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代叔叔能照顾好我。尽管如此,我走的时候一家人还是把我送到村南头,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直到看不到我的影子为止。
跟着代叔叔,我们步行了二十多里来到了清水镇火车站,一直等到傍晚我们才挤上了北上的闷罐子火车,那是用来载运货物的车皮,四周只有几个窗口可以打开,用来透光透气,里面没有座位,那时交通很不方便,一同挤在同一个车皮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卧着的,横七竖八。车在中途虽然也停,但多半是为了让路不开门,因此内急的人往往就在车箱的角落里无所顾及的撒了起来,久而久之,尿骚味汗臭味充满整个车箱,不过身居茅厕久闻不觉其臭,开始还觉得难受,习惯了好就无所谓了,不知不觉自己也加入到了野蛮族的行列。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十堰二汽建设工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火车行至丹江口火车站,老天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列车运行的前方要经过崇山峻岭的武当山脉,地段险要路况差,有报告说前方出现路基塌方,为安全起见,火车决定停在丹江口站不再前行,直到这时车门才被打开;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家都争着跑到门口,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雨下得很大,谁也没带雨具,只好呆在车箱里向外面张望,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闪电伴着雷鸣偶尔幕划破寂静的夜空。
天亮了,风停了,雨住了,我们接到通知说是火车要等到午后才能继续前进,我这才随着代叔叔走下火车,到附近买了两个馒头,在车上一直都是吃的临走时母亲为我准备的干粮,渴了幸亏有代叔叔在清水镇上车时用大瓶子装的一瓶冷水,啃完了两个馒头,我就含着火车站的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了满满一肚子自来水,一顿早饭就这样对付过去了;就这在当时还算奢侈的;要不是代叔叔;我只能依然如故地啃我那又冷又硬的干粮。
那时的丹江口虽然还不是一个巿,但那里有刚建成不久的全国最大的丹江口水利发电站,利用等车的机会,我随着一同等车的人们去参观了丹江口大坝,站在用水泥浇筑的坝堤上放眼北去是浩渺无际的库区,雨后深绿色的库水给我们送来阵阵扑面的的清新,闷罐车一天来带来的憋闷和列车颠簸的疲劳一下子荡然无存。望南看,江水顺着闸口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堤下发电机组在水力的冲击下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最为壮观的世面,真的有一种留连忘返的感觉。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我们赶忙回到车上就着冷水啃了一点干粮,准备出发了,可是一等到再等直到日薄西山列车仍然没有开动的意思,一打听说是前面的塌方还没有修好,那时不象现在机械化程度高,一切都要靠人力肩扛背驼,于是我们不得不挤在闷罐车里企盼着铁路的修复。我们依然是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冷水,尽管这样我还没有一丝苦的感觉,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都是以能填胞肚子为满足,直到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列车才一声汽笛长鸣徐徐向前爬行。自带的干粮已经在在今天早上就被消灭干净了,因为变质再不吃下就要全部扔掉。
中午仍是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点自来水;上车前又没有得到什么时候出发的消息再加上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也就没有用什么填肚子,半夜列车还在行进途中,肚子就开始“咕嘟,咕嘟”提起了意见,问一下代叔叔他说:“别急,还远着呢,正常的话,明天中午才能到。”我听他这一说,心想:这下糟了,到明天中午至少还有十二个小时,肚子怎么办?不想还好,越想越饿,为了同饥饿搏斗我不得不用睡眠作为武器;为了充分利用好这个武器;我什么都不想;终于在下半夜随着列车行驶中的“咣嘟,咣嘟”的节奏,我裹着衣服半依着背包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暂时忘却了饥饿。
一觉醒来,晨曦已透过狭小的窗洞射进闷罐车里,列车依旧在青山绿水间穿行,车窗高而小只能在远处望着窗外的群山一晃而过,只能凭列车前进的响声来判断列车是否行进在桥梁上,从而想象着桥下潺潺流水,籍此忘掉阵阵袭来的饿意。又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同车的人有的拿出已经变味的干粮苦涩地哽咽着,尽管这样望着他们一点一点地蚕食,我还是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历经风霜的我已经懂得了忍耐,我咬着牙同饥饿争夺时间,我知道现在唯一能作的就是与饥饿搏斗。
日近中午列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张湾车站,车一停稳,我们就纷纷跳下了车,我更是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肚子塞满,可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一点可以进食的东西,我彻底失望了,心情十分沮丧只好张大双眼望着代叔叔:“代叔叔,还有多远呀?”
“快,背好行李再走五里路就到了。”代叔叔催促着。
“拼了,走就走,大不了就是五里路,总不至于要我的命。”这时我想到了水利工地的一幕幕,心想总比那要好。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就迈出了坚实的步子。
我随着人流,总算走完了五里路程,到达了大岭沟三线建设工地。我被安排在一幢四层楼的集体宿舍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住上楼房。刚放下行李就有人喊吃饭了。我随着大家来到食堂,才知道这里的中饭早已吃罢,我们所吃的是先吃的人留下来的,大米饭已经冰凉,水煮包菜帮子(包菜芯外面的叶子)还很少见到油星,就这还是定量的,每个人半斤米饭,一勺子包菜帮子,我三下五去二就消灭得一干二净。虽然肚子远没有填饱,但碗里早已底朝天。想再吃一点那是不可能的,只得满怀遗憾地放下碗筷,回到寝室。
第二天,要随着民工正式到工地上支去了,临行前,代叔叔找到几个领班的诉说了我的坎坷经历,并一再叮嘱他们要他们关照我。我们的任务就是建厂房,那几个领班确实是按代叔叔说的尽量让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的心情出现了少有的轻松愉快。三天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家书;报告了我在这里的生活、工作,信里洋溢着乐观和热情,后来听说家里接到我的信后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一个月后,一同来的老乡中有人要回去探亲了,我又托他们带了一条万山牌的香烟和一些糖果回家,这是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敬为家里人送去一点绵薄的爱,心里有一种乐滋滋的感觉。那时上三线除了队上记工分以外,每月还发三十七元五角钱,这个待遇足以让农村人羡慕。半个月后探亲的人返程了,父母没什么给我带,就炒了一点干馍馍托那人带给我,大妈把家里仅有的二十个鸭蛋煮熟了带给我,当我接到家里带的东西时一股亲情顿时温暖了全身,尽管只是一点炒馍馍,但那里面有父母、有奶奶、也有姐姐妹妹的一片深情,尽管天热鸭蛋已经臭了,但那里面有年迈的大妈,有哥嫂的一片相思情。臭老鸭蛋我没舍得扔还是把它吃了,干馍馍我没一次就把它消灭,而是留在晚上我思念家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嚼一嚼。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离开家人的时间最长,尽管代叔叔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把我照顾得十分周到,尽管这里的生活劳动要比家里好得多,但思乡念家之情是人之常情,离家的时间越久思家的心就越切。白天与同事们在一起劳动有说有笑倒还好过,到了晚上父亲、母亲奶奶、姐姐、妹妹的影子常常伴我进入梦乡,越是想家越是觉得时间的漫长,三个月的时间表就象过了半年。正当我思家心切的时候,本家的幺爷突然背着行李来到联成一片线工地,我既感到亲热又感到吃惊,离别三月之久终于又见到了来自家乡的人,吃惊的是一个生产队只派一个人上三线,我在这里怎么老幺爷又来了呢?满腹狐疑又无法开口询问。直到第二天早饭后代叔叔才把我找到一边轻轻地带有几分不安地说道:“孩子,你爸爸病得不轻,家里请你幺爷来换你回去,车票我已经成为替你买好了,昨天没敢告诉你是怕你晚上着急。”
我听了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赶忙跑去找幺爷想问个究竟:“幺爷我爸爸得的是什么病,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是什么病,问题不大,只是想不通看看你。”幺爷为了安慰我什么也没说。
我听了幺爷的话,赶忙收拾行李。代叔叔把我送上了车,我年仅十七岁就只身一人就踏上了返回的路。到了清水镇车站已是午夜三点,我没有在候车室逗留,背上行李冒着漆黑的夜晚,一个人摸索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夜是出奇的静,我的心是出奇的乱,胆子是出奇的大,什么妖魔鬼怪,什么魑魅魍魉全都不在我的心上,我只是一门心思往家赶。
天亮了,到家了,我的第一次飘泊也就这样结束了。
十五、孝子之泪
咚,咚,咚”我敲驶向响了我家的大门,这是时早已起床正在打扫院子的母亲听到敲门声,连忙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是我,一下子把我揽在了怀里:“儿呀,可把娘想死了,你是什么时间的车,怎么天刚亮你就到家了?”
“我是晚上三点到的清水镇车站,一下车我就往回赶。”
“有伴吗?”母亲不无担心地问到。
“没有伴,我一个人。”
“天啊,你怎么这么大的胆,路上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擦着止不住的眼泪。
“没什么,这不好好的吗?”
一听说我回来了,奶奶、姐姐和妹妹们都赶忙起来,唯独不见父亲。我十分担心地问到:“爸爸呢,怎么不见他呀,不是说是小病嘛。”我说着就往父亲的病榻前走去。
母亲跟在后面:“这回你爸可病得不轻,快有一个月没出工了,医生说是肝脏有毛病。”母亲一边说一边点燃了煤油灯。
我走到父亲的床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本来就很瘦的身子越发瘦得不成人样,一张腊黄的脸皮紧巴巴地贴在双颊上,看到父亲那骨瘦如柴的病态,我禁不住一下子扑了上去:“爸爸,我回来了,你怎么病成这样啊?……”
“回来了就好;我没什么;过两天就会好的。”父亲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从他那有气无力地说话声里可以听出父亲是为了安慰我。
“没找医生看吗?”我回过头来问母亲。
“怎么没有呀;医生说要住院;可你爸爸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家里没有钱。”母亲满脸的无奈对我解释着。
“儿子呀,千万别怪你妈,我实在是把这个家拖得够呛了,这个家为了我已经付出了很多,你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知道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为我治病再欠新债这个家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活着我不仅没有为家里作过什么贡献,而且因为我拆了房子,抄了家产,还弄得你小小年级就不能能读书了,我愧对祖宗愧对全家,死了是我的解脱,也是你们的解脱……”父亲一边有气无力地倾诉衷肠,泪水顺着干瘪的脸颊不断线地滚落下来。
“快别说了,孩子刚回来,说这些他心里不难受吗?”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着阻止父亲。
听了父亲一番辛酸的诉说,回想起父亲那倍受欺凌和侮辱一幕幕残状,我家虽然因为父亲受尽了人间非难,但我丝毫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亲的罪过;是那个时代;父亲不能左右的时代我没有理由责怪父亲;同时我们这个家更离不开父亲;我坚信腊月一旦过去明媚的春光也一定会光顾并恩赐我家;我衷心希望父亲能看到那一天;于是我揩了揩挂在腮上的泪水“爸,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好起来的,所以说什么你也得到医院去治病,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你和你妈的心情,我理解说到容易做到难,到哪里去弄钱呢,家里穷到丁当响谁肯把钱借到我们,就是借到了拿什么去还人家的。”
“我这次带回来的有六十几元钱,这是我在那里几个月发的工资攒下来的。今天我们就去医院越早越好。”我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到。
“以前我怎么劝你到医院去住院治疗你就是不听,是呀儿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就依我们一次吧,就是治不好我们心里也好过一点呀”母亲再一次央求着父亲,父亲总算点了点头。
做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母亲就去准备早饭我就去找板车,奶奶只是一个劲地在旁边流泪。
我和母亲草草地吃了一点早饭,就把父亲扶上了板车,我在前面拉,上坡时母亲就在后面推,一路上我们紧赶快走,上午十点就来到了离家有六里多路的公社卫生所。父亲是个老病号,一到卫生所年近六旬的邱医生就拿着听诊器给父亲检查经过一番闻问望切听之后;邱医生的脸渐渐地阴了下来最后长长地叹了一中气:“晚了呀,晚了呀,已经肝腹水了。”说罢就把我母亲叫到一边轻轻地说道:“他这个病已经治不好了,你们拉回去吧。
母亲苦苦地哀求着:“邱医生你行行好想想办法吧,我的孩子都还没有长大呀。”
那个时候时候实行的是农村公费医疗,打一针五分钱即使有钱医院也不会为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作出人道主义的付出。尽管母亲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卫生所是无论如何也不收下病重的父亲,不得已母亲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父亲听到卫生所不肯让他住院的消息后非常安详地对我和母亲说:“算了吧,还是把我拉回去吧。”我和母亲什么也没说拉起板车就朝区中心医院走去,我们怎么也不愿意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等死。
公社卫生所离区中心医院有二十多里路,时至中午,虽然已进入秋季,但火辣辣的太阳仍然施展着秋老虎的余威,我和母亲顶着中午的烈日拉着板车踏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向目的地去,沿途炊烟袅绕,闻着近处村庄飘来的一阵阵饭香,饥肠辘辘的叫声与板车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演奏着极不协调的进行曲,又饿又晒脸上时不时滚下豆大的汗珠,然而这一切与父亲的生命相比都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我和母亲忘却了饥饿,忘却了骄阳的炙烤,心里有的只是为父亲治病的焦虑。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区中心医院,那里的医生都是重于生面孔,而且还一个个端着技术权威的架子,他们可不管你吃没吃饭,病人有多危重,也许是医院大见过的多,任凭你急得火燎眉毛,可那些医生仍然是慢条斯理按部就班的工作着,这时好不容易走来一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母亲赶忙上前套近乎:“老先生,你行行好,看看我的病人,我们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那位老医生看了母亲一眼:“好吧,病人在哪里。”
“在外面树阴凉下面。”母亲回答道。
“喊他进来吧。”
“医生,他哪能走啊,我们把他送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不收我们又拉到这里的。”
“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卫生所的邱医生说是肝腹水晚期。”
“什么?肝腹水晚期,走看看去。”说着拿起听诊器来到了父亲躺着的板车边象邱医生一样经过了那些程序后,最后摇了摇头:“拉回去吧,再好的医生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我一听尤如五雷轰顶,原来所抱有的一丝幻想一下子化成了泡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扑嗵一声跪拜在那位医生的面前:“医生啊,救救我爸爸吧,他还年轻呀,没有他我家就塌天了啊!”我一边哭一边苦苦地央求着医生。看到我放声大哭,母亲也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招来了一群围观的人,有好心人同情我们的遭遇也帮忙我们母子二人求情:“赵医生你就帮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