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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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红-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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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不动,她扬起嘴角,“怎么?你迫不及待要收了我好交差吗?”
  他叹了口气。“我再找你。”
  “再说吧。”她不置可否,冷冷地转身,“还有,请叫我魏紫。或者,你要同众多恩客般,唤我紫姑娘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下,“告辞了。”
  魏紫只感身后一阵清风,再转身,已不见人影,只余那股萦回她心千年的、久久不散的清香。
  淡淡的日光由花窗的分割里洒进来。平常她见得多的其实是夜里的灯火,很少看见日头。
  她心不在焉地听著张大人对她美貌的夸赞与讨好,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腔。
  刚与那个人重逢又再度分别,仍有种悸动紊乱她的思绪。
  与张大人同来的是一位华服锦衣的青年公子。长得挺好,看得出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是斯文中带些脂粉味,毕竟不如“他”,尊贵却又矛盾地脱俗出尘……
  “紫姑娘,这位是——”
  张大人在客套寒喧之后,望向他身旁的那位华服公子,正想找个说法介绍那公子与她相识;张大人的表情意外地蒙上一层惶恐与畏惧。
  那公子抢白道:“在下姓穆,字执里。久闻紫姑娘的艳名。”
  魏紫的精神稍稍由神游里牵了回来,她不愠不火地答道:“魏紫就算有什么名声好让人说嘴,只怕也是一些端不上台面的败德事,是穆公子您抬举了。”
  “好一个紫姑娘,孤……呃,孤家寡人的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说话的姑娘呢,真是有趣极了。”
  “公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开外,见过的脂粉理当不多,天下间还有很多令公子觉得新奇的人事。”
  “哈!我听说,天下牡丹百般颜色,紫姑娘便是一位能将牡丹的颜色娇养得十分艳丽的知花人。若真是如此,那么紫姑娘也称得上是奇人奇物相得益彰了。”
  张大人连忙说:“是了,今日来拜访紫姑娘,除了要送这几款上等的湘绣、也是由于穆公子相当仰慕紫姑娘养的牡丹王,希望能够向紫姑娘相借一观。”
  张大人这么急著插话、向她表达来意,似乎是怕她再多说些什么开罪这位穆公子似的……魏紫暗忖,她倒不觉得自己平常是多么爱摆架子的人。
  要不是那些个浊世俗人总爱弄坏了她亲近凡人凡事的胃口——
  “穆公子既然有兴趣,那么我请药儿将花搬来。”
  “怎么好劳烦姑娘搬花呢?既然是我们来拜访,理当亲自前往花圃……”
  “穆公子有所不知。我养牡丹的地方首重摒绝人气,沾染人气的花朵只怕会贪恋红尘,那么她们也就不会专心开花了。因此除了我与药儿,那地方在红妆阁里还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哦?我第一次听说这种养牡丹的法子,真是要见识一下了。有劳姑娘。”
  魏紫起身走到廊上,只见药儿虽一如以往地守候在门外,这会儿却有些失神。
  魏紫轻声唤她数次,药儿方才领略过来。她领令而去,但脚步犹疑,似是这屋内有她专注之人事……魏紫心下琢磨,回到门内。
  “养牡丹下只是要摒绝人气,还要有情有义,真诚结交。不能凭著一时心里高兴,嘴巴上就天花乱坠地说得怎样好听,后来瞧见别的花原来更加美丽,就三心两意,朝秦暮楚。花朵一旦对人感到失望,那么就再也不会欢笑盛放了……”
  魏紫话语渐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但穆执里对她这番话深有同感,接过的话打断了她的惆怅。
  “紫姑娘说得很有道理。我待我养的牡丹也是这份心肠呢……我瞧她们开得漂亮,心里也就高兴。”
  “哦?就算你发现别人家的牡丹其实开得比你家里养的漂亮也是如此?”
  一旁的张大人听到魏紫所言,原本惶恐的脸色更没来由地添了三分白。他急忙开口:“紫姑娘……”
  “哈哈!无妨,无妨。”魏紫不客气的问话反倒让穆执里笑开了,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穆某向来以天下为家,只要这世上的牡丹开得好,在下都开怀。”
  “穆公子气度不凡,方才小女子之言,反倒让公子见笑了。”魏紫浅浅一笑,见张大人慌张的模样,她也无意再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争辩,“世上牡丹又何其有幸,能得公子这样的爱花人。”
  “紫姑娘客气了。我原以为自己对牡丹的痴迷与心意已鲜少人能出其右,今日造访姑娘,才知原来是井蛙之见呢。”穆执里见她言语转为含蓄,反有失落之感。
  此时,门咿呀地打开。药儿站在门前,手里捧著一株开得硕大的牡丹,隐隐吐露著香气。
  “姑娘,药儿给您们送花来了。”半垂著脸,她沉静说道,稍稍迟疑了下,才走进房里。
  “哎呀,美!美!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不待药儿将花盆放至桌上,穆执里便忍不住赞叹出声,向药儿迎了上去,“多么难得的花色!我赏过无数花卉,却还从未见过黑牡丹呢。”
  “公子……”穆执里的靠近意外地让药儿慌了手脚,她往后踉舱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想扶住桌角,却让花盆一时不稳——
  “小心!”最靠近药儿的穆执里反应倒快,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扶稳花盆,另一只手情急之下揽住药儿的纤腰。
  “药儿!”魏紫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不能解。
  “啊!”药儿急忙站稳,穆执里则迅速地放开手,满怀歉意地微微一揖,“在下鲁莽,见了牡丹一时情不自禁,还望药儿姑娘见谅。”
  “哼,这牡丹,就这么诱人吗?”药儿红了脸,低声说道。
  “啊……”姑娘话里似乎在埋怨了,这无心之过……穆执旦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张大人正想开口打破尴尬,这方药儿又开口了,“都是奴婢不好,请公子勿挂心。”她将牡丹花盆一把搁在桌上,呐呐说道:“容药儿先退下了。”
  语罢,她福了福身,不等魏紫回答,便一溜烟往门外去了。
  “这丫头……”魏紫的眉霎时轻拢。
  “方才都怪我性子急,一时冲动了。”穆执里见状,以为药儿的举动犯了魏紫的忌,连忙转了话题,回到牡丹上头,“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今日一见,红妆阁的牡丹更是甲洛阳啊!”
  “是啊,这株牡丹花容端丽,雍容华贵,超逸群卉,不愧为牡丹之王啊。”见青年高兴,张大人笑著附和。
  “张大人、穆公子抬举了。”魏紫唇角微扬,“魏紫只是用心血去养花罢了。”
  “紫姑娘忒谦了。”穆执里著迷地望著花朵,忍不住靠近。“这花,论颜色,偏紫而近黑,于是便不轻薄;论花型,重楼千叠,雍容凝重却依然妩媚;论香气嘛……”他轻闭双眼嗅了嗅,只觉一股香窜上脑海,却不同于他花园里的清香。
  像什么呢?他仿佛是熟悉这味儿的,却又忆不起,“这香气……”
  “妖魅惑人哪。”一旁的张大人似是体会出什么,忽然接口。
  “是了,妖魅惑人!”穆执里击掌叹道:“这牡丹颜色、花型、香气各有千秋,合著看却又如此恰到好处,谁也不抢谁的风采。敢问紫姑娘,这么有特色的花种究竟如何称呼?”
  “这……”从未被人问过,魏紫一时倒答不出了。她想起无数个夜晚里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想起他们对她轻易说出的蜜语甜言,想起他们迫下及待的笑,想起他们的心、他们的血……
  “墨欢。”她对穆执里勾起一个迷人的笑,“这花,叫『墨欢”。
  “莫、莫欢?”穆执里嘴里将这名念个几次,“莫欢。妖异之花,却有这么一个悲伤的名字。”
  “穆公子与我的感觉不同,我却不认为墨欢之名有悲伤的意味,反倒是一种警醒,要世间人懂得快乐的短暂。”
  “紫姑娘身在青楼,想不到竞有这一番练达的见解。”
  “虚长了公子几岁,只是一些人生的领悟罢了。不值一晒。”
  “紫姑娘人品谦逊,世间少见。有句话我想劝劝姑娘,单凭姑娘养得这一手好牡丹,便足令姑娘富甲一方。其实紫姑娘大可不必继续在这烟花之地操持……”
  “钦,公子以为我身入青楼是生活所迫吗?娼女也是官府登记有案的行当,在我以为,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穆公子毋须为我担心。”
  魏紫说话直接,道理骇俗,但穆执里也坦然变通,“抱歉,是我太俗了。”
  她微笑,有点儿仿佛那株黑牡丹给人的感觉。妖魅惑人。
  而穆执里便是那个魅于花容、惑于花香之人。
  他楞楞地望著魏紫的美丽,目不转睛地张口,“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呵!公子真爱说笑。魏紫是红妆阁的烟花女,只要公子愿意……”她眼波一转,是熟练的勾挑,“还怕没有机会见面吗?”
  “我、我的意思是——”穆执里似乎有什么顾虑,他急著寻思,想起了什么,“啊!今年洛阳的牡丹花会,你会来吗?”
  “牡丹花会?那一向是富商高官时兴……”
  “不,今年不同。今年由当今皇上主持,他爱牡丹成痴,特别准许天下凡是拥有上好牡丹的百姓皆能赴会。你也来?”
  穆执里说得高兴,忍不住上前,将魏紫的纤白素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一旁的张大人听他这话,却是更加地戒慎恐惧,一副想要阻止穆执里却又不敢妄动的模样。
  “公子好意,魏紫心领。魏紫会考虑的。”她得体地微笑回道。
  穆执里听这回答,以为她已经应允。他满心欢喜地与魏紫道别,随张大人离去。
  药儿在他们离开之后进屋里来收拾,看见坐在一旁沉思的紫姑娘,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姑娘,那两位爷怎么就这样定了?不留下来过夜啊?”
  魏紫打量了药儿一会儿,才缓缓道,“那位穆公子绝非池中物。他的面相行步,都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姑娘已经知道他的身分了?”
  “嗯,龙命所归。他不是我们可以接近的人。”
  药儿听魏紫这话,表情似是五味杂陈,既是松懈,又有些怅然。
  “方才药儿好像听见了那位公子邀姑娘赴会。姑娘已经笃定不去了吗?”
  “药儿,我很少瞧见你这么关心一位来访的客人。”
  “啊?这、这是因为、喔!那位公子的爱花似乎跟过去的客人不一样,别人多半是想要藉著牡丹来飞黄腾达,不像他,对牡丹并无所求。”
  “傻药儿!他无所求,那是因为他已很少有什么求不得了。”
  “姑娘说的是。他……是没什么求不得的了。”闻言,药儿似乎有些失落。
  “所以求的是你?”一双杏眼盯著药儿,“你跟在我身边也有许多年了,但历练依然浅哪。”
  “啊,姑娘……”
  “想抓住他的目光,可不是摔坏一两盆花就做得到的。”迎上药儿心虚的眼神,魏紫轻笑一声,“下回,别再轻易拿你我的心血冒险了。”
  第二章
  春山照水,波影含烟。
  姚黄孤身站在山谷底。绵山。他曾见过它的飞瀑流泉、碧绿幽潭,也曾目睹过大火后的悲凉。绵山……他心中念著,属于他与她最初的记忆。
  以为魏紫已死的翌日他来过,后来就再也不曾见这里的草木一眼。然而,在知道魏紫未死之后,他必须来这一趟。
  他曾和她在此数过不知多少日月,望著满天星斗编织属于他们的神仙梦。原以为那段日子已随岁月尘封,甚或遗忘了,直至今日方知,不愿想起,并不等于忘记。
  得知故人未死,他是该欢喜的;但现在的姚黄并无太多这样的感觉,这与魏紫冷淡的态度无关,是一种迫切的压力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提醒著。
  魏紫、魏紫、魏紫……
  那是他想抗拒却逃脱不了的宿命。他是神仙呢,姚黄苦笑。神仙也必须为责任及义务所困。现在才知道当初所编织的梦是如何荒唐与天真。
  合上眼想冷静思索下一步,印象中的香味却越来越浓,盖过他的一切思考。
  他蓦地睁眼。
  “现在再来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吗?”身后传来魏紫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姚黄转身,她美丽的脸庞重叠上方才他眼底的,竞有些不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见到你。”他没有动,隔著几步之遥望著她。
  “我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你。”魏紫面无表情,“或者该说,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在此与你相遇。”
  “魏紫,”他没有忘记上回他临走前她的话,“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这里和你谈过太多。”魏紫冷冷地说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谈这千年来你我的生活状况吗?那可真抱歉了,我的生活必然不如阁下神仙生活的多采多姿,你所耳闻关于我的情况,便是我日复一日的一切。”
  “魏紫,你为什么偏要往这条路上行呢?若是因为对我的恨意,我可以解释当初情况的。”
  “怎么?你成了仙,便不许我当妖吗?”柳眉一挑,“还是你怕,若我是因为对你的恨意而成了妖,会污了你的神仙清名?”
  “唉,你非得这样曲解我吗?”姚黄叹了口气,不想与她争辩。他定了几步,到深潭旁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坐下来,“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们最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聊梦想了。”
  梦想。这两个宇,曾经是支撑她数千个寒暑白昼与黑夜的力量来源。
  她仰赖天地之间的灵气而生,吞吐清晨的露珠作为滋养,那样的年月即使无拘悠然,却寂寞。
  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他,与她有相仿的根骨,相似的血肉。
  同时,他们也都寂寞。
  他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那么你跟我一起求仙吧,我长你百年,你不懂的我教你,若我也不明白,我们一起悟,好吗?
  她懵懵懂懂,觉得眼界顿时开阔。她学著信赖他、仰仗他,甚至,在心里动了那么一点点倾慕的芽——
  魏紫突然睁开因为陷入回忆而合上的眼,圆睁著眸子瞪著眼前的姚黄。
  “再也没有梦想了。我现在只懂得握住快乐。”
  姚黄凝望她的脸色,知道她曾经有过片刻的动摇。回忆向来是最蚀人的,不管是甜蜜的部分或者悲伤的。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她从眼前消失之后的悠悠干余年,每一日都让记忆啃蚀他的全副骨肉精神。
  姚黄轻声道,“你难道真的比从前快乐?”
  是了,快乐其实是一种相对的感受。
  她在这千余年里殷殷切切地告诉自己:我很快乐,我每一天在人间享受属于红尘的繁华:我修一百年才会得到的法,在这儿只要吸几个人的气血就能得到了,这就是我要的快乐……
  “你多么自私而残忍。”魏紫注视著姚黄虔诚的面孔,忽然笑了出来,“你以为你所认同的快乐别人也会相同感受吗?这样的神仙未免过于自大了。”
  对于魏紫的谴责,姚黄不置一词,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启齿:
  “紫,我想念你。没有一刻不想念你。”
  声音好比那年山上佛寺里的钟,敲在她的耳膜之上。咚、咚,醇厚圆润。
  当下她听著钟声,突然真正深刻地感觉到,除了每日饮朝露、迎风开花之外,确实有什么值得她去专注……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她不曾察觉自己脸颊上悄悄留过水痕。
  在觉得安慰的同时,她又恨自己。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要相信那些什么爱情的、都是骗人的谎言!她在青楼里流浪了这么些年,怎么还看不透男人的伎俩?
  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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