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又慌不择路,混乱奔逃,到处丢弃衣甲旌旗,使得义军更加无法维持完整阵列。
“有机会!”
凭着多年戎马生涯,皇甫敷迅速察觉到了逆转战局的转机。
“你率领五百人到桥边河堤下埋伏,不要和敌人先头部队交战,等敌军有一半人过桥之后再突然冲出,截断他们的退路!”
他吩咐一名副将火速行动,望着在尘土中奔跑的士兵,他捻着稀疏的胡须,得意地笑了几声。
“看来消灭反贼的大功,最后还是落在你身上了啊!皇甫敷!”
不一会儿,刘裕和檀凭之两部就已经追过了罗落桥,迎上了皇甫敷的正面部队。
“放箭!”
楚军弓箭手开始连续射击,使得义军不得不纷纷后退。
与此同时,皇甫敷也高高举起了令旗,伏兵在河堤下齐声呐喊,举着刀矟冲了出来,一举夺取罗落桥,抵挡住了被分成两段的义军。
“进击!”
皇甫敷扬鞭催马,主力部队排山倒海般向刘、檀两支义军压了下来,惨烈的白刃战顿时上演。
这样一来,几分钟前还沉浸于击败甫之军喜悦当中的倒桓义军,随即陷入了两面被夹击的苦战当中。
从一开始,义军前队就失去了完整的阵列。在皇甫敷军如朔风般酷烈的冲击下,渐渐被分割包围成了十来块阵地,战局呈现出压倒性的败势。
“那个老头是谁,好像很棘手啊!”
“他就是反贼中的大将檀凭之,杀了他,可是大功一件!”
一群手执长矟的楚兵向花白胡须的檀凭之包抄了上来,凭之怒喝一声,挥刀斩杀了三四人,但腹部中矛,吐着鲜血从马上滚了下来。
在不远处,刘裕也目睹了这一幕。像暴风雨之夜漂泊海上的小渔船似地,凭之队的认旗被楚兵冲击蹂躏,终于消失不见了。
“凭之!”
刘裕悲痛的大吼了起来,怒火中烧。
然而,在这巨大的悲痛中,却也蕴藏了一点奇特的喜悦和希望。
他还记得几天前和无忌、咏之、凭之三人一同遇见相士韦叟时的情景。当时韦叟预言四人俱当有大富贵,唯独凭之三四天内会有刀兵之灾;事到如今,对凭之的预言已经命中,看来所谓的“大富贵”,也将接踵而至了!
就在这时,一骑黄脸瘦长的敌将挺着长戟出现在他的面前,马蹄卷起片片树叶和尘土。
“我就是西州大名鼎鼎的皇甫敷,这一次能和刘下邳交手,真是三生有幸!”
他挥戟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刘裕飞身闪开,扬刀格挡。
敌人骑马,用长兵器;而刘裕则步战,用中等长度的兵器。在这样悬殊的对决下,刘裕被逼得步步后退。
同时,边上也不断有楚兵用刀矟向他的肩膀、背后招呼。
“混帐!”
刘裕转身就跑,皇甫敷大笑着赶了上来。
“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刘下邳也会逃跑!”
“你弄错了!”
刘裕在一株大树前停下了脚步,用宽大的树干当盾牌,挡住了小兵们从后方的攻击,横刀怒视皇甫敷。
“说说看,你想怎么个死法!”
皇甫敷笑骂着,策马直冲上前。正在这时——
“呔!”
刘裕突然气运丹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皇甫敷的坐骑被吓了一大跳,长嘶着人立起来,转身就跑。
“笨马!快回去!”
黄脸的大将不由为之气结,狠狠踢着战马,终于转回头来。
突然,从罗落桥上发出一阵狂乱的呼喊,阻断桥梁的楚兵已被义军冲散。一位面目豪壮的年轻人拿着长矟和弓矢,第一个骑马冲过了桥。
他是京口游侠儿的党魁孟龙符,在六年后攻略南燕的临朐争水战中,龙符就是以这副豪勇的气概单骑突入数千名鲜卑骑兵的阵列,每一回合即击杀数人,最终以自己的壮烈战死为后继部队赢得取胜时间的。
在龙符身后,数十名少年轻侠纷纷用弹丸、弓箭向敌人射击。在这如雨点般的乱射中,皇甫敷的额头中箭,大叫着跌下了马背。
“授首吧!”
刘裕挺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且慢!”
皇甫敷伸手阻止,额头上鲜血涔涔流下,但他的神态却十分安详。
“在下已尽了人事,可惜最后还是免不了失败。君大概真有天命护佑吧!付请以子孙托君!”
虽然是在哀求,但他的脸上却并不惊慌,十分平静。
刘裕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皇甫敷这才微微一笑,引颈受戮。
“尔等大将已伏诛,放下兵器,可饶尔等不死!”
刘裕提起血淋淋的首级,高声大呼,楚兵个个失色,不得不纷纷丢弃刀矟,俯首请降。
“凭之的部队怎么样了?”
刘裕随即让亲兵前去询问,在刚才的恶战中,凭之虽然阵亡,但部众只是一时被打散而已,死伤者约百余人,还有六七成的能战之士。
“檀恭叔!檀恭叔何在?”
他提着大刀,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走到一位全身染满了鲜血和汗渍的大汉面前。
这人是檀凭之的二侄儿檀祗,在檀家成年的壮士中最为勇健果决。
“盟主,家叔已经……”
见到刘裕,檀祗不由红着眼跪了下来,他和兄长檀韶、弟弟檀道济等人从小丧父,由凭之抚养成人,都对凭之视之如父。
“我已经知道了。不过,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能在驱除反逆的战场上壮烈捐躯,相信凭之也一定会无所遗憾了。贵部剩下的士卒,就由你来指挥,有没有信心?”
“是!”
檀祗抬起头,刚毅地说。
“小侄一定第一个冲进建康都,用桓玄的首级祭奠家叔英灵!”
“看见你有这副气概,凭之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笑着点头了!”
刘裕赞许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走开。
此时,战场上已经安静了下来,俘虏们被集合带走,有些失去亲人的义军将士低声哭泣,但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苦战生还的欣喜笑脸。
“好!下一步,桓玄恐怕就要孤注一掷,出动大军迎击了!大家打起精神,准备最后的决战吧!”
“是!”
在夕阳的残照下,穿着火红战袍的义军重新整队,肃穆地走向前方。
第十四回 覆舟山
得知吴甫之、皇甫敷二军相继覆灭后,桓玄大为惊惧,派遣卞范之、桓谦、何澹之等率军二万,在覆舟山一带设下阵势。
与此同时,倒桓义军也已进至覆舟山东的蒋山。在山上休息一夜之后,天色刚露出鱼肚白,义军就开始煮饭朝食,营地里升起袅袅炊烟。
刘裕随手拿了几个饭团,一边嚼着,一边大踏步向邻近敌阵的一座高坡走去。彭城郡义队的队长刘钟连忙带着三四十名士兵,跟在主帅身边。
天气晴朗,站在高坡上眺望四方,视野十分开阔。
“世之!”
刘裕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刘钟的字。
“你看,从这里向西望,可以看见建康的台城。”
“是。”
“建康都,是天下唯一一座没有外郭的都城。”
刘裕感慨地说着。
“——这是因为,它根本不需要外郭!”
他一一指点着四周的山峦和河流。
“在建康西南,有石头城、西州城这两座要塞;北面,沿着扬子江筑下如长城般的石垒;东北方,有钟山、覆舟山作为屏障;东面,则有东府城;在南面,又有秦淮河可以作为护城的汤池。自古以来,这里就是所谓的‘形胜之都城’!”
“没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居然能作为进攻方在这形胜之都城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啊!”
说着,刘裕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刘钟的眼里也不禁涌出了感动的泪花。
就在这时,刘裕的视线突然停顿了下来,凝望着大约一里外的一座树林。
“世之,你看见了吗?伪楚军在路上布置了伏兵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
刘钟睁大眼睛,仔细观看,果然发现在青翠的树叶中偶尔有金属的反光。
“他们想必是打算等我军经过之后,从后方截断退路。昨天晚上,估计这些人都没有好好睡觉,清晨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世之,你立刻带上人马发动突击,想必能将其一鼓击破!”
“明白了!”
刘钟高声应答,带着士兵奔跑着冲进树林,敌人果然猝不及防,发出阵阵惊呼,被狼狈地击散逃走了。
刘裕微笑着,把最后一个饭团塞进嘴里,大踏步走回营中。
“大家准备出发!”
他一边高声喊叫着,一边走到随军管理后勤的主簿刘穆之面前。
“道民,粮草可以全部丢弃了。”
“今天就进京城吗?”
穆之微笑着问。
“嗯,大概在黄昏之前吧。”
刘裕点点头。
这两人一问一答,似乎挡在面前的两三万敌军已经完全透明了一样。
“好吧。”穆之随后向助手发令,丢掉所有的余粮。
刘裕又环顾四周一眼,此时士兵们已经零零星星地站了起来,往各队队长的所在集合。
“年龄五十以上,十五以下的人,不用归队,都到我这儿来!”
他扬声喝令,不一会儿,大约有八九十人在他面前聚拢。
“你们都拿上两杆旗帜,分几队登上山头,迎着日光挥动大旗。”
老弱兵卒举旗出动之后,刘裕向匆匆赶到身边的刘毅、何无忌扫了一眼,三人同时无言地点了点头。
“出发!”
各队步兵奔跑着向前线行进而去。
楚兵的阵势,在东陵为桓谦、何澹之军,共一万三千人;覆舟山西,则为卞范之的七千人。
这两万大军中,桓玄的嫡系约有五六千,其他一部分为原来的东晋禁军,一部分为刘牢之灭亡后收编的北府军。
当天清晨,桓谦和何澹之两员主将走到阵外,眺望敌军的布置。
如前所说,桓谦是个方脸膛,不苟言笑的人;至于何澹之,则最初是老资格的北府将领,在和刘牢之的火并中落败而投奔雍州刺史杨佺期,在随后的后秦侵攻东晋之战中困守洛阳,一度被后秦俘虏,桓玄登基之后他才重获自由,归国成为桓玄麾下将领。
他这一生,可谓历尽了坎坷,削瘦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沧桑。不过,仪表服饰却十分工整,很注意修饰。
两人仰天向蒋山上望去,不由同时“呀!”的叫了出来。
在青绿色的山谷间,布满了红色的义军旗帜,迎着阳光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总之,敌兵数量莫测多少,就算拥有上万大军也未可知。
“不是说昨天敌军只有千余乌合之众吗?”
桓谦愕然地问澹之。
澹之的脸色也一片惨白。
“大概是收编了吴甫之、皇甫敷的降兵吧,也许邻近州县的军队也赶来会合了。”
“这可真是非同小可哪。”
两位大将不约而同地嘟囔着。
他们火速派人向桓玄报告此事。
“刘裕军四塞山谷,不知多少?”
听见这样的报告,桓玄不禁目瞪口呆,在龙床上跌坐下来。
“桓谦、卞范之,你们把朕害得好惨!”
他恨恨地埋怨着:“如果不是听你们的话,让吴甫之、皇甫敷两人出阵,使敌人得以耀武扬威,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然而,这并不是埋怨就能解决得了问题的。他不得不又下令武卫将军庾祎之率领京中的精兵锐甲,作为副军前往覆舟山支援桓谦。
发布命令之后,他还是六神无主,感到好像被巨石压迫肺腑一样,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把殷仲文叫来!”
他突然对侍从大喝一声,当侍从正要离去时,他又压低声音说:
“千万不要声张,把他悄悄带来就好。”
说完之后,他无力地倒在龙床上,一声声叹着气,心中无限悲苦。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长相俊美的仲文踏着小碎步急急走了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卿走近点。”
仲文依言走上台阶,桓玄便小声嘱咐:
“立刻到石头城边的港口,征集附近的大小船只,越多越好。不过,千万不要大张旗鼓,明白了吗?” “啊!”
仲文张着嘴,一时没回过神来。
“唉,卿还没听懂吗?这建康恐怕是守不住了,朕打算回江陵重整旗鼓,再与反贼决一雌雄!”
——原来如此!
仲文恍然大悟,他虽然心里慌张,但表面上仍尽量保持镇定。
“那么,臣这就去办。”
他匆匆退了出去,脑子里一片混乱。
——没想到真有这一天啊!
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巨大家产,自从依附桓玄以来,获赠的和其他官员贿赂的金银珠宝价值数以亿计,在这仓促之间,恐怕是没办法搬运走了。
——只好先这样了。
他离开建康宫,先回府让家人收拾细软,把财宝全都埋进土中;然后再飞马赶往石头城,开始遵旨收罗船只。
正当京师君臣们一片慌乱时,在蒋山上,倒桓义军已经做好了出阵的准备。
由于在江乘、罗落两战中的伤亡,再去除摇旗呐喊的老弱兵士,义军总兵力大约还剩下一千三四百人。
而在东面的主要战场上,桓谦、何澹之军则为义军十倍之多的一万三千人;除此之外,西面还有卞范之七千人;而在赶来途中的,还有庾祎之的数千精兵。
说是以一当二十,也决不会有半点夸张。
不过,在这些战士们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畏惧或惊慌。
刘裕注视了片刻山下如雪片般的楚兵阵容,缓缓转过头,凝视着自己的部下们。
这些人,有半数以上都是当年的北府兵将。近两年来,由于桓玄对北府精兵的忌惧,不断打压分化北府军。以前的军中名将,大多都被清洗整肃,士兵也失去了昔日的尊严,被桓玄嫡系的兵将像牛马般呼来喝去。
刘裕仍凝视着他们,不知不觉中,有泪光在眼眸中闪动。
“自从三十年前(北府建军至今实际为二十六年)谢车骑(谢玄)创建北府兵以来,堂堂的北府男儿就是大晋独一无二的顶梁柱!”
他大声呼喊着。
“二十年前,在氐虏百万军势来袭之下,是北府男儿用自己的刀枪力挽狂澜,取得了淝水之战的大捷。事到如今,我们北府被桓玄压迫欺凌,连走狗都不如。这样的日子,诸位难道能甘心忍受吗?”
“决不!”“打倒桓玄!”
军中响起了低沉的回应和呐喊。
“那么,就让我们像真正骄傲的北府男儿一样,在今天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吧!”
刘裕用力举起紧握的右拳,双眼放射着像烈火般的熊熊光焰。
“让楚人见识见识北府三十年来的豪勇。像在淝水大战时那样一以当百的奋战,再一次解救国家的危亡吧!”
“嗬!”
军队像被主帅的目光点着了似的,视线所及,无不狂呼呐喊,沸腾了起来。
“呼”的一声,刘裕从亲兵手中接过大旗,高高向前举起。火红的旗帜在艳阳的照耀下像燃烧般起伏翻卷不休。
“冲锋!”
随着主帅的这句号令,义军将士个个眼泛泪光,咬牙切齿,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