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交往不顺利吗?」
「很顺利啦。我下个月就要从这搬走,去跟他一起住了。像今天,原本应该去签约把那间房子订下来的。」
「原本应该?」
「就跟你说没关系了,你回去啦。」
「那家伙,是个可靠的人吗?」
「这不关武史的事吧。」
我瘫坐在榻榻米上,低下头。
我哪有办法去找新男友商量什么「钱包掉了」嘛。在那孩子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稳重可靠的成熟女人呀。我实在无法跟他坦承这种少一根筋的事情。而且,「希望你帮帮我」这句话只要一说出口,他似乎就会夹着尾巴溜走。
那个男生只是个在卡拉oK包厢打工的打工族,明明无心找份正经事来做,却很喜欢买名牌包、吃大餐,是个无药可救的男生。嘴巴上说要一起住,但是押金、仲介费还有搬家费用都是我一手包办,反正房租也会全由我来负担吧。那孩子是说过「餐费让我出」,那也仅止于一个没带钱包仍会大刺刺走进餐厅的男孩的发言罢了,根本不可能相信。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那孩子能在我身边。我希望他能永远在我身边,两人彼此凝望、相视而笑、双手交握。我希望能从我自己以外的其他某人嘴里,听到「你好有气质」、「你真是个美女」、「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语。即便对方是个什么都不会,唯一优点只有可爱,像宠物一般的男孩。
「你啊,就是爱面子,所以我才会有点担心。」
背后的武史说。
「明明拿的只是一般水准的薪水,却会买些贵得要命的手表或名牌套装。像你的钱包,价值不是比里头装的钱大概高上十倍吗?」
是的,我和那个无药可救的男孩没什么差别。穿着香奈儿套装,住在木造老旧公寓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现在甚至领出最后一笔积蓄,准备搬到和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相衬的高级公寓去。还想增加晚间的打工量。
「那我回去啰,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我感觉武史在背后穿外套,然后听见开门的声音。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找不到钱包,今天早上计程车钱、武史帮我代垫的咖啡厅钱、下个月房租、每个月的卡费,还有从明天起的生活费,这些钱该怎么付呢?离发薪日还有一段时间呢。
干脆把男友、工作,所有一切全都抛下,回乡下去怎么样?请老家让我借住,到附近超市之类的地方工作,平平淡淡地只管付贷款就好。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轻松到让人惊讶。是的,干脆就把所有一切一笔勾消,按下「RESET」键吧。
「喂。」
原本已经关上的大门又被打开,武史出声对我说。我虚弱地回头。
「外面洗衣机上有个钱包,是你的吧?」
我呆呆地张大嘴。
啊,我这才想到出门时邮差来了,我领信时就顺手把钱包放在那里……
「钱包别放在这种地方,很危险耶。哇,这里头不是放着巨款吗?」
擅自偷看别人钱包的武史发出暸亮声音,我则是慢吞吞地搔搔头。
准备按下「RESET」键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也搞不清楚这是喜还是悲。
甜甜圈戒指
有一天,我发现结婚戒指拿不下来。
白金的细环戒指,紧紧嵌在我那像是奶油面包的手指上。我心血来潮,试着想把戒指拿下来,却发现连一公厘都动不了。
结婚十五年,体重也增加十五公斤。想取下戒指,除非时光倒流,不然就必须瘦十五公斤,对我而言,两者同样都是不可能的任务。
「哇,真的耶。我的也拿不下来。」
周日,吃过早午餐后,无意间对太太谈起戒指的事。她也试着想拿下自己的戒指,果不其然,她立刻像是干脆投降似地这么说。我和她初次见面是在十六年前,相亲时的她虽然不是美女,倒也是个皮肤漂亮的苗条女性。自从那以后,一定胖了二十公斤吧。
我接过坐在餐桌对面的太太的手,感慨万千地紧盯不放。银色戒指深深埋在如同蘑菇般的指头根部,手指和戒指在这种情况下竟能安然无事,实在不可思议。
「你的血流得到指尖吗?」
「真没礼貌耶,爸爸哪有资格说我啊。」
「我的还转得动,你的根本动都不能动啦。」
太太气呼呼地把手抽走,就在那时候,坐在电视机前玩电玩的儿子转过头来。
「你们刚刚握手了喔?」
儿子以嘲弄的语气说:
「好恶喔,爸爸跟妈妈有一腿呀。」
废话,就是有一腿才生得出你啊。我虽然想这么说,但是跟一个小二生认真也不是办法。我默默拿起草莓大福,躺在地毯上翻阅漫画杂志的女儿突然说:
「可以请消防局帮忙拿喔。」
「啊?消防局?」
太太反问女儿。
「嗯,戒指拿不下来的话,只要去消防局,他们就会帮忙把戒指切断。」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以前不知道在哪读过的。」
女儿五年级,最近开始会突然冒出一些很成熟的话来。不过,她的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幼,大概也是因为长得又矮又胖,圆滚滚的吧。不只女儿,儿子的体型在过去那个年代,或许会被表扬为「健康优良宝宝」。说实话,我们一家四口都是难分轩轾的胖子,就是这样。而且,也没人把「你们不觉得,我们瘦一点比较好吗」这样的话说出口。
在平静的周日中午,太太和孩子们个个都满脸幸福地大啖草莓大福。我盯着手上那颗刚吃过的草莓大福,本想要不要放着别吃了,不过内心对于把刚吃过的东西扔掉还是有所抗拒。「明天起再来戒甜食吧」,我姑且在心中发誓后,将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
「那,我出去一下。」
埋头看报的太太头也不抬,随便答了声「喔」。
「爸,你去哪?」
儿子回头,以敷衍的感觉问。「消防局」,我这么呢喃一边踏出家门。
近两年来,我周日都在车站后面的咖啡厅消磨时光。那家店也不是说感觉很好,或是咖啡特别好喝。只是位于巷弄中较难找的位置,气氛又阴暗,即便是周日店内照样比较空也安静。
我任职于一家小型出版公司,主要负责企画书籍等编辑工作,另外也帮朋友在做的杂志写些简单的书评或专栏,当作副业。因此,每逢周日也必须看书撰稿。我也不是说和家人处不好,只是在狭窄公寓中,听着孩子和太太高亢的笑声以及电玩声响,还是会逐渐感到烦躁难耐。
就这样,我每周日都会到那家咖啡厅去,边工作边打发半天时光。或许是因为我的副业对于家计大有帮助,又或许是因为老公不在家反倒让人轻松,太太对这件事不曾有过埋怨。顶多就只是女儿和儿子常会抱怨,「偶尔也带我们出去玩嘛」。
一想到这,我可能是个失败的父亲。但是,这份副业反倒成为我不做「家庭服务」的正当藉口,甚至让我萌生感激之意。
我其实觉得,一家四口共同出游实在有够丢脸。毕竟女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儿子又和太太长得一模一样,然后四个人又一样胖嘟嘟地满脸福相。有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们和两个走在一起的女高中生擦身而过时,还曾被对方大笑说「有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家人?」我走着走着,很想过去发顿脾气,可是对方会笑也不是没道理,所以姑且还是忍了下来。
「欢迎光临。」
一打开那扇看来不太牢靠的老旧门扉,便听见打工女孩开朗的声音。今年春天开始,周日的乐事再添一桩,就是这声音。端着水杯的女孩走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耶。」
「是啊,走过来都觉得热了。」
「那要喝冰的吗?」
「嗯,就喝冰的吧。」
她点头微笑后,就到柜台去传达点单。头一次看她穿短袖衣服耶,我边想边在靠窗位置坐下。她从白色Polo衫伸出的双臂,像Pocky饼干棒一样细。
她没多久就把冰咖啡送来。刚过正午的店内还有些拥塞,我今天有样东西想尽快交给她,可是又不能妨碍她工作,所以决定等店内顾客稍微散去再说。
我拿出刚开始读的书,专心阅读。就在我贴便利贴标签、做笔记之间,大概两小时就这么匆匆流逝。注意力一时之间分散后,我抬起头,发现店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两、三名客人。
打工女孩在柜台撑着脸庞,轻声与老板交谈。我窥视她嗤嗤发笑的侧脸,听老板叫她「小美」,大概是名字里有个「美」字吧。她那剪得短短的发际边,露出来的双耳还留有稚气,不过嘴角和细细下巴却透露出女人味,看来很成熟。大概十七岁吧,总之她很瘦。最近媒体都在谣传一个当过模特儿的女明星,该不会罹患了厌食症,而她也一样那么瘦。实在无法想像她和我家老婆都一样是人类。
结婚十五年,我到这个时候会试着想把婚戒取下,不用说当然都是她害的。当然,我作梦都没想过对她说三道四,一方面两人之间存在年龄差距,更何况我从以前开始总之一句话就是「没女人缘」,所以即使她和我年龄相仿,我肯定也没办法做出什么积极的事情来。所以,不过就是稍微发发牢骚罢了。而且,如果可能,我很想假装是单身。但是,身上储存的脂肪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突然间往这边瞄一眼,然后仅以嘴型问我:「热的吗?」我的脸逐渐通红,僵硬点头。正当我忙着收拾散布于桌面上的笔记本和书籍时,她端来一杯卡布奇诺。我平常第二杯都会点热卡布奇诺,最近即使我不开口,她也会帮我送来。
「今天有礼物要送小美喔。」
我说着翻找包包。
「礼物?给我的?」
我向她递出放在褐色信封中的书,她接过后,仿佛在揣测里头装什么似地凝视手上。
「这该不会是……」
她轻声问,我点头。一朵笑容如同含苞樱花「啪」一声绽放,随即在她脸庞漾开,她急忙打开袋子取出书籍。
那是昭和年代(19261989)初期,著作活动大概仅止于五年的一位作家的初版本。如果是知名作家或文学价值很高的作品,说不定会更容易弄到手。只是,这作家虽然拥有小众狂热族群的支持,如今却在历史的洪流中被逐渐抹去,而这本书就是他的作品。不论是旧书店或图书馆都很难找得到。
「多亏你还找得到耶。」
她的脸上浮现即将被满满喜悦撑破的笑容。
「我有熟人在神田( 注l)经营二手书店,所以拜托他如果在哪看到了就通知我。这本情况比小美那一本稍微糟一点,不好意思,请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我才不介意。」
她紧咬嘴唇,一边摇头。然后,她突然兴致高昂地对我说:
「当然,我会付钱的。多少钱?」
两万五千圆,但是我没想过要向她收钱。
「不用了,当作是礼物吧。」
「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那就等你以后出社会再付吧,大概五年后再跟你请款。」
她暂时露出思考的神情,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心想「好可爱喔」,一边出神凝望她变化万千的表情。
「这书有贵到我现在付不起的地步吗?」
她突然回我这么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样吧,不然你跟我出去约会一次,就算扯平了。」
我为难得要命,不自觉吐露心声。她露出像松鼠般意外愕然的表情,望向我这边。糟糕,搞不好会被她睥睨地视为色老头。
但是,她却抱着那本书嫣然一笑,同时说:
「请跟我约会。我一直很想去一次神田的二手书店,麻烦你带路。」
我这是在做梦吗?但是,这并不是梦。
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两个月前,她刚到那家店打工的第一天。
我当天为了撰写名为「行家熟知的昭和作家」专题报导,在店内阅读前述那位拥有小众狂热族群支持的作家著作。我把书读完后放在桌上,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今天刚来打工的女孩,站在我那张桌子前面哭泣。我才在纳闷发生什么事,原来是她在送咖哩饭的途中,不小心绊到摔跤,把整盘咖哩饭全打翻到书上。
注l:日本著名的旧书街,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把重要书籍直接放在桌面上就离开的我,也有不对,我没想过要责怪这个惹人怜爱的打工女孩。不过,说老实话,这事让我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那本书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是靠企划特集的出版社那边的人,向某大牌作家借来的。
但是呢,正当老板以让我都不好意思的模样低头致歉,我则在内心觉得束手无策,一边勉强挤出笑容时,她却眼眶含泪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家里可能有一样的书,我现在立刻就去拿来。」
我大吃一惊,觉得半信半疑。一个高中生竟然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书,就已经够让人惊讶了,结果她还说有那本书。
就在我茫然失神时,她突然冲出店门。她该不会是那位作家的孙女吧?我内心感到惶惶不安,一边等她回来。约三十分钟后,她以冲出店门时相同的气势,又冲了回来。她手上正拿着一本书,和那本已经完全浸染在咖哩颜色以及味道中的书一模一样。
「我父亲,以前是大学的国文学教授。」
她把书递向瞠目结舌的我,有些自豪地说。可能因为是跑来的吧,只见她双颊潮红。
「可是,你来之前有先跟你父亲报备过吗?」
「不要紧,我来之前已经先报备过了。请你收下。」
真是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虽然觉得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书收下了。毕竟那是借来的东西,必须还给人家才行。
事后有一天,我从老板那边听说,她当时虽然没提,不过她父亲应该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是能够确定那本书是她父亲的遗物。我后来只要一有空,就会走访二手书店或旧书摊,寻找那本书。
然后,约好的约会日期到了。
「咦?我已经二十岁了耶。」
我和她正面对面喝咖啡,那里并非我常去的咖啡厅,而是位于神田二手书街很里面的一家咖啡店。
隔周的周六下午,我依约带她从郊外街道转搭电车,来到神田。
她对于二手书店,向来只知道那些在商店街角落,以低廉价格销售被人读过即扔的文库本或漫画的店家。一到这里,似乎遭受巨大文化冲击。
她眯着眼睛,视线缓缓扫过书架,最后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买下一本颜色褪得恰到好处的画册。她还依依不舍地凝视另一本由外籍人士掌镜,记录下大正时代(西元1912~1926)日本风貌的照片集。我见状,说是要当作纪念,帮她付了钱。她刚开始还有推辞,不久后便坦率说「谢谢」,然后低下头。
我们后来走累了,进入一家咖啡店,在那里聊了好久。我们聊到她名叫「鮕美」,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去世后,便下定决心读完父亲所有的藏书。还有咖哩泼到的那本书,是她最近读到觉得很感动的书。后来,她问到我的工作,当我约略说明完,她随即双眼发亮地说「将来一定要做这样的工作」。
当我问到她高中的事情时,她嘟起嘴巴,告诉我她已经二十岁了。
「真的吗?唉,不好意思。我还想你一定是高中生。」
「嗯,反正我也觉得自己像个高中生,胸部都还是飞机场嘛。」
我开玩笑地端详她的胸部,她也笑了。
「不过,我前不久还真是一个高中生呢。」
她边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拿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咦?是吗?」
「我之前因为生病休学,那时候也曾想过,干脆就这样别念了……」
我不知道像这种时候,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倾听才好。我在心底埋怨自己,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像个小鬼。
「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也跟着意志消沉,而我从以前开始就遭遇过很多事情,后来还罹患厌食症,不久之前我还真的是千疮百孔呢。」
她害臊地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