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团》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中国团-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是第一批来到俄国的华工,在矿山里掘煤。二年多的时间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掘出多少煤,在脸上的皱纹和毛孔里含着永远也洗不掉的煤屑。他看见华工们拚力推着煤车,破破烂烂的衣服好像罩在一付付骨架上。坑道塌陷,瓦斯爆炸,时时刻刻威胁着华工的生命,高高的井架,吊出一车车华工的血汗,华工得到了什么呢?最后把躯体留在这里。看吧,那一天天增高的灰朦朦的圲石堆,好象华工们不屈的灵魂,每当下过暴雨的时候,水就把埋在小谷里的华工尸体从泥沙中冲洗出来,白磷磷的暴露在阳光下。
当地的俄国工人的生活并不比华工好多少。工人们住在山坡上石头垒筑的房屋里,有多少人成了残废,拄着手杖,躬腰,喘着咳着。又有多少女人成了寡妇,但是人们还是一批又一批走进死亡的陷井中。
每当矿区刮起风,路上的煤屑漫天飞扬,人们的脸是黑的,向日葵的叶子也是黑的。
任辅臣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党。他看明白了俄国工人已经不能忍受资本家的压迫了,在他们的心中已经燃起了反抗的烈火。他相信列宁的话:俄国正处在革命的前夜。一条光明的道路展现在这位普普通通的华工面前,革命给未来美好的生活带来希望。他也明白华工是俄国工人阶级的战友,他开始把自己的一生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联系起来,他愿意为无产阶级的事业去战斗,去流血,去献身。
这时一个姑娘赶着几头牛从树丛里走出来。她来到河边撩起裙子,掖在腰里,走到水中,洗脸抹去挂在头发上的蜘蛛网。习惯地仰起脸整理一下光滑的头发,她眯起眼睛看看坐在石头上穿靴子的任辅臣。
任辅臣也注意到站在附近的姑娘。一张被太阳晒黑的脸,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激动和热情,那件不鲜艳的裙子无法掩饰漂亮的风韵。她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她并没有这样做。赶着牛从任辅臣的身边走过去,走出十几步以后,她站住了,回头对任辅臣说:“你是中国人吧?到哪里去?”
任辅臣穿好靴子站起来说:“姑娘,你说对啦,我到前面的伐木场去。”
“照你这么说,今天是走不到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到家中投宿吧。”自从桑来朝离开以后,莎莉很想知道他头上的伤是否痊愈了。她听说这个人要去伐木场,于是很想请他问候一下救过她的人。
“姑娘,谢谢你的热情。”
姑娘赶着牛在前面带路。她来回奔跑着,喘着气用树枝把牛驱到一起。白晳的腿肚子,竟不怕蒿草的磨擦。从背后望去,她的肩膀很宽很有力气,好象矿山里的俄国姑娘一样习惯于劳动。
莎莉把任辅臣带回家,很快为客人收拾一个房间,然后去帮助妈妈准备晚饭。
莎莉的妈妈一边洗着马铃薯,一边说:“莎莉,过路的客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把他领到家里来,难道他也救过你吗?”
“妈妈,难道让他在野外过夜,让狼吃掉他吗?”
“眼前吃东西,连我们自己都不够,还要请别人!”
“您太吝啬啦!”
“孩子,你别恨我,从你爸爸死后,我们就没过上一天温饱的日子!”
吃饭的时候,莎莉端上一铁锅马铃薯,从库房中化了一点奶油。看着女儿从库房里拿出仅有的一点奶油,她是心痛的。她用污黑的指甲剥着马铃薯皮,站着奶油,只要滴到手指上,她就用干燥的舌头舔掉。
“别客气,请随便吃吧。”莎莉看着任辅臣,她的眉毛轻松地活动几下,显得很美,也很高兴。
“谢谢你们热情招待。”
晚上,莎莉和妈妈睡在一起。清静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到地板上,蟑螂到处爬,窗外草虫咝咝叫。屋子里闷,使人烦燥难以入睡。
老女人白天在土豆地里拔了一整天的草,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烈日晒得他胳膊火烧火燎的痛,但却不能入睡。外面越是安静,她的思绪越是活跃,常常是彻夜难眠。他总是想念儿子,可恶的战争说不定还要打多久,上一次他回来说:不一定哪一天就要被派到前线去,她担心儿子的命运。
早晨,任辅臣要上路了,当他收拾背包的时候,莎莉忽然发现他很快把一只手枪放进背包里。
莎莉惊讶地嘘了一口气,手揪住胸前的衣服,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心情慌乱地想:“他是什么人?”
任辅臣把背包搭在肩上,微笑着说:“姑娘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莎莉用诧异的目光把客人送出大门。任辅臣走出不远,挥动着帽子说:“姑娘谢谢你啦!我一定能找到救过你的人,把问候带给他。”
莎莉回到院子里把几头牛赶到河滩上的草地里,她赤着脚站在河水里,看见水从脚上流过去。用水理一下漂亮的头发,她不是象往日那样陶醉于自己的美丽,而是习惯地做着往事,想着刚才的事情。
莎莉有个哥哥叫维达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满头生来的卷发。莎莉是很喜欢他的。他在兵工厂里干活,后来被机器撞破了头,额角上留下一块很深明亮的伤疤。美丽的面容消失了,变得叫人感到恐惧,莎莉不知道为哥哥流过多少泪。不过认识他的人都十分喜欢他,因为他肯帮助别人。上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给家弄回一袋面粉,并且神秘地对莎莉说:“现在兵工厂里工人们正在暗地进行反对沙皇政府的工作,武装起义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啦!”
莎莉猛然站起来,望着任辅臣走去的方向心里想:“难道他也是反对沙皇政府的人?
任辅臣早晨从莎莉家出发,黄昏的时候终于来到伐木场。从茂密的森林里走出来,眼界豁然明朗了。看见那几栋板房,不用说亲人很快就出现在面前,心中翻滚起难以抑制的冲动,忘记了连日奔波的疲劳。
他走近一座被栅栏围绕,很考究的房屋前,两条狗忽然出来,任辅臣用木棍抵挡。玛丽娅走出来吆喝狗,可是两条狗不想平息愤怒,呼呼地摇着尾巴发威,露出尖利的牙齿,玛丽娅用树枝打几下,它们夹着尾巴回去了。
“谢谢您。”任辅臣操着熟练的俄语说。
“您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吗?”玛丽娅问。她觉得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穿过大森林来到这里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
玛丽娅回头看到金浩担着水桶从伙房出来,向他招招手。金浩放下水桶走过来,在一瞬间两个人似乎楞住了。虽然陌生但是在异国他乡谁都知道难得见到祖国的人,每个人都用满含欢喜和痛苦的目光打量对方。衣服褴褛,面容消瘦,黑黝黝的,只须臾间,每个人都了解了对方的心,都了解了对方所经历的苦处,两个人扑倒在一起。
玛丽娅转过脸去,两腿万分沉重,她同情他们。中国人也是人,他们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祖国,他们是经过痛苦之后感情的表露。但是她的心又怀着害怕的心情,怕触及自己内心的创伤。
晚上,工棚里闷热,充满了汗臭味。人们只好在林中空地燃起一堆火,吊上铁锅,盛满泉水,再放上几片清香带有涩味的树叶,把这样的热水送到任辅臣的面前算是对来人的欢迎。大家都想知道华工们在煤矿是怎样苦熬天日的。
任辅臣觉得这是好时机,把矿山上华工的悲惨生活讲给大家,就能拨动他们心中仇恨的火。
“……到矿山不久井下发生坑道塌陷。真不得了啊!一下子就把三十几个中国人闷在里面。到底是骨肉亲啊!外面的中国人没命地挖啊!刨啊!大家说什么也要把里面的兄弟救出来。外面的人足足干了两整天,坑道挖开了,你们说里面的人怎么样?一个个都闷死啦!那情景甭说有多惨啦!谁都不忍心看下去啦!三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叠起来,看样子死前他们拚力地挣扎掘煤,指甲抠掉啦,煤块上留着斑斑的血迹。面对死去的亲人没有不落泪的,在场的俄国工人也落下同情的眼泪。
“落泪有什么用?亲人的血洗亮了大家的眼睛。在漆黑的矿井下,差不多每天都砸坏我们的人,大家抱成一团,找矿主评理,迫使资本家给受伤的工人治疗,迫使资本家给工人增加面包。我们这样干,得到俄国工人支持,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受压迫的。
“俄国工人也够苦啦!很多男人上前线了。我看到了他们的孤儿寡母。女人抱着裸露身体的孩子,干瘦的黑手要面包。女人的奶头干瘪再也挤也不出奶水来,她们的肩头承担着不能胜任的生活担子。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常常看见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大路边盼望亲人,也许他们的亲人已经死在前线了。”
“听回来的士兵讲:前线的士兵苦极了。战壕里积着一呎深的水,士兵们整天泡在水里,武器缺乏,常常是德国人冲上来,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就被打死了。野地里黑压压的躺着士兵的尸体,一场雪把他们掩埋了,可是还能显示他们死去时保留的体态。逃命要是被抓住,要被戴上脚镣,脚镣发出冰冷的铿锵声,渗入他们亲人的心坎中……”
“有的华工被派到前线运军火、挖战壕,留在矿山上的华工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挖的煤运到城里,资本家发财啦!战争愈打下,他们腰里的钱就多得装不下……”
坐在火堆边用麻线补衣服的人停下手里的针,送到嘴边的水碗不知不觉地放下来,夹在手指间的纸烟一直烧到皮肉……谁不为亲人的惨死而流泪!
阳光可融化冰雪,春风可舔尽脚印中的水,然而时间不会磨掉人们心中的痛苦。
天空漆黑,繁星眨动着眼睛。一颗流星爆炸似的一闪拖着渗淡的白光附落天际,夜空中仍旧留着白绒绒的痕迹。
人们沉默着,但是仇恨和力量在内心聚焦着,任辅臣相信在适当的时机,来个有力的号召华工们就会组成一支有力的军队。
“任大哥,大家齐心和资本家斗。”工友们说。
“应该这样做,要生存下去,就不能让别人主宰咱们的命运。”任辅臣说。
坐在桑在朝身边的小牛打了一声口哨,大家的交谈停止了。阿列克夫走过来,他从中国人的沉默中感觉到对他的不满和鄙视。
“听说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我不准他留在这里,你们明白吗?”火光映着他那张带着恶意的脸,在这个时候来一个陌生的人,使他忧心忡忡,因为他从侄子的来信中知道,城市里的工人正酝酿着起义,他担心风暴会刮到这里。
桑来朝站起来走到他的对面说:“他不是陌生人,是华工,是我们的亲友,工友们是不会让他走的。”
“二天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阿列克夫决定走开了,他显得毫无办法。
“什么事只要桑大哥说话,俄国人就得怕三分。”姜永男说。
“是好样的,有这样的带头人穷哥们就会跟着他干起来!”任辅臣心里想。
第二天任辅臣和桑来朝在树林中华工墓地相见了,山东大汉在远处放哨。
任辅臣握住桑来朝的手说:“我来到这里,正是为了找到你这样的人,大雁高飞没头不行。”
“是找我!”桑来朝疑惑地看任辅臣说。他觉得任辅臣那炯炯的目光神秘和不可躲避,两个人似乎都明了相对的目光把内心的一切都表白出来了。
“来,我们坐下谈。”任辅臣点点头说。
他们在坟地中间坐下,从外面很难发现。
“来,桑兄弟,看得出华工们都很敬重你。”
“这倒不能那么说,看到兄弟们有了难处我就想拉一把,咱们是土热、心也热啊!”
“说得好,我现在把大森林外在的事告诉你:俄国工人和我们一样被苦难折磨着,布尔什维克就要领导工人起来革命啦!革命就要推翻沙皇政府,建立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国家。你知道列宁吗?他是工人阶级的领袖,穷人爱戴他!我们要和俄国工人站在一起,煤矿里的华工已经行动起来啦!来朝兄弟想想看,我们中国人为啥远离家乡来到俄国。你再看看身边这些坟,埋的是我们的骨肉同胞,他们为啥把尸骨扔在这里?就是因为世界上有钱人压迫我们,想到这里我的拳头都要攥碎啦!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资产阶级……听人说,不会多久中国也要爆发革命的,到那个时候,咱们把队伍拉回去,把地主老财、贪官污吏、军阀杀个人仰马翻,穷人才有抬头日子过。”
“任大哥,你的话真好象在我的心中燃起一盏灯。你说的话虽然我不全明白,可我信啦!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来朝兄弟,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胆量,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眼前要把工友联系起来做好准备。
要分手的时候,任辅臣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放到桑来朝的手中说:“送给你一件东西做纪念。”
桑来朝打开一看,是一把乌黑光亮的小手枪,他早就看见过当官的腰里都带着这家伙。
“来朝兄弟,干革命手里就要有武器,我们手里有了它,资本家、财主见了我们也发抖。”
“任大哥,你说的对。”桑来朝包好枪揣到怀里。
“还有,我来的时候,遇到一位俄国姑娘,她说一位中国人救了她,她很感激,我看到你头上的伤,猜想一定是你。”
“姑娘遇难,怎么能不救呢?”
“说得对,这就是两国人民联系起来的基础。”
任辅臣那张宽阔、黝黑的脸膛,表露着对他无限的信任。他的心好象飞出了这寂静的森林,在他的面前展示出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里的一天夜晚。
在一簇簇树杈上面高挂着一弯残月,远处山岭象一个毛茸茸的大动物把自己的身影投进这个世界。二十几匹战马在森林中的路上狂奔了大半夜,每匹马的前胸和脖子上都挂满了霜。冲出树林前面变得开朗了,雪地上泛着银光。
可以看见伐木场板房朦胧的轮廓,打头的人勒住马跳下来,等后面的人赶上来。他将风帽向后拉一拉,一股尖刀似的凉意刺伤了湿潮的额角。后面的人都赶上来,下了马,每匹马都显得疲惫不堪,打着响鼻,轻轻摆动尾巴感谢主人放松了铁嚼子。他们低声咕噜一阵又翻身上马沿着有点斜坡的道路奔跑上去。
他们来到阿列克夫的宅院前站住,院里的狗立即蹦跳吼叫起来。过了好半天房屋的窗帘拉开,射出摇晃昏暗的光线。阿列克夫披着皮大衣出来问:
“你们是什么人?”
“舅舅,快开大门。”谢尔盖跳下马把鞭绳扔给别人。
“我的孩子,真被你吓坏啦!”
“我是接您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整个俄国都震动啦!十一月六日工人武装起义了,他们攻占了冬宫,临时政府被推翻了,布尔什维克接管了政权。一旦华工们知道这样的消息,他们也会行动起来的。”
“神圣的上帝啊!叫我怎么办?”阿列克夫身体哆嗦起来,两条腿好象就要失去了支撑能力。
“舅舅,快收拾东西!”谢尔盖指挥人们套爬犁,搬东西。
院子里的骚乱惊醒了华工,人们披着衣服跑出来。谢尔盖立即指挥马队打了一排子弹,华工退到棚子里,谢尔盖喊到:“华工们谁要出来就打死谁。”
谢尔盖又回到屋子里匆忙中看见玛丽娅裹着黑头巾站在角落里,他走到她面前。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该死的老女人很同情华工,甚至自己打死人的事也是她传出去的,想起这些事他的心里很激动,仇恨使他的手指象鹰爪一样痉挛起来,于是把玛丽娅推进另一个房间里。
值钱的东西很快被放到爬犁上,人们把几乎瘫痪的阿列克夫扶上爬犁。谢尔盖把煤油泼到床和地毯上,库房也有人点着火。
他把风帽向下拉一拉,跨上马背,指挥人马跑开了。跑出不远,他回头看到窗口已经吐出火舌,他愤愤地想:“这场火会把一切都毁掉的,冻死,饿死这些该死的中国人!”
板棚和仓库燃烧起来,被烟雾笼罩着。
玛丽娅被推进屋,头重重地撞到墙壁上昏迷过去,热烘烘的空气使她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