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收拾心神,时间对他来说好宝贵,不容许再浪费,“黄喜后悔不已,悲愤得找石人拚命。他听了紫姑的指点,拿利斧将石人的头劈开,顷刻问,出现一道闪光,接著一声霹雳,将石人击得粉身碎骨。但黄喜肚中的珠子却像火焰一般烧起,只得纵身跳入泉水中,被水吞没了——”
他说到此,顿了顿。在清晨的宁静里,她的抽气声隔外鲜明。
“黄喜就这么死了吗?紫姑呢?”
“你觉得呢?”他不答反问,“若你是紫姑,你会怎么做?”
“我……”魏紫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她垂下眼帘,“我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故事中的黄喜死了,紫姑也的确跳了下去。”听到她的回答,他并不惊讶。
“你觉得这样的故事完美吗?”
“不完美,却动听。”片刻沉默后她启齿。该是她心中信仰的爱情模样吧?“比较起黄喜死了,紫姑活著——”她忽然收口。
“却也可能是黄喜活著,紫姑死了。”他接下。
“这……”她楞了一下,抖然起身。
“紫!”他急急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不让她逃开,“现在我们都活著,我们不要当黄喜与紫姑,我们或许能有更好的可能——”
“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她打断,可以抗拒他的手掌,却转开脸,望向开始清晰的街。姚黄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猜得见她的神情。“我一身罪孽啊……”
“不要骗我!”她突然转过身,眼神是他不曾见过的灼烈;蓦地,她扑进他怀里,“告诉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再说一次我就相信你……”
第五章
天大白。露水莹亮,而昨夜的是非皆消弭在晨光之中,未有定论。
那是由于风中送来仲夏的花信,挟带著惊愕与危机。
姚黄伫立在上风之处敛袖聆听使者的急报,尔后沉了脸色。
她从姚黄的忧色中略微了解了景况,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认知到,除了他们的感情之外,姚黄仍有必须去尽的关心,不仅仅是她在花会上嘲讽的神仙虚名。
魏紫不再追问之前的答案,她泰然自若地比姚黄早踏前一步,见姚黄并未意会过来,才又回身抛来一句疑问:“难道此刻不是救花如救火?”盈盈一笑。
姚黄展开别后难得一见的微笑,然后两人的身影并肩,犹如千年前的往昔。
洛阳城郊。茅屋一幢,竹篱三两,想来这儿的主人很懂得养花的情趣。从屋外虽看不见养花的痕迹,但那扑鼻的芬芳却瞒不了人。而花不养在前园,则可见主人虽爱花,却非因洛阳花贵而谋。养花之于他,是一种自娱的雅致心情吧。
魏紫暗自沉吟,而后对姚黄道:“既然知道祸源出在哪里,你打算怎么做?”
“这件事虽然可以用术法解决,但毕竟是人间之事,我还是从旁协助为好。”
“那么,你去敲门吧。我们是求宿的迷路客旅呢。”
姚黄“咦”一声,随即明了。他上前叩击门扉,一位老翁应门而出。
“老丈,我们在这附近迷了路……”不待他说完,门又当著姚黄的面甩上。
魏紫轻笑,看来这位老丈并下卖牡丹仙的面子啊。魏紫上前,同样是那位老丈来应的门,恬然揖礼,“先生以牡丹为妻,闲鹤为子,这份风骨好生令人钦佩。”
老人顿了一顿,而后不以为然地回答:“小姑娘哪只眼睛看到这儿有牡丹闲鹤了?”鼻嗤一气。
“先生房舍四周香气氤氲,如此浓郁而不显艳俗的芬芳,唯有牡丹。但时下已非花季,犹能养有如此香气的,非绝品的豆绿莫属了。所以我道先生乃牡丹的知己,能令豆绿也为先生倾倒。而有这分能耐,岂不是连仙鹤也仰慕先生风采?”
“呵呵!姑娘年纪虽下大,见地倒广。不过老朽养的花是不卖的,即使你能言善道也不能改变什么……”
“先生误会了。我们的确是迷路偶然经过,这附近除了先生的住所之外鲜少民居,再加上仰慕先生府上的牡丹花香,所以才冒昧拜访。”
“哦?”老人略微打量魏紫,以及她身旁的姚黄,确实不像过去那些来烦他的牡丹牙郎,这才拉大门缝,让他们两人进到屋里来。“小娘子说话伶俐,你家宫人就没这么精了……”老人招呼上两杯茶,一边动作一边唠叨。
宫人?魏紫脸色染上一抹潮红,正要解释,却听见姚黄早她开口:“先生教训得是,”一脸受教的样子,“要不是有她帮衬著,只怕晚辈待人处事,都要得罪不少人。娶妻如此,是晚辈的福气。”然后笑意盎然,向魏紫报以一抹深色。
魏紫心中打了个突。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没法斩钉截铁地给予她承诺,却可以将这样的话说得流利——魏紫但笑,霎时不明白自己的执著何义之有了。
“先生隐于郊野,又得以与所爱的牡丹相伴,才是真正的好福份呢。”她容颜徘红,不敢再看姚黄,害怕戳破自己甜美的想像。
“呵,养牡丹老朽也有烦恼事啊……别提这个扫你们的兴,你们暂且安顿,后院出去就是牡丹圃,我多半待在那儿,你们若要任意看看牡丹就过来。”
“打扰先生了。”老人离开,带上了门。魏紫一杯茶放上唇畔,浅浅尝著。方才的误会造成了某种奇异的氛围,余下他们两人独处时,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有些局促地将临时施法变出的包袱放上房内唯一的床上,思索著要说些什么,脑中只余方才老人临走前的话。
“看来——”
“看来——”转头打破沉默,恰恰与姚黄的话对上,两人眼光接触,愣了一下。
“你说吧。”
“你说吧。”又异口同声。两个声音相叠,听起来似是相同的频率,荡进两人心中。这回,魏紫与姚黄相视笑了起来。
“还是你说吧,我想我用不著讲,你要说的都和我相同。”魏紫摆摆手,浅笑。
“嗯。”姚黄也笑,“你要说看来虫怪已行动,所幸我们来得不迟,是吗?”
“而你要告诉我,白日它大概也不敢作孽,今晚才是我们必须小心的时候?”
“看来你我相知,早已无需言语。”突然的温言软语,他笑道,同时望向她,如同方才的深意。
脸一红,有些无力招架,“我们……到后院看看牡丹吧。”没有说什么,不过却主动地挽起他的手,魏紫漾起酒窝。
晴朗仲夏,窗外的虫声唧唧,似是悦耳,听在两人耳中却是潜藏危机。
“我们在这,它应不敢轻举妄动?”遥望满天星辰,依在他臂膀中,轻声问。
“我想是如此。但今日见著的那株豆绿……”怀拥著她,他浓黑的眉拢起。
“骆佬花艺也是洛阳闻名。然而你也看见花了,比较起其他,花况是不太理想了。”
“哼,真是太可恶了!一只色欲薰心的臭虫竟让一位真正爱花者这么伤心。”
想起白日里老人忧心的神情,魏紫忍不住斥道:“可真算是穷追不舍的恶霸,人家牡丹姑娘不爱他,竟发起狠来,要置她于死地。我还真想现在就解决了它呢。”
“不急。咱们下是看出了治它的法子了吗?”姚黄宠溺地抚上她的发,“我们只要在这夜小心些,不让它再出来作怪,明日便可趁机告诉骆佬如何处理了。”
“嗯。”不再多说什么,魏紫轻躺在她曾经熟悉的臂弯里,枕著姚黄的胸膛。
“好久下曾这样看星星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她陷入遥想,“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不记得,从前绵山山顶有块大石头,我们好爱跑到那儿靠著看星星?”
听他忽然说起往事,她楞了一楞,随即笑道:“我记得呀。”怎么会忘?“有一回我故意要你送颗星星给我,你竟扑了只流萤,害得我被流萤公公唠叨了好几天呢。”
“那是你那日手一指,我顺著看去,不是星星是流萤啊!怎么能怪我呢?”
“哼!你明明就是故意害我,还嘴硬。”她嘟囔了声,想起往日甜蜜之余,也伴随了一阵感伤。“不过说到绵山啊……你是太久不曾来过凡问了吧,经过了那次事件,它后来改名叫介山了呢。”
“是吗?”闻言,他怔忡了下,忽然叹口气,“在人间,那是个动人的故事吧。”
魏紫凄然一笑,“对人间的君主而言,那场大火里焚烧殆尽的是他忠诚臣子的尸骨,而非遍山随著介之推遭劫的朽木残花。”
“紫……你还怨我吗?”
“既然能够与你并肩坐在这儿讲过去,你说我还怨不怨?”
姚黄表情释然,但开始讲述回忆:“那时候我不是故意要放下你的。我以为你能支撑,至少、我以为我还来得及回头救你。后来,我一直等,不知道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想、就那样化成石块也好。或许你终有一日会回来,还瞧得见我。
“但你始终没有回来。我不知要到哪里去找你,只能日日夜夜、满山遍野的寻,可是到底,连你一把枝叶都觅不著……”他起身,眼光缥缈,仿佛又重见那时的情况。“当时真是求助无门啊,那段时日维持了多久呢……”
“你从来不知道我后来到底哪里去了,就如同当时我守在半山腰,火焰扑上我的根足,可我动弹不得,却又为山内你的消息而旁徨焦急。”
“紫,这千年来,你经历了什么?”
“我短你百年道行,没法移形这你是知道的。”魏紫坐直身,轻摇蒲扇,眸光淡远,“祝融之火即将扑灭我最后一点灵识之前,来了一条银环蛇。他说可以救我,但必须付出代价……我那时怨你不回来,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但往后那些日子,我又因为我所付出的代价而更加怨你——”
“紫,别再想了。”姚黄握住她的手,要她正视自己。
“都是过去。其实,我明白你的正义促使你必须去救她,但是我就是没那么宽容的心胸,我不能够体谅在你心中,有比我更加重要的人事。这结在我心中虽是难解,说穿了倒也容易得很。”
“容易?”姚黄眼神迷惑。
魏紫但笑不语,她将食指抵住唇,突然示意姚黄噤声。
姚黄顺著魏紫的视线望去,如水的夜色之中,原来正闪烁著三两萤火。
暖黄的阳光洒上姚黄的脸,他这才被早晨唤醒。昨夜在牡丹圃守到将近天明,虫虺却始终没有动静;他与魏紫都是将近天明才就的寝,此时枕席之畔却已下见伊人睡颜。
姚黄整顿衣著,门一出就看见厅堂之上,原来骆佬已经在用早膳了。
“小官人起来啦,方才你娘子说你恐怕要睡到晌午,老朽就没等你了。既然起来了,拿副碗筷尝尝。”
姚黄作了个揖,迳自去取了碗筷在老人身旁坐下,桌上是几盘轻便的白粥小菜,姚黄尝了尝,忍不住出声赞道:“这蛋煎得滑口下腻,先生一人独居,练得一手好厨艺。”
老人眼神一怪,此时魏紫却端著两盘菜由厨堂里出来,见到姚黄,眼眸含笑。
“我原想预留一份等你醒来再用的呢。尝尝我的手艺。”
“原来是你下的厨。”答案揭晓,见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明白自己露了馅儿,姚黄心思一转,对魏紫眨眨眼,“今日可真托先生的福,我才有幸尝到此等佳肴呢。”
“瞧你说的,好似平日都是我亏待你。”知道说溜了嘴,魏紫配合地娇嗔一声,转向骆佬,“先生,您可别瞧他老实,他呀,平日我烧什么菜,都说好吃好吃,想不到今日竞分别不出来了,您说,他是不是舌头钝得很,平常哄我的?”
“哎呀,娇妻若此,老朽看他当然是竭尽所能的哄你了。”老人不知是同情姚黄口舌下伶俐还是怎么的,竞帮他说起话来了,“夫妻感情好就是福份了,舌头钝不钝有啥千系呢?你说是吧,小宫人?”
“先生说得是。”姚黄笑嘻嘻地一揖,“娘子要再生气,不如以后罚我下厨就是了,日后晨昏,在下都愿为娘子洗手作羹汤。这样好吗?”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魏紫红了脸,低著头将两道菜放到木桌上,再动手添了稀饭。“要再听你胡扯下去,先生的稀饭都要凉了。还不快来用膳?”
姚黄笑笑,倒也配合地往木椅上一坐,夹起香脆的鱼香山苏,往嘴里送去。
“你们昨夜睡得好吗?”老人随口问,却让魏紫与姚黄交换了眼神。
“能够在这牡丹园里过夜,真是再惬意不过了。”魏紫笑道,“不过先生,昨夜我们整晚听见花园里虫唧不断,虽是极富野趣,但似乎有些不寻常哩。”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骆佬皱起眉,“几天前我是有注意到的,不过后来倒没再仔细想了。唉……最近要烦的事情真是够多了,也只能先忙要紧事儿了。”
“先生是为了牡丹烦心?”
“可不是?也下知是怎么了,我园子里那株豆绿叶片枯斑连片,叶子都落了大半,老朽的花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毛病。”提到此事,老人苦著脸。“然而这回竟破天荒的找不出原因,真让人心焦哪。”
“枯斑?”姚黄蹙眉,面带疑惑,“这不是植株上的问题吗?”
“是啊,老朽也是这么以为,不过此次在茎叶上却都找不出病因来。”说到忧心事,老人放下碗筷,“唉!莫非是天意?我再怎么用心,终是护不了我的牡丹。”
“先生别沮丧。”见老人忧烦,魏紫柔声出口,“有您这样的知花人,解语如牡丹,怎舍得让您伤心呢?我想方法一定是有的,多试几样,总能找出条活路来。”
“唉!老朽养牡丹养了四十年,之间遇过的问题也不少,总也能迎刀而解。”
老人又叹气,“我何尝不希望能多试几种方法呢,只是现在已经肠思枯竭了。”
“若先生真找不出病因,晚辈倒在昨日路途中听见一桩事,我想大概能成一个方法,就不知能否奏效了。”姚黄开口。
“哦?你说你说。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都试试了。”
“昨日我们在一山间茶棚歇脚时听见人说起,洛阳城东十里外有一条小溪,溪畔的野牡丹无人照料,却都开得极好。”
“这我曾听闻,还跑到那儿看过哩。花的确是开得美极了。”
“无人照料的花能开得如此艳丽,晚辈以为,和地利有极大关系。”
“你是说……”老人沉吟,“水?”
“正是。”姚黄微笑,“野溪源于山泉,水质应是比平常灌溉用的井水好上许多,而那儿的溪水能让牡丹开得好,或许还有其它利于牡丹的成份在也不一定。”
“先生何不试试?”一旁魏紫敲著边鼓,“说不定这一瓢山泉能产生功效哩。”
“小宫人说的真有一番道理。”老人点头,“老朽等会儿就去挑些水来。”
“先生觉得,将病叶泡在山泉中一会儿,会下会更有疗效呢?”姚黄暗示,见骆佬再次点头,悄悄地向魏紫一笑。
“土壤或许也是关键。”魏紫接续,说出重点,“说不定有什么聪明的病虫不躲在显眼的叶片上,躲到土壤中了。先生要不要也换个土,让原本的土壤乾燥个一二十日再说?或许其间再浇些山泉,会让土质更好哩。”
骆佬闻言,不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养牡丹半生,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我这就去——”
“先生莫急。这一来一回,也要耗去下少时日。我夫妻二人蒙先生收留一夜,没什么好答谢您的,若您信得过——”姚黄一沉吟,自怀中取出一只雅致的瓷瓶,“我俩对牡丹的一片爱顾,这是在下家传之秘,可缓先生圃里牡丹之急,静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