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碰杯,喝下了。
李胜利坐在一旁,内心里酸楚地要命。人家成双成对,都是大军官,自己算什么啊?
方敏给赵、刘二人倒上酒。马春光咋咋唬唬:“哎哎,我也要敬酒。方敏,来,我们先敬海民和刘越。二位,我和方敏真心祝愿你们抓紧恋爱,早入洞房。干了!”
四个人又高高兴兴喝下了。满上后,那四个人同时端起酒杯,站起来,面向李胜利,马春光说:“胜利,我说两句吧,你也别像海民他们那样,老拖着了,娶媳妇都不积极,干别的能积极?”
大家笑,李胜利的笑声最勉强。马春光又说:“哎,咱们四个一块敬胜利好不好?祝胜利早结婚!早进步!早生贵子!最后再祝他老婆孩子早点随军!”
赵海民说:“是呀,胜利,就按春光说的办吧。”
赵海民话没说完,李胜利已经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两对人光顾自己高兴了,到最后都没发现,李胜利心里是不痛快的,而后越到最后,越是不痛快。都说借酒浇愁,他愁啊,当然他就只有喝酒了,结果,他喝醉了!
赵海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李胜利拖回宿舍。赵海民走了后,上士把一条凉毛巾搭在他头上,轻声问他:“司务长,你喝水吗?”
他烦躁地挥一下手,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头痛得厉害,口渴得不行,就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一大缸子水,这才清醒了一些。躺下,却又睡不着了,干脆又爬起来,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沓马华的来信,大都是没拆开的,他不想看她的信,每逢来了信,随手就丢到里面。
抽屉里还有一封父亲李振发的来信。老父亲在信里埋怨他,说提干了,你一趟家都不回,我和你妈盼着你早点回来,早点和马华完婚,我们老两口等着抱孙子呢!现在,他一生气,就把信揉成一团,丢到脚下,然后他拿过一本信纸,拧开笔帽,表情痛苦,内心复杂地写下两个字:马华。
然而他写不下去了,只好一个劲地抽烟。突然,他眉头一皱,眼珠一转,来主意了,于是又飞快地往下写。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马华,前几个月我太忙,没顾上给你写信。这次写信,有件大事想告诉你,我们部队很快要到南方参战,真要打起仗来,子弹可是不长眼睛。就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轻了,缺胳膊断腿;重了呢,粉身碎骨……你年轻轻的,摊上我这样的,多不幸啊!你还是赶紧考虑一下,找个好人家算了,我不想拖累你……另外,不要把我参战的消息告诉我家里,以免老人牵挂……
李胜利写完这封匠心独运的信,感觉轻松了许多,脑袋暂时也不疼了。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喊炊事员们起来做早餐。
白天把信发走后,李胜利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他想来想去,决定当即立断,和马华吹灯!
但是,李胜利想在事情闹大之前,先给部队里的有关人员漏点口风。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赵海民,于是就把赵海民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想法说了。赵海民一听就呆住了,说:“胜利,你可得三思而后行啊!这可不是小事!”
“海民,不能全怪我狠心,我和她实在是没感情,没共同语言。以后日子咋过?”李胜利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烟。
“胜利,我觉得,咱不能这样,说良心话,马华多好的姑娘,我听家里说,马华又能干,又贤惠,左邻右舍都夸她。再说,既然当初你答应了人家,就得负这个责任。真不相爱,真不合适,说严重点马华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以和人家吹,那时谁也说不出什么。但你能挑出马华什么毛病,说说我听听?你过去当战士,和人家山盟海誓的,一提干就性格不和了?就没共同语言了?道德不道德先不说,胜利,我觉得这么做不像个男人!”
李胜利头压得更低了:“海民,我已经给马华写信了。”
“信邮走了?”
李胜利点点头:“信上虽然没明说,但我想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赵海民神色严峻地:“胜利,按说这是你个人的问题,我不该多嘴,但你能跟我谈,说明信得过我。我还是劝你一句:别这么做!胜利,咱老家有一句话,男人可以负天负地,但不能负了父母、负了女人,你要是愿听我的话,赶紧再给马华写封信。”
李胜利扭过脸去了。这个赵海民,你找到了女军官做老婆,反过来教训我,看来咱们还不是一路人啊……他什么也不说了,只顾低头抽烟。
赵海民见自己说不动李胜利,突然想起连队的老司务长何勇,他或许能说动李胜利,便跑到军需科,把情况说了。何勇一听事情重大,马上就打电话把李胜利叫到了他办公室。李胜利支支吾吾,何勇火了:“你放开说,别藏藏掖掖的。”
“何助理,你看,人家提了干,找了女军官,我呢?”
“胜利,这事可不能攀比啊。”
“老大哥,你最清楚,我提干容易吗?拼死拼活,扒了几层皮,过五关斩六将,走钢丝一样,好不容易才穿上四个兜了。可提了干,图个啥?”李胜利委曲地不行,“就算不如海民他们,找不到漂亮的,找个丑的,哪怕年龄比我大点,行不行?我不图别的,就图将来孩子有个有文化、有工资挣的妈,图个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军号,看的是正步。再退一步,就算找不到女军官,我到我们地区、县城、公社,找个吃商品粮的总行吧?我不挑剔人家,只要有个工作干,干乡村教师,干服务员,干售货员,干护士,都行!……找个农村媳妇,就算我认了,可孩子呢?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鸡鸣狗叫,将来有啥出息?说算咱边防部队能够照顾,可随军怎么也得熬到正连职才行!得多少年?只怕人都熬成小老头了,老婆孩子还眼巴巴出不来!老大哥,就说你吧,难道你就甘心,就没后悔过吗?”
李胜利是想揭何勇的短。何勇当初也找了个农村媳妇,曾经羡慕过那些找女军官,找城里老婆的人。
但是,现在何勇对他说:“胜利,你说的也在理。我当初也后悔过,眼馋过别人,可慢慢地,就想通了。你嫂子在我老家帮我养老人,带孩子,勤快得很!我很知足了。胜利,日子各有各的过法,你得过自己的日子,不能光盯着别人。退一步说,找个花瓶一样的女兵,或者是城里的娇小姐,你李胜利伺候得了么?一辈子做孙子!找个农村媳妇,一辈子把你当大爷,当恩人伺候。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李胜利不吭声了。
“再说了,赵海民当初家里有那么点事,就差一点没提成干,你是亲眼见了。他能撑过来,换上你,就不一定能撑过来!要是你那对象来部队一闹,你身上的这件四个兜的褂子搞不好就得扒下来!”
李胜利吓得心里一阵乱跳。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老大哥,我没明说和她吹灯。我不会说那么白,我想让她先开口说这个话……”
“她要是不说呢?”
李胜利几乎要哭鼻子了。
四
马华骑自行车来到西王村,一进李胜利家的门,就哭开了。李振发夫妇问了半天,才知道李胜利给马华写了一封怪吓人的信。
马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叔,婶,胜利哥要上前线,他为我着想,我更得为他着想,不论他咋样,这辈子我都侍候他!”
李母焦急地说:“马华,胜利他上前线,这信儿准不准?”
李振发赶紧使眼色制止老伴。老头子脑子转悠得快,已经猜出了个大慨,他劝马华道:“好孩子,快别哭了,你有这个心,我家胜利真算是有福气,我们老两口也高兴。快回家去吧,别让你爸妈着急了,有事咱再商量。”
好不容易把马华劝走了,老两口开始核计,老头抽着烟袋锅,说:“老婆子,我估计胜利这小子给我们玩花花肠子,想把人家马华吓退。”
老婆子不解地望着男人,男人又说:“他可能就是想学老赵家的海民,想在外边找个媳妇。”
老婆子转过弯来了,一拍巴掌:“是这个理!”
“他打他打的小九九,咱也得打打咱的小九九!……真要是在外面找,将来谁管我们?再遇到个厉害角色,胜利再降不住,咱这个家只怕他都不回来了,我们一辈子想见一面孙子都难!……把儿子养这么大,操这么多心,啥光也沾不上他的,还不是白养了?”李振发脸色沉下来了。
“儿大不由爷,他要是真铁了心,谁劝也没用。”
“马华这孩子,也是真心对咱家好,一下子蹬了人家,我这张老脸也没处搁……”
老婆子唉声叹气:“也可能真要上前线,先把话说前头,让马华掂量掂量,省得将来后悔……”
李振发突然坐起来:“这个兔崽子,管他是真是假,我到部队找他去!”
李振发说走就走,而且把马华带上了。要不是不放心家里的鸡鸭,老婆子也要跟着去。
李胜利接到父亲拍来的电报时,一掐算,两人已经在火车上了,就是想阻止也晚了,他气得脸都黑了,要不是赵海民劝他,他都不想去接站了。
在火车站见了面,李振发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马华却羞涩得不敢看李胜利。
“爸,你看啥?”他气不打一处来。
“看看你,是不是变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爸,马华,你们来得太突然了,简直是搞突然袭击。”
“还不是怕你不让来。”
马华羞红着脸说:“胜利哥,你说要上前线,俺们就着急了。”
李胜利只有苦笑了。
回到招待所,李胜利把马华安置好,就进到父亲的房间,他回避着父亲的目光,老头子突然道:“你个兔崽子,果然让我猜到了!”
李胜利硬撑着:“爸,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怎么了?打你见我们第一面,就没见你有个好脸,皮笑肉不笑的,爸是瞎子?这部队的人我也瞅见了,像个打仗的样子吗?”
李胜利仍然硬撑着:“部队要打仗,还能让你看出来?报纸、广播天天在讲,你又不是没听见!”
李振发冷哼一声,紧盯着儿子:“你老实给我说,穿上四个兜,是不是嫌弃人家马华了?”
李胜利气鼓鼓地低下头,不说话。
“哑巴了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连我和你妈,你都别要了!”
挨了父亲一顿臭骂,父亲又把他推到马华住的房间里,让他们好好聊聊。他尴尬地站在热情而又担着心的马华面前,不知道干啥好。马华说:“胜利哥,你老站着干啥,快坐啊。”
他坐下,马华递给他茶杯,眼圈突然红了:“胜利哥,一接到你的信,我们全家都急坏了,我更是担心死了,吃不下睡不着……胜利哥,反正我是跟定你了,不管你将来咋样,我都不怕!要是你受了伤,不能动摊了,我就端屎端尿,侍候你一辈子……”
李胜利望着灯光下脸蛋红扑扑的马华,渐渐被她打动了,马华其实还是满有味道的,尤其是她对自己这么忠心,这样的女人就像何助理和赵海民说的,的确不是那么好找啊!他拉过她的手,说:“马华,你真是铁了心,跟我?”
马华含着泪点头。
“不管我将来咋样,都不后悔?”
马华含着泪再次点头。
“要是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怕?”
“不怕!我要是怕就不来了。”话音未落,马华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抚摸着她结实的后背和长长的辫子,眼圈红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片刻之后,马华羞涩地、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胜利哥,你看,我把结婚证明都开出来了……人家就想赶在你参战前,嫁给你……”
他双手哆嗦着,接过信封,愣愣地流泪了。开结婚证明的事,她给李振发说过,李振发以为她说着玩的,哪知道她说到做到,真的带来了。李胜利傻傻地拥着她,泪水掉落到她额头上。她说:“胜利哥,你咋了?”
他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抛弃所有杂念,好好和马华过日子。
五
马华来部队的第四天,李胜利就和她举办了婚礼。他们在临时来队家属招待所找了一间小房子,就当是新房了。办事之前,刘越专门进城给他们买了一条大花床单,派赵海民送到了新房里。李胜利接过床单,说:“我是临时凑合凑合,你花这个钱干哈!”
赵海民不同意他这个说法,说:“结婚是人生大事,你能凑合,可不能让人家马华凑合。正好你爸也来了,不能让老人看着太寒酸,部队就这个条件,简陋点,可以,但得热热闹闹的,不能冷清了。胜利,高兴点,啊?别让你爸不高兴。”
李胜利感动地点点头。
马春光也给他送来一床被面,他建议李胜利到他家的房子里办喜事,这段时间,他和方敏到连队挤挤。李胜利认为不合适,没同意。
正在帮助布置新房的几名战士起哄,这个说,司务长,客气啥?住到马排长那去得了!那个说,就是,这间小房专门住临时来队家属,你看这墙上和门上的喜字,一层摞一层,光在这儿结婚的有多少啊?这小屋都快成配种站啦!
说得大伙哈哈大笑,马春光一巴掌撸在那个战士的脖子上:“你小子,毛都没长齐,懂个屁!”
李胜利的婚事虽然简朴,但场面很热闹,婚礼是在连队俱乐部举行的,干部们都参加了,林连长主婚,朱指导员致贺辞。李振发被请到上席,新郎新娘先给他鞠躬,他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儿子终于成亲了,他和他妈的心病以后就彻底解除了。
举办完婚礼,干部们在食堂单间聚餐,战士们也跟着喝了杯喜酒,餐桌上额外加了两个菜。赵海民一直陪着李振发,劝酒劝菜,说:“李叔,你都看到了,胜利他人缘多好,这都是他平时工作干的好。”
李振发满意地点着头。
“李叔啊,马华我在家时也算熟悉,人好,家教好,能干,和胜利一结婚,你和婶就等着抱孙子吧,胜利在部队您别操心,以后在家好好享福就行!”
李振发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他眨巴着小三角眼,说:“海民呀……过去叔对不住你爸……”
赵海民急忙打断他:“叔,您老千万别这么说,你和我爸都是一副倔脾气,细想想有啥呀?我和胜利在这儿还不是像亲兄弟一样……叔,我妈一个人在家,婶现在也不出工了,以后多让婶喊喊我妈,到你家串串门,省得我妈一个人在家孤单。”
李振发连连点头,真诚地说:“好,好!海民呀,你就放心吧!”
紧接着,他又是一声叹息:“海民呀,叔也看出来了,胜利他不如你稳当,这次不是我多个心眼就……我就担心他结了婚还想这想那……你可得常提醒着他点儿。”
“放心吧叔,胜利不会出大格的。”
“海民,这趟部队我没白来,今天亲眼看见这么多首长,这么多战友参加胜利的婚礼,我高兴,满足了!回去我要好好给乡亲们唠叨唠叨!”
“叔,部队就这样,一个人结婚,大伙都跟着高兴。”
“哎,海民,你的事也得抓紧,你妈嘴上不说,心里急着呢!”
赵海民爽快地说:“好,抓紧!”
“叔打算明天就走。”
“你急什么呀,多住几天再走。”
“我在这儿,胜利和马华也不安心,我早点走,让马华在这儿多住几天。”
李振发满意地走了,李赵两家从前的矛盾基本上也一笔勾销了。
父亲高高兴兴走了,妻子十分温柔,按说李胜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他这个新郎倌仅仅高兴了没两天,却又皱起了眉头。夜里,他睡不着,一个劲地翻身,马华发觉了:“胜利……你有心事?”
李胜利叹口气。
“胜利,不是嫌弃我吧,后悔了?”
他摇头:“马华,咱俩是板上钉钉的夫妻了。过去我在部队干,目标就是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提干!从今往后呢,新的目标又来了。”
“啥目标?”
“想让你早点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