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到后发现,那里的确艰苦,房子依山而建,很破旧了,房顶上竖着天线,院子面积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窗户下面就是悬崖峭壁。全站有二十几个人,其中有六个女兵,据说都是没什么家庭背景的人,想调走比登天还难。由于经常吃不到青菜,海拔又高,紫外线强烈,每个人的皮肤都呈灰红色。但大家的精神状态不错。
方敏一到,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仅用了两天多的时间,就排除了线路上存在的十多个故障,通信完全畅通了,站里的人对她十分佩服。
离开通信站之前,站里准备做一顿好饭为她送行。偏偏赶上大风,去买菜的车子坏在了路上,无法按时赶回来。没有青菜,只有土豆萝卜,急坏了炊事员们。后来,站长把宿舍窗台上一盆做盆景的蒜苗贡献出来,炒了个蒜苗鸡蛋。当方敏得知事情原委后,望着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她感动得流了泪。
在大青山的一个礼拜,方敏的心情是愉快的。别人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她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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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国 陶纯 著
第十五章
一
经过认真的思索后,胡小梅决定做一件大事:她要把马春光和自己一块调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单位去。她早就知道,马春光在石家庄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尤其是他母亲,经常生病住院,而又没人照顾,恐怕他做梦都想调回石家庄。
马春光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凭他个人的能力,他是永远调不回家门口的。胡小梅也是在石家庄长大的,按说他们是老乡,一块调回家门口,那是再好不过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其实,当兵不久,她母亲就曾考虑把她调回到石家庄,调到北京也行,离家近,又是首都,因为她不愿意走,才一直没调成。现在,她愿意走,她的父母亲也为此高兴。
核计好之后,胡小梅开始秘密行动。她给母亲打电话,谈了打算,并且说,不是她一个,而是两个人!母亲多少知道一些马春光的事情,胡小梅以前没少念叨过,既然女儿愿意,当父母的就不过多干涉了。
胡小梅提出来,她和马春光必须到大单位去,而且是要害部门,边边角角的小单位,不行!还要抓紧办,一个月内最好办成,免得夜长梦多。母亲来电话和她商量了几个单位,最后确定,双双调到河北省军区机关,胡小梅到政治部宣传处当干事,马春光到司令部作战处当参谋。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果然一个月后,母亲就把事情办妥了,调令直接寄到了她的手上。她把调令揣好,打电话到侦察连,说有紧急情况,把马春光约到营区外面马春光爱去的沙丘旁。马春光磨磨蹭蹭过了好半天才露面,她兴冲冲迎上去,笑而不语。马春光说,你怎么神秘兮兮的,到底想干啥。她说,我给你送东西来了。马春光不明白,东西?啥东西?她逗他说,你猜猜。马春光不感兴趣,根本不去猜,说我怎么能猜到。
胡小梅就把两张表格拿出来,递给马春光:“你看看吧。”
马春光愣了:“调令?”
胡小梅喜滋滋地:“是啊!没想到吧?”
马春光苦笑一下,表情急剧变化片刻,又平静了。他把调令递给胡小梅。
胡小梅说:“马春光,你笑啥?不好吗?”
马春光说:“胡小梅,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能说走就走啊,想把我调走,你总得问问我吧?”
胡小梅不解地望着他:“春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啊,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行吗?”
马春光愣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找个地方坐下,胡小梅也挨着他坐下。他说:“你看,当年我上山下乡,算是被城市赶出来了,到了草原,然后又到了这儿,我早习惯了,可能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了,我不留恋城市,真的!”
胡小梅赶紧说:“那,要不我让家里重新办,我们到内蒙大草原去,好不好?对,就到你的草原去!”
马春光摇头:“胡小梅,我哪儿都不想去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怕伤你,不想说出口,今天,我不说不行了。”
胡小梅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马春光也站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胡小梅,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们两个在一块,不合适……我心里想的是……是方敏。真是对不起了,胡小梅,请你原谅……”
胡小梅眼泪突然滚滚流下。
马春光递给他手绢,她推开了:“马春光,今天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没我,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长这么大,我没爱过别人,只爱你,我以为慢慢就能打动你的心,可还是不行……”
她慢慢地把两份调令撕碎,丢到沙地上。风吹来,一点一点地,把碎片刮跑了。
她哭泣着,跑远了。
马春光一屁股坐在沙丘上。
二
胡小梅当天就病倒了,不吃不喝。她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有了一种沧桑感,目光冰冷。
连里虽然没人知道她办调动的事,但女兵们多多少少猜到了,她是因为马春光才生病的,谁都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全在马春光身上。上夜班时,女兵们悄悄议论——
“哎,你们知道吗?胡技师病了。”
“什么病啊?”
“相思病!”
“嗨,还不都是让侦察连的那个马春光给闹的!”
“胡技师也真够痴情的,看样子这回病的不轻,瘦了一圈,都快垮掉了。”
“你看咱们胡技师要家庭有家庭,要长相有长相,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到哪儿找啊!可那个马春光偏偏看不上人家,真要命!”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据说马春光迷上了别人……”
“谁啊?”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接下来是一阵轻轻的笑声。
值夜班的方敏走到门口,听到了女兵们的议论,她皱起眉头,慢慢离开机房,走到外面,望着灿烂的夜空出神……
她觉得,她该给马春光一个说法了,老是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这天中午,方敏看见连部没人,就钻进去给马春光打了个电话,约他傍晚到菜地见面。这可是方敏头一次约见马春光,马春光电话里很兴奋。
吃过晚饭,马春光就赶去了。几个连队的猪圈都重新改造过,和他们当初喂猪时相比,显得“豪华”了,猪圈的墙上刷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之类的标语,马春光觉得这些标语挺没劲。为了避开饲养员的耳目,方敏中午在电话里特意交待马春光尽量离猪圈远一点,反正菜地挺大,不难找到清静的地方。
马春光以为自己到的挺早,没想到方敏比他到的还早。方敏站在一棵枣树下面,娇小的身影在晚霞的衬托下,显得流光溢彩。方敏似乎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也比以前更耐看了,她是那种需要仔细品味的女人,交往越久,越能发现她身上蕴藏的魅力,她和胡小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朴素的小花蕾,一个是艳丽的大花朵。相比之下,马春光更喜欢方敏这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在方敏面前,他更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
马春光内心怀着柔情和温暖,走近了方敏。他克制着兴奋,却看到方敏面无表情,并且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他说:“方敏,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好吗?……”
方敏没顺着他的话,而是说:“马春光,你知道吗,胡小梅病了。”
马春光一愣。
方敏说:“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马春光摇摇头:“方敏,你约我来,就想说这些吗?”
方敏点点头:“马春光,我想对你说,胡小梅她确实很爱你,我很理解她,也知道有时候,爱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你不要辜负她……”
马春光仿佛下了决心,表情凝重:“我心里的人,不是她,是你!”
方敏固执地摇摇头:“马春光,胡小梅多好的条件啊,和她结合,你的前途会光明得多!你以后的路会顺利的多!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我呢?是个孤儿,长得不漂亮,无才无艺,啥也帮不上你,也许还会拖累你,你不要犯糊涂啊……马春光,我就想说这些,我走了!”
马春光完全懵了!方敏约他来,居然就为了说这些绝情的话!
他轻轻呼喊着她,可她已经跑远了。
马春光倍感孤独地坐在菜地的田梗上,他不相信方敏会离他而去,更不相信方敏心里没他。凭他的感觉,他知道方敏是喜欢他的,她为什么要这样?
马春光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他想找个机会,再和方敏好好谈一次。但是几天后,侦察连要到东面的大山里搞秋季野外训练,为期一个月,他不能不去,所以只能回来后再和她谈了。
三
胡小梅站在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她身体上的病基本上好了,心里的病一直无法痊愈。她把马春光当成生命中的惟一,马春光却视而不见,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自从提干之后,不知有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她一律拒绝了,但是,她等来的却是马春光无情的拒绝!
她决定探家。回到父母身边呆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调整一下心态,不然她就要垮了。
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连里的文书刘金凤推门进来说:“胡技师,楼下有个男的找你。”
“不见!”她烦躁地说。提干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男的点名要见她,她烦死了。
刘金凤走了。几分钟后却又回来了:“胡技师,他说他是边防五团的,探家路过这里,非要见你一面。”
胡小梅纳闷:“边防五团的人?我不认识那里的人啊。”
“要不,我再去赶他走。”刘金凤转身要走。
胡小梅想了想:“我还是去看看吧。”
她简单拢了拢头发,来到连队值班室,一名陌生的年轻军官在里面。她问道:“这位同志,是你找我吗?”
年轻军官急忙说:“是我。我叫于明涛……”
胡小梅打量着他,仍然想不起是谁。
年轻军官说:“胡小梅同志,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一直记着你……我就是那个……那个当年给你写情诗的战士、师部原来的公务员。”
胡小梅终于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于明涛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他说:“是这样,我现在在边防团当排长,回去探家,特意在这儿停一下,只是想见你一面,我没有别的目的……我知道自己不配、不可能得到你的爱,但我只想了却一个愿望——向自己最初、也是惟一喜欢过的女人说一声:我仍然记着你!……我的爱,难以改变。就这些。”
胡小梅有些被打动了:“于明涛同志……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做得过份了……我愿意向你道歉。”
于明涛摇摇头:“胡小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爱,也是难以改变。你能理解吗?”她又想起了马春光。侦察连这时候已经到一百多里外的山地搞训练了,不知他还好吗?
于明涛说:“我能理解!”他向胡小梅庄重地敬礼,“胡小梅同志,再见!”
胡小梅眼圈红了,她正正规规地还了一个礼。于明涛大步走出值班室,她从窗子里望着他渐渐走远……
于明涛不见了,方敏的身影却又出现了。方敏从外面进来,与胡小梅飞快地对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胡小梅冷冷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在马春光的心目中,为什么就不如方敏?她哪方面都比方敏强啊……
方敏刚才也是突然地发现,胡小梅憔悴多了。几天没见她,她仿佛大病了一场。
胡小梅那么出色,那么优秀,她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包括理想的爱情。方敏真的不想卷进她和马春光之间去,方敏感到心累,这样下去,她或许也会像胡小梅那样,要垮掉的……
胡小梅探家期间,大青山通信站又出现过几次故障。方敏随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向上级递交了“请调报告”,她愿意调到大青山去,长期在那儿维护年久失修的线路。
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冲动,这毕竟是大事,多少人想调出来啊,她却自投罗网!刘越也反对她去,说:“方敏,你不觉得自己,那个决定太仓促吗?”
方敏摇头:“刘越,我没那样想。我觉得大青山更适合我。我去过一次,就喜欢上那个地方了。”
“可是那个地方太艰苦了,你身体这么弱,受不了怎么办?”
“别人能行,我也能行,没事的,刘越。”
刘越叹口气:“方敏,你这一走,马春光会很失落的……”
方敏顿时沉默了。
张桂芳连长和她谈心,她提出,希望连里帮她催一下,既然决定了,她想早点过去。张连长打内心里舍不得她离开,审视着她,说:“方敏,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情?”
方敏坚决地:“没有!”
张连长说:“方敏,这样也好。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挫折,逃避只是一种,是最后的一种。但愿你遇到的,不叫挫折……什么时候想回来,告诉连队,大家会为你想办法。”
方敏感动得要哭了:“谢谢你,连长。我会坚持住的,请你放心。”
张连长帮她抻平军装的领子:“噢,方敏,顺便告诉你,我也要调到师里去了。”
方敏高兴了:“连长,祝贺你高升!”
在等待调走的日子里,方敏仍在十分投入地勾那只衬领。其实她勾了拆,拆了又勾,反复过好几次了,不知是她嫌没勾好,还是闲得无聊,她总是在和那只衬领过不去。
到这时候,她也不回避了,旁若无人地勾织着,双手灵巧,神情安详。两个小女兵凑过来看。兵们都是新面孔了,当年她们那批兵都走了,留下的只有她、刘越和胡小梅。在小女兵面前,她们都是干部,年龄虽相差不大,但身份完全不同。
一个小女兵问她:“方技师,你这不是给自己勾的吧?”
方敏诚实地回答:“不是给自己。”
“那是给谁的?”
“给、给一个大哥哥……”
“哪里的大哥哥?”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这个大哥哥,他还会不会来……”
两个小女兵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敏织着,织着,眼睛不觉湿润了……
调动的手续办好了。她勾好最后一针,把洁白的衬领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办好。晚上,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隐约传来女兵们在俱乐部唱歌的声音。她又把那只衬领拿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最后,她狠了狠心,走到门后,把它丢到废纸篓里。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刘越后来把那只衬领捡到了。刘越仔细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锁进床头柜。它就这样变成了一件珍贵的纪念品。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刘越手里拿着个布包,进到方敏宿舍。刘越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条崭新的毛裤,是机器织的。刘越说,这是妈妈刚给她邮来的,市面上买不到。她让方敏拿上。
方敏不要。刘越坚决地说:“拿上,那边冷,夜里值班时穿。”
方敏眼睛湿润了,点点头,接过来:“谢谢你,刘越。从入伍到现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祝愿你幸福!”
二人眼里含着泪,都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拉器材的解放牌老式卡车开到通信连门前,方敏要搭这个便车到大青山去。全连的人都出来了,为方敏送行。女兵们列成两队,鼓掌欢送。方敏在张连长、刘越等人陪同下,从她们面前走过。方敏眼里含着泪,挥手道别:“战友们,再见!战友们,再见!……”
一个小女兵动情地说:“方技师,别忘了我们……”她说不下去了,捂住了眼睛。
方敏在上车之前,冲人群敬礼。战士们“刷刷”地还礼。
方敏跨进驾驶室,开车的老兵发动汽车。汽车在鸣了两下喇叭之后,驶向营门口。方敏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