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拧开水壶尝了一口:“水,我还以为他给咱们送酒呢。”
老兵笑了,拧开水壶,和王刚碰了一下:“俺叫江建,今天多亏兄弟,不知道哪里练的好身手?”
王刚也浅浅笑了,似乎还能想起老部队的荣光:“S军的,侦察兵。”说完感到有点失落,又补充了一句,“没了,现在没了,裁了。”
“咳,”老兵一拍大腿,“这么多好部队,咋都要裁呢?俺傻了吧唧当了十年兵,枪打得少,事做得不少,汽车兵,西藏,内蒙,什么路都跑过,什么病都犯过,领导看俺做得累,留俺看仓库。刚想可以轻松两年——裁军!”老兵重重地咳了几口,颤抖着掏了几颗药丸吞下去,“干了一辈子,我也知道什么是纪律,什么事不能干。今天给他们欺负,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啊。他们骂我们傻大兵,嘿嘿,以为我们真的就不知道好歹么?年轻的时候,倒是真没有想过那么多,只知道什么岗位都是在奉献,跑了几年的青藏路,闭着眼睛我也能从成都开到拉萨去,一路上,几天几夜换着人开车,除了睡觉就是开车,连个聊天的人也没有。跑出了关节炎,继续,跑出了肺水肿,继续,高原上跑遇到大风雪,冻掉了两个指头,继续跑——国家穷,没有铁路进藏,可咱们部队在里边的兄弟,都等着咱们的车呢。就是那一回,前面还聊着天,转眼就看着后边的车被翻到山下面,只听到一声响,尸体找不到——那是邮车,一车信,高原上的兵小半年就等这一回……”
“江哥,你后悔不?”王刚突然插嘴。
老兵江建一直漫不经心,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此时被突然惊醒似的,睁大眼,瞪着王刚,激动地说:“后悔?俺是一个兵,在为国家做事。你能说后悔吗?”
王刚看着他的泪花,一下子觉得鼻子发酸,想哭。
禁闭室外,夕阳斜照。
对于靠在墙角阴影处的王刚和江建来说,禁闭室内的空气却比外面的街道更为亲切——因为这里是军队,哪怕只能住上最后一晚,而原因是违纪。
第二章11
省军区门口,两个穿着78式军装的军人,两个穿着85式军装的纠察,就要分别了。
王刚举起了右手,向老兵的背影行了一个军礼——那是给一位奉献多年的老兵以军人特有的礼仪。
老兵一扭头看见了,鼻子一酸,也赶紧举起了右手,脚下忙乱,还差点摔上一跤,但是终究是站住了,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王刚和两个小纠察都看见了,老兵的残缺的右手手掌上,只长着三个手指。
两个小纠察也举起了右手,敬礼——那不仅是一位退伍违纪的老兵,也是一位曾经为国家为军队牺牲的军人。
第二章12
首长说,部队有一千条理由要精简,咱们身处这个时代,就是要为军队牺牲。
道理我懂,我也不怕牺牲,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从警备区的禁闭室出来才发现,侦察大队已经彻底消失了,我什么也没有等到。
二连。
三连。
火力连。
一排。
那两个一起上战场的兵。
军训干部。
都没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
宿舍同样被扫荡得空空荡荡,空军用的滚轮都被拆得七零八落。空空荡荡的驻地,一个人都没有。而沙坑上模糊的脚印显示,这里已经好多天没有人来过了。
“不是封训半年么?”王刚显得有些茫然。
仿佛一个侦探走进了死胡同,一个以服从为天职的军人,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和部队的联系,这实在叫他难以适应。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绕着操场走圈圈,想象管军训的小干部在这里掐秒表。
厕所,有个兵因为蛙跳训练过度,蹲下去就栽粪坑里起不来了。
大门口——他们一定都是从这儿坐车走的吧,他又想起了那面不知道往哪里挂的旗帜——“永远不忘老部队养育之恩”。
老部队在哪儿呢?
新部队在哪儿呢?
部队,在哪儿呢?
只是一遍一遍地走,不知疲倦,仿佛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疯狂地沿着一条事先定下的线路前进——哪怕前边是万丈深渊,或是无休止的循环?
一个人影在空荡荡的训练场晃荡——这种奢侈,只会出现在百万裁军这样巨大变革的误差中——他被军队遗忘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军人。
夜色,如约而至。
汽车的引擎声让王刚麻木的身躯有些兴奋——有人来了。
这是一辆再熟悉不过的小车。
S军首长从车上下来。
这是一位将军,78式军服,意味着这位将军也即将和他的部队,一起退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
将军下了车,跟着小兵司机。
“看来我还没有来晚,”将军看着操场上孤零零站着的王刚,语气有些凄凉,“看着这周围的山,是不是能想起很多事来?”
“是。”王刚只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知道将军要说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驻训过。当上军长以后,我曾经发誓要跑遍全军每一个分散的单位,包括那些只有一个兵的执勤点——这里是最后一个,它是临时驻训点,我原以为没有人了,没想到你还在这儿。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呢?”
“你的任务完成了么?”将军低着脑袋看王刚的表情,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最后一项任务是撤离……我想……我可以完成了……”
“你完成得好么?”
“报告首长,我们完成得都很好……我们服从了上级的命令,该走的都走了……有些我看不到的部队,我也知道,他们都完成得很好,”王刚的声音里渐渐有了哭音,“这一次,我们的部队胜利了。”
“哦?我们的部队胜利了?”看着夜色中的远山和眼前的年轻人,反复咀嚼着他的这一句话。
“我们的部队胜利了。”
将军伸手替王刚擦去了眼泪:“你做得很好。”
根本擦不干净,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
泪水决堤后,苦苦支撑的信仰也决堤了。
“我撑不下去了!”王刚突然跪倒,拽住了将军的衣角,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爸!我撑不下去了!”
第三章1
董存瑞十八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
炸碉堡牺牲了革命的任务完成了
——儿歌
1985年的冬天是寒冷的。
成千上万的军官和士兵挥泪结束了他们的军营生涯,很多有着几十年优良传统的部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彻底消失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一次胜利之前所必须牺牲,一种很高的觉悟,很高的境界。
没有功勋,没有荣誉。
甚至连一套新军装都没有带走。
卡车一路颠簸,副驾驶座上坐着王刚,已经换上了85式新军装,看着窗外,似乎还有点不习惯,像个新兵。
窗外的景色有些荒凉了。
北方并不是处处平原,在远离城区的地方,也会有这样的荒山——解放卡车开在山路上,转了几圈,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北方的冬天,黑夜来得特别早。
“连长,想啥呢?”开车的汽车兵冷不丁冒了一句。
王刚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往周围看了一眼发现车里就两个人才想起来是在叫自己,不由得苦笑道:“哦,没啥。你一叫我连长,我还没反应过来。没来过这边,看看。”
“偏,这儿偏。炮兵连都猫在山里。连长,我们说说话吧,老这么不说话,我怕开着开着车自己就睡着了……”
王刚挠挠头:“你这可难着我了,说点什么呢?”
“他们说你从前线回来的?搞过越境侦察?”汽车兵看也不看王刚,磕出一根烟,“连长,要烟么?”
王刚接过了烟,自己点了火:“听他们瞎传,我是机关兵——紧步兵,松炮兵,稀稀拉拉的机关兵。”
“哈哈,连长,你蒙我,大家都知道。”
“哦。”王刚撒谎失败,有点失望。
汽车兵很机灵:“您不爱说这个?”
“嗯。”
“到了连里怕是跑不掉。住在山里的兵,一天到晚没事,不吹牛能干啥?”
王刚不吭声,那个汽车兵的话却多了起来:“红六连是个好地方,英雄连队。军区的,军里的首长每次下来,都去连里看看,只要去了,就肯定要看6班——就一样,在山里,太偏了。”
“生存不是问题,寂寞是个大问题。”汽车兵看见王刚没言语,冒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往窗外弹了弹烟灰,又补充道,“连长,你得找个念想,当兵吃粮,却没有仗打,成天窝在山沟里,人受不了。我是红六连出来的,我知道。”
“生存不是问题,寂寞是个大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听部队里的人提起“寂寞”这个问题——在此前,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想到流血牺牲这些,但是不会想到寂寞。
在侦察兵的字典里,寂寞——从来就算不上是敌人。
红六连在等待他们的客人,连部门口的小哨兵早就接到命令了,尽管天色昏暗,还是远远就看见了解放卡车。带哨班长眨巴眨巴眼,没错,激动得把枪往哨兵手里一塞,掉头就往里跑,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不可能搞错,整个红六连一星期也来不了一次人。
卡车刚进门停下,连里的几个干部都跑出来了。王刚几乎是被人攥着手从车里拽下来的:“欢迎欢迎……”
几个干部瞬间围了上来,热情得有些过度,这里与其说是对王刚的尊敬,倒不如说是对一个陌生人的新奇。
兵们也从窗户上探出脑袋往外看。
“全连集合!”一个干部扯着嗓子大喊道,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新奇和兴奋。
红六连连部里剩下的人并不多,而且一个个都早有准备,很快就在空场上列好了队。
这是一支年轻的连队,甚至看得出来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雨。王刚的目光轻轻扫过方阵。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吴凯锋在前线的骄傲,没有侯风林最后的悲壮,甚至没有陈海波的恐惧和绝望,很多人的脸上还透着稚嫩。
只能看见他们的认真,一种不同于其他部队的认真。
“下面开始点名。”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只能在黑暗中看见一个士兵的方阵。除了夜风轻轻地吹过,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沉默中好像是在酝酿一个霹雳。
“董存瑞!”
“到!”
一个方阵声音。
1985年秋天,大裁军渐进尾声,在最后关头,我接到去新部队报到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司令部炮兵直属师203团2营6连,战斗英雄董存瑞生前所在连队。
全军共有三支部队以他的名字命名。
第三章2
磐石镇宝山乡,在地图上只有小小一点。
王刚在这里感到了一点点失落。
六连没有前线的硝烟,没有裁军的压力,甚至没有高原哨所的艰苦,没有北方边境的严寒,和中国的土地上绝大多数的部队驻地一样,平凡而又漫长。对于王刚来说,则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具,在极限处骤然松开,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在一年前,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是现在他很难回去了。
初冬的上午,阳光温暖。
红六连指导员焦义安是个小个子,一边陪王刚在连部里转悠熟悉情况,一边用眼睛瞟王刚。后者明显心不在焉,焦义安指着什么东西给他看,他也扭头,只是目光呆滞,焦距落在无穷远处。
“人哪,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焦义安突然冒了一句。
“啥?”王刚还是漫不经心,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焦义安强调了一遍:“回忆!”
“哦,我没有。”
王刚又走了两步,站住了,回头看着焦义安:“指导员,回忆不好么?”
“不好,向后看得多了,就容易忘了看脚下的路,”焦义安走了上来,拽了拽王刚,“开饭了,吃饭。”
食堂的墙上挂着全军几大英模的画像。
仔细一看,不对,全是董存瑞。
王刚愣住了:“全是董存瑞?”
焦义安笑了:“咱们能把老班长学好了,就已经很好了。”虽然是谦虚之辞,但是透着一种骄傲。
他并不直接称呼名字,而是用了一个亲热的叫法:老班长。
王刚有些愕然。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生活在回忆里?”
焦义安又笑了,仿佛王刚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完了带着宽容的味道,拍拍王刚的胳膊:“每年来新战士,我都和他们说一个故事。希腊神话里有条船,人们想把它保留下来。但是木头耐不住朽,得每年一修,修的时候就用新的木头把旧的木头都换掉,就这么一年一年,一根一根地换,换到最后,整条船里里外外,所有的木头都给换过了。好,现在问题出来了:这还是原来那条船么?”
王刚涩涩地笑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焦义安似乎并不是在讲一套熟悉的说辞,而是真的陷入了沉思:“咱们都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咱们身边——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要变化的,咱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想问题的角度也得变。部队精简了,身边的兄弟走的走,散的散,你到了新的单位,一切都变了——可等等,真的都变了么?”
焦义安的语气突然有一丝轻松:“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咱们这个六连,这个六班,没有变。我是从六班出来的,从小兵到干部,或者再远一点,从老班长那时候的解放军到现在,衣服换了,武器换了,人也换了,但是咱们的心没换,还是那个六连,还是那个六班,还是那个老班长。”
王刚盯着他,好像在努力地理解这种荣誉的遗传。
“解放军里不止董存瑞一个战斗英雄,这样的过去,这样的传统,很多,大家都是一样,我们必须尊敬自己的过去——咱们不能成为过去的俘虏,但是也不能抛弃历史,它是你自己的一部分。这是咱们连的骄傲,也是咱们连的传统。不知道别的部队是怎么办的,咱们的兵窝在这个山沟里,做啥事心里都会想想老班长——慢慢你就能明白了。”
夜里,一个小干部坐在焦义安的宿舍里,眼眶通红。
焦义安浅浅地笑着,起身倒水,又和小干部说了一声,你等会儿。完了出门到对面去敲王刚的门。
王刚探出了脑袋,看见焦义安在外面,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一脸狐疑。
焦还是笑:“一排长的对象和他吹了,正在我那屋闹着呢,你不看看去?”
王刚摇摇头,涩涩地笑,带上门出来了。
一排长看见王刚进来了,正想站起来敬礼,给焦义安摆手制止了:“免了免了,都下来了。一排长,我把连长给你带来了,连长大城市来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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