅归走向我,淡笑着:“王爷时刻都放心不下娘娘呢!”
次等形势,他有心与梅归下棋,该说是他胸有成竹,还是他根本不将当前局势放在心上。他将梅归视为知己,又将我视为什么?
这梅归,说出的话大抵只有我能明白其中含意,我的唇角微微的上扬。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梅归道:“梅姑娘才情高绝,不如替我这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梅归眼角微跳,眼中一闪而逝的感触略过我心,让我也没来由的心暖。只是,她却道:“给孩子取名当慎重,我怎能取王爷而代之。”
冥翳不以为意笑道:“你与梦蝶惺惺相惜,素来投缘,就不必推拒。”
梅归想了想,对我吐了一个字:“伊。”
“秋水伊人,一字伊,妙极!”冥翳随口赞道。
梅归指了我的容颜,再指了我的腹,笑着怜惜道:“我的意思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但愿这孩子能永远记得她母亲生养她的艰辛。”
冥翳仿佛此刻才看到我的憔悴,他的眼神一暗,突然伸手将我搂在怀里。许久,他道:“只是这伊字仅适合女儿。”
我不看他,径自看向梅归:“我只愿是女儿。”
梅归笑着凝神看着,眼中是说不尽的意味,和着夏日的力度以及秋日的温度,肯定、庄重、期待。
我想,在我心中,这个伊字另有作解。
我顾伊,伊顾我,我与梅归,岂非正是如此。我想,如果有来生,我真愿意她成为我的亲姐妹,事实上,这一生,我与她相识、相知,哪里又不像亲姐妹了?
第四十九章 梅花落(三)
“我告诉他,你很喜欢蔷薇。”
“蔷薇虽美,终究有刺。”同样的八个字,我不知说过多少次。
案几上摆着两盏碧色琉璃杯,杯腰三道凸起的弦纹装饰疑似老人额上的褶皱。琉璃杯配菊花茶,像英雄美人相配。九月霜后取自东夷的白菊,晒干了不过又小又丑还泛黄,殊不知这是泡制菊花茶的上品。
外表美丽的事物并不见得最好,就像我与梅归,内心并不完美。
“他也是这么说,好像他很懂你。”梅归拎壶往杯中掺了热水,水气升腾,弥漫了她的眼。“我对他说,其实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株蔷薇,就像人的性格中总有你不能容忍的部份,可是我们并不就一定得努力将刺根除,我们既要避免不被刺刺伤,更要避免不让自己的刺刺伤心爱的人。”
我端起其中一杯菊花茶,茶水微黄,菊花的甘甜清香扑鼻而至。我轻轻啜了口,搁置,舒眉,淡笑道:“你何必对他说这些,他未必懂得。”
“他未必不懂。”梅归感叹着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摇头苦笑:“你们俩——”她再沉沉摇头:“梦蝶,你心中所负甚多;而他,我实在不知道他要什么,可是——”
可是什么,梅归没有说下去。她倦怠地喝茶,突然幽幽道:“也许这是我最后与你喝茶。”
我微挑眉,她说过,做完最后一件事,她就要离开了。最后的事是什么,她不说。我知道即便是我问了,她也不会说。
梅归又道:“百年一个转生,千年一个轮回,得以做人,是千年的千年。可是无论多少轮回,我都不想再做人。”
一回头,便看到血腥、阴谋、暴力、争夺、算计,这样的昨世前生,来生来世还真不能做人。我道:“你我都会如愿的。佛说,要摆脱因果轮回之苦,须得悟出苦、集、灭、道的真谛,观想透彻十二因缘间的因果关系。我估摸着就你我这道行,别说做人,就是做其它也困难。”
她一口茶忍俊不禁喷了出来,悉数洒在我脸上、衣上。“我还想着如果我还是不小心成人,也定要与你做姐妹呢!”
我举手拭去脸上水珠,也不嫌恶,只是讪笑道:“美人所见略同。”
一抹泪痕于她眼中烟消云散,她环顾左右而言它:“可惜了这茶,倒真有点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惆怅。”
末路?惆怅?我宁愿只是惆怅而不是伤痛。
那杯菊花茶的味道犹自在唇边含香,可是梅归再也不会为我泡茶,“也许这是我最后与你喝茶”,不过隔了一夜,一语成谶。
“我家姑娘突然不告而别。”玄圭语声哽咽,神情呆滞,她伺候了梅归四年,年少岁月的恩情最是不容易让人遗忘。
梅归不会不告而别,我恨恨地想,拇指的指甲深深地嵌进食指,钻心的痛席卷蔓延,竭力压制不顾一切的冲动,我不断地呼吸吐纳,只为求得片刻的冷静与安然。“她有带什么走么?”我猝不及防凛然问玄圭。
“她只带走一些细软。”玄圭嗫嚅着,不敢看向我的眼睛。
我冷笑着,齿骨生寒。身旁阿珊娜略微紊乱的气息,显示了她内心的波澜起伏,她同我一样知道,若然梅归离开,绝不会带走这里的一丁一点。
“带我去静心楼看看。”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我平缓淡漠对玄圭道。
静心楼依旧掩映于碧绿浓荫之中,黄绿蓝三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我举手细细抚摸楼门两侧的对联,于此间得少佳趣,亦足以畅叙幽情;相于明月清风际,只在高山流水间。
心又是一痛。
楼上的陈设一如往昔所见,丹青墨宝依旧,墨盘中的墨汁甚至未干,所悬书画随风飘摇,有种人去楼空的萧瑟与荒凉。我细细地打量着楼中所有的物什,不愿遗漏每一个角落。案几上的碧色琉璃杯尚在,杯中残茶静默,茶面浮着一层薄膜。她走的如此匆忙,甚或没有来得及收拾茶盏,想到此,我的眉间褶皱更深。下得楼来,我四下逡巡,眼光落在那尊楠木如意佛像前,那佛眼眸低垂,半开半合。我静静地与那佛眼相对,只觉得青莲在眸,慧眼如明镜。
我转而凝望着佛前三朵白莲,不事铅华,冰清玉洁,有一片花瓣静静地躺在瓶侧,不显眼却又让我难以移开眼。“你们都出去吧,容我静一静。”我突然吩咐阿珊娜与玄圭出去,顺带让他们带上了楼门。
心霾层叠,我专注而执著盯着瓶中白莲,仿若千年之久,时光流逝。冷沁微风携来阵阵湿润的清香,寻芳溯源,面前白莲愈加素白荣光,失落而紧绷的心柔软如那白莲一瓣瓣张开。
我疑惑着再度上得二楼,仔细看着梅归的房间,她的房间向来整洁雅致,此时也不例外,可是女人的直觉分明又告诉我哪里没对,是太整洁了么?我突然醒悟,的确是太整洁了,像是刻意地认真仔细地打扫过。
轻咬下唇,带着期待、紧迫而又悲悯的心走下楼,凑近那白莲,伸手的刹那,心跳加速,手不停的发抖,这样的感觉居然像当日我与冥翳成婚之时,他甫伸出的手握了我的。
我颤抖着抚过那花瓣,约有八十枚之多的重瓣花型,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终于,我在层叠之间寻得一纸片角,只有三个字
——梅花落。
纸片边角锯齿凌乱,似匆忙之际从书中撕下,又因白莲花瓣大小所限,只能撕下片角藏匿。我两指夹住那纸片,心中伤痛愈甚,再低头看那花,几番拨弄,竟又施施然飘落一片绿叶。
——地锦(注:爬山虎又称地锦)的叶,有些蔫了。
眼里心头似有熊熊燃烧的烈火,直烧得血脉枯尽,腹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我缓缓将那纸片与地锦叶喂进嘴里,狠狠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用我尖锐的牙咬碎,磨烂,和着愤怒、悲恸与鲜红的血一起吞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再打开楼门时,我已似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柔声问着玄圭:“你家姑娘果真只带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