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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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终将远去-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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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对她而言那是多么特别的一次恋爱,同时也是刻苦铭心的经验吧。
「那家和桌子店都还维持原貌,就算成井不在,应该也有其他家人住在那才对。」
她爽快说完就开始打电话,我则以尊敬的眼神望着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拥有从女性化的外貌所难以想像的行动力。
「啊,请问是成井家吗?我是恭一先生国中时期的同班同学,敝姓津田。嗯,是,是的。」
我心惊胆战地凝视她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双唇。将手机贴在耳旁,一边应答的她,将视线投向我这边。那张脸庞逐渐扭曲。
「真是非常遗憾,请节哀顺变。」她说完便挂掉电话,我则双眼瞪大。
「成井他,已经死了。」
随着叹息声,她说。
「为……为什么?」
「是他女儿接的,听说是在前年,胃癌。」
「……胃癌。」
我重复她说的话。
「我本来还想对他抱怨几句的。」
「这年纪就走实在是太早了。」
我们的双肩颓然落下,好一阵子就这么低头无语。
「怀念的人就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呢。」
她把手机收进包包,一边呢喃。
「是啊,毕竟都已经六十岁了呀。」
「『耳顺之年』啊。我是下个月才满,如果女儿送我什么祝寿红背心( 注6)怎么办啊?」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人会送那种东西啊。我那时候是拿到一件喀什米尔羊毛的红毛衣。」
「我啊,对于红色就是觉得不喜欢。」
绘美眉头紧蹙一边说。

兴致完全被浇熄的我们,想说换个地方去喝杯咖啡,于是起身。就在我们结完帐,一走出店门口时,她突然问我:
「你有上去过东京铁塔吗?」
「……东京铁塔。」
我停下脚步,光听到这个词汇,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瞬间苏醒,涌现心头。我同时甚至感受到一股类似轻微晕眩的感觉,一边「啊」地低声呻吟。
「绘美不说的话,我一定一辈子就这么忘了。我没上去过呢!」
「我也是。」
「之前和成井约好要一起去的。」

注6:日本传统习俗会在六十大寿赠送红色背心,祝福寿星健康长寿。

「我也是,然后从此就没上去过了。好像总会错失机会,孩子们在学校远足时好像上去过,不过一旦住在东京,特别跑去也觉得很麻烦。」
光凭这几句话,我们已经轻而易举地摸清楚彼此心意。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算有大概也会推掉吧。我们二话不说,立刻拦了辆计程车,朝东京铁塔驶去。因为我们觉得一旦错过今天,似乎就不可能再去了。
学校大概已经放暑假了吧,东京铁塔的售票处有好几组亲子游客。雀跃兴奋的我们拨开他们似地笔直走进上展望台的电梯。
不断上升的电梯停止后,电梯门一开,我和她都「哇」地一声急忙把脸凑到玻璃上,俯视大楼的浪潮绵延无际的街景。接着我们投下零钱,窥探着望远镜,玩腻后又去制作充满怀旧风情的纪念币。
兴奋玩乐好一阵子的我们,后来也觉得累了,于是买了冰淇淋在长椅上坐下来。眼前大片玻璃的那一头,正是夕阳印染的东京天空。
「没想像中那么高耶。」
她的双唇被冰淇淋染白,一边说。
「是啊,反而是夕阳比较有魄力。」
「我之前和孙子上过都厅大楼,那也很壮观。」
我们慵懒的闲聊,同时品尝冰淇淋。
这座铁塔兴建时,我们正在和同一个男人谈恋爱。从通勤电车中,看着一天比一天高的钢骨高塔,心中雀跃兴奋地想「那个盖好以后,就可以和成井去约会了」。但是,他后来却消失在我眼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却束手无策,因为不能在父母亲面前哭,只好半夜一个人偷偷哭泣。无论如何,总不能为了失恋这种区区小事辞职,所以即便痛苦,仍旧咬牙每天上班。
真有可能逃离这样的痛苦吗,当时的我绝望地如此怀疑。不过,转眼间我又重新站起来,后来就和公司的人结婚了。
「成井那时候到底是打算怎样啊。」
她说着,呼呼呼地笑了。
「身为和桌子店的大少爷,总是活力十足又开朗,可是因为家里有一大堆复杂的问题,其实内心搞不好很寂寞吧。」
「对啊,听说成井的爸爸换了两次老婆嘛。」
他那张如果没有今天这种事,到死都不会回想起的侧脸,不经意地在我脑海浮现。即便在笑,莫名地总有阴影存在。年轻的我,正是被这样的特质所吸引吧。
「现在,可多了一个理由让我们期待到那个世界去呢。」
我们晃动疲惫的双脚。
「真的,可是还有得等呢。」
「对啊,像我的父母明明都快九十岁了,还玩槌球啦、参加老人会啦,健康到让人不敢相信。」
此时,她提包中的手机响起。急忙接起电话的她笑着回答:「好、好,我在天黑以前会回去啦!」
一挂上电话,绘美似乎很害臊地笑说:「是我孙子。」

以后要常常碰面喔,我们这么约好后向彼此告别。
我毕竟也累了,于是搭计程车回到刚搬家的住处。对于周边地理位置还没概念的我,没想到车子竟然这么快便抵达公寓,着实吓了一跳。
我搭电梯来到六楼,打开门锁后向内推,闷热空气随即一股脑地向我涌来。
我没开空调,直接开窗。俯视窗外的都市街道,灯光开始陆续亮起,我缓缓回头望向自己的新房子。
这是间小小的套房,我在这才刚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我一直以来只打算度过平凡的人生,事实上也是如此。谈了办公室恋情后结婚,依照当时的惯例一结婚就辞职。随即生下孩子,从此始终生活在郊外小小的房子。因为我只有一个孩子,等到儿子一上学,顿时变得无事可做。我于是正式投入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编织,后来开始在一家位于铁道客运大厦中的手工艺店打工,慢慢地还收起学生,传授手艺。就在我教了十年、二十年后,还转到手工艺店的总公司帮忙处理企画以及设计相关事务。目前,公司也让我持续保有这份工作。
我和丈夫之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不曾激烈争吵,真说起来要算是感情融洽的夫妇。不过事实上,我对于丈夫的爱情历经漫长岁月,已经一点一滴地被磨蚀殆尽。
丈夫去年迎接退休,在自己的出生地信州买了块土地,下定决心要搬到那边去定居。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来,跟他一起去。并不是说我讨厌和丈夫一起生活,只是光是因为「丈夫去当然也得随侍在侧」的想法,就要我一起过去,我实在办不到。我根本不想去什么信州,也不想学人家去务农。我想做的是构思编织品的新颖设计、和朋友聚会、看看电影或表演、随时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看多久的书就看多久的书、想睡觉就睡觉、想起床就起床。
当我这么老实告诉丈夫时,丈夫没生气也没叹息。他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把自己之前用来工作的公寓让给我。「偶尔来玩玩吧」,丈夫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东京。我们并没有离婚,什么户籍事到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
儿子如今已经结婚,随着调职住到外地去了。虽然他说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住,可是我又不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家,还有的是精力工作,一个人什么都能做。
一切都会远去啊,我望着这间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小房间这么想。本以为确实曾握在掌心的一切,最终都会自手掌失落。
本以为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的一切。不论是首度痛彻心扉的失恋、曾经幸福的新婚时期、养儿育女、丈夫夜不归营的孤独夜晚、在郊外的家中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此时,房内突然一片光明。我吓一跳往窗外望去,看到夜空中处处绽放着烟火。
我急忙走出阳台。点点火光漫天飞舞后,随即被吸进夜空之中。是哪里在放烟火呢?
「晚安。」
我听到一个开朗的女子声音,朝声音来源回头看去,只见住在隔壁的年轻女孩,手拿罐装啤酒对我微笑。
「晚安,今晚有烟火大会吗?」
「嗯,好像是在球场放的。」
「喔,真是壮观。」
就在这时候,夜空再度「碰」一声绽放烟火。我和隔壁女孩同时发出「哇塞」的声音,隔着栏杆相视而笑。
失去其一,获得其一。日子就像这样不断地持续流转,幸福以及绝望也将逐渐失去,最后终究连「失去」这件事都会逐渐忘却。就这么随波逐流,直到抵达意想不到的美丽岸边为止。






布满荆棘的时尚之路

堂姊小鹤非常时髦。
比我年长七岁的她,从小就是我心中仰慕的漂亮大姊姊。我们只在过年或亲戚的婚丧喜庆场合才有机会见面,身材修长、总是打扮优雅、温柔地面带笑容的她,在聒噪的婆婆妈妈亲戚中,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鹤」立鸡群。
小鹤常给我不穿的旧衣物。说是旧衣物,看来却像是几乎没穿过的新衣服,就那么满满一箱地随着写有「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穿」的信函一起寄来。还是个乡下国中生的我,觉得那个装满新颖服装的箱子简直就像是个魔术箱。
没想到从今年春天开始,我竟然和小鹤住在一起了。
当我考上东京的大学,正在找房子时,小鹤听说后就向我提议「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住」。
说老实话,我觉得很惊讶也感到手足无措。毕竟我才在想总算可以从烦人的双亲那解脱,独自一个人过生活。而且不论是再怎么仰慕的亲戚大姊姊,终究是个从未密切交往过的外人。更何况又比我大七岁。如果是我主动拜托她,倒还可以理解,我对于长期独自生活的她为什么提出这种建议,感到疑惑不解。
她该不会是个超怕寂寞的人吧,不小心被紧紧缠上的话,该怎么办。又或是什么清扫、洗衣等家事全都塞给我做,被她当佣人一般随意使唤该怎么办。
即便如此,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这么打糊涂帐没给明确答案。结果,原本反对我到东京的父母就以「这么一来就放心了」为由,自顾自地竟然就把事情给谈成了。
然后,我们至今也已经同住了四个月。
小鹤不是个怕寂寞的人,也不是个会随意使唤别人的人。她是个开朗、开通、慷慨、亲切又温柔,比以前变得更、更漂亮的二十五岁女性。
只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很时髦」。

「人家没衣服穿。」
早晨的餐桌上,小鹤穿着内衣垂头丧气。这景象已经是家常便饭,我没回答继续煎蛋。
「怎么办,安奈。人家没衣服穿啦。」
「你老是这么说,可是那边那座山全都是小鹤的衣服耶。」
我把用三颗蛋煎成的大欧姆蛋切成两半,装盘后端到她面前。小鹤凝视装着蛋包的盘子,一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这有必要哭吗,姊姊。」
我以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完,她随即吸吸鼻子。
「可是今天有喝酒的聚会耶。」
「那又怎么样?」
「听说其他分店的女生还有总公司的男生都会来,好像是要吃烤肉。」
我根本就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默默地在面包上涂奶油,开始吃了起来。
「烤肉的话衣服会沾到味道,而且也会喷油之类的。所以,我本来以为穿那件在夏季拍卖会上买的『祖卡』 (ZUCCA)棉质洋装就行了,没想到听说那间烧肉店的座位是跪坐式的。」
「跪坐式的又怎么了?」
「那件洋装是紧身迷你裙耶。遇到跪坐式座位的场合,穿裙子就得穿A字裙,不然不是痛苦死了?」
「喔,这样啊」,我呢喃,同时迅速将早餐塞进嘴里。我特别帮她煎的欧姆蛋,小鹤一日都没碰。
「可是如果穿『玛格丽·海威』 (Margaret Howell)的A字裙,上面不搭『娜卡琦』(Nara Camiciee)又很怪,不过总不能穿白色罩衫去烧肉店啊。『摩根』(Morgan )的黑色衬衫,在上次的喝酒聚会也穿过了,刚买的『普拉达』 (Prada )洋装第一次亮相竟然选在烧肉店,感觉也很差。唉呦,我都不知道到底该穿什么去才好了。」
「好了,我要去打工了。」
我喝完咖啡便干脆起身,穿着小可爱以及三角短裤的小鹤随即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出来。
「安奈好冷淡喔,提供一点意见嘛。」
「穿牛仔裤去啦,牛仔裤。帮忙洗一下餐具喔。」
我扔下这句话,急忙套上鞋子。玄关堆满小鹤用鞋柜塞不下的鞋子,数年前垮台的南国总统夫人超乎想像的衣鞋收藏,让全球目瞪口呆,但是人家至少有足够空间,能把那些东西像艺术品一般排列得井然有序。
在这狭窄的两房一厅一厨空间中,别说收纳了,只能公开展示的「小鹤收藏」简直就是满而溢。
拥有这么多衣服鞋子的她,仍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说什么「没衣服好穿」。
小鹤常如此断言,「人要衣装」。
我曾在小学的公民课时学过「不要以貌取人」,但是现在会觉得那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当我环视打工的综合商社中,那大得离谱的办公室时这么想。公司雇我在一个叫做「收发室」的地方工作,主要工作是负责邮件分类及收发等。在这十五层楼的建筑物中,有着数也数不清的「部门」,邮件更是从小件信函到巨大纸箱应有尽有、数量庞大,所以这工作比想像中还要伤神耗力。这份从春天开始,每周两次的打工,如今因为适逢暑假变成每周五天,除六、日以外天天都要上工。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所见识到的「大人的社会」。虽然只是分送邮件而已,可是窥见的景象却比逛动物园有趣百倍。
我第一次看到被骂的成年男人,也第一次看见女人和男人没两样地在工作。会跟我说「辛苦你了」的伯伯总是笑脸迎人,看起来人很好。把我当邮差一般看待的伯伯,甚至连我的眼睛都懒得看。即便同样都是西装,可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是高档货还是便宜货;即便同样都是高级西装,整日玩乐的西装和认真做事的西装就是不一样。没在保养擦拭的鞋子总是很醒目,而香水味浓郁的女人只要一没人看,就只会一直补擦口红。
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个学生,而且又是份容易弄脏的工作,所以都穿牛仔裤和POLO衫工作。可是有一天,被收发室一位约聘的伯伯这么说,「就算只是分送邮件,可是你这身打扮在客人会进出的办公室晃来晃去,总是不太好喔」。
那时候,我有点火大。可是我也知道伯伯这么说并没有恶意,所以有一阵子就以姑且一试的心态,穿上妈妈在入学典礼时买给我的衬衫和窄裙。
结果让人吃惊的是,原本把我当邮差看待的那个伯伯,拜托我寄快捷时竟然还会用敬语。而且,还是正面看着我说话。
我此时才真实感受到,原来西装不是穿好玩的。那是一种记号啊,仿佛在说「我正以能够独当一面的社会成员的角色,在工作喔」。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可以认同「以貌取人」这句话,但是我觉得小鹤所说的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对她而言,不论服装多能区分出「TPO」(注7),如果是去年流行的服装样式,那还宁愿不穿。
她任何时候都想要保持在「IN」的状态,同时也想藉由本身的「IN」,来与「OUT」做出区隔。
可是,到底是谁在决定那所谓的「IN」或「OUT」呢?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不是小鹤,那或许也是她流泪的原因吧。

注7:Time、 Place、Occasion,指时间、地点、情况。

像这样冷漠地分析事物,是我的坏习惯。
不论说得如何冠冕堂皇,扔下正在哭泣的堂姐跑出来的事实仍不会改变。胸口因为罪恶感一阵阵刺痛,于是我趁午休时间,到她位于步行约十分钟之处的职场去看看。
那是一家由服饰产销公司所经营的生活杂货店,其中放着感觉很成熟的乡村风餐具、文具或饰品。据说小鹤曾在一家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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