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了,成了复兴中路上的很好的一家福建餐馆。到解放前夕我还是上海酒菜业 同业工会的理事呢。
说到开饭馆,周康的劲又来了,问长问短地问各种福建菜肴的做法,老人 回答了一些后,指着周康说“那时有一个象你一样大的小青年,天天在我店里 的炉子前拾煤渣,但每逢节假日就穿得整整齐齐地陪了他瞎眼的老父亲到我店 来吃一顿。我看他是个孝子,总是特别优待他们,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说着, 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康一眼,就掉转话题接着往下说;
“解放初期,上海到宁波的铁路被炸断,火车不通。我一看机会来了,就买 下八辆大卡车,开个运输行,做起运输生意。开始时果然赚了一大笔,可是好景 不长,宁波铁路不久就通了。那时碰上三反、五反运动,餐馆生意清淡,运输行 的职工等着发工钱。我把卡车卖掉,连多年积蓄全贴上去都难以维持。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门口来了一辆轿车,跳下一人。进门就拉着我的手 说:我可找到你了。我定过神来一看来人原来是潘汉年。
“其实我在开饭店的那些年中,也并不是完全脱离革命。只是不直接 参与而已。有些地下工作的同志碰到了困难,也来找我;我或是接济些 钱,或是帮他们躲一躲,或帮助他们逃到根据地去,救过不少人。
“却说潘汉年见了我亲热异常,问过我情况后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你 怎么可以去做资本家呢。过去我们共过患难,现在要共幸福了。你做资本家是 决无出路的。他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替你出出主意。
“于是,我通过他的帮助,变卖了生财,解散了运输行,也关闭了福建饭 馆。经他的安排,到市委当上了一个处长。
“可惜,又是好景不长,不久潘汉年成了反革命分子。我又被审查了近两 年。总算我和他并无太大关联,最后对我说:你不算潘汉年反革命集团份子, 但是你在市委工作总不是很适当的吧。这样吧,你既然是熟悉餐饮业的,就去 黄浦公园茶室当经理吧。
“这样我又回到了老本行”老人不胜感慨地回忆了那一段短暂的幸福日子。 说那时他的女儿已长大,考取了大学。所以每逢星期一,他要一早就上班,坐在 黄浦公园茶室的经理办公室里,他可以看到女儿上学,在公共汽车开过外白渡桥 前,从车窗里和他招手再见。经他这么一说,我才问清了原来他女儿是复旦生物 系56级的学生,我正好还带过她做物理实验的呢。
我们赶紧请他快说下去,他说:
“57年的一天,茶室的烟囱冒出一个火星,把屋顶的油毛毡烧坏了。我叫人 来修理。来人估价说要一千零几十元钱。那时的制度规定,经理的职权限于一千 元以下,超过时要报请上级公司批准。但是事情紧急,油毛毡总得修的。我想我 是有职有权的,这点小事何足道哉,就大笔一挥,批准开工了。
“不料过了半年,有一天公司找我去谈话。那上级虎着脸问:刘有榕,你 知道违法乱纪了吗?我说这是什么话。他就把那油毛毡的事说了一说,还不由 我分辩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念了一通,后面又冒出两个警察抓我劳动教养了。” 我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说:“岂有此理!”老人接着说:“就这样一来,我到 了农场,但我一有机会就逃跑回去,我这次逃到北京去,找到了革命时的老同志。” 我们马上问:“这点区区小事那些大官们难道救不了你?”
“他们有的拒不见面,有的言不由衷。当然,也有讲交情的,如某某夫人就 留我住了几天,可后来她说:事情的根源并不在那油毛毡,实在是你那时在龙华 监狱怎么会没死的呢?她最后送了我三百元钱,说实在谁也无能为力。我拿了钱 灰心丧气地回到上海家中,当晚就有警察敲门,我就这样被抓来了。”
刘有榕的故事说到这里告一段落,但他的故事并没有完。没几天他就被带 回生产队去了,我们都相信他还要逃跑,也必然难免又被抓回来。他还要穿着 棉裤睡几个冬天呢?这谁也说不准。
分流庙拘留所是白茅岭的一个窗口,人来人往。特别是分流分场的人员, 稍一和队长顶撞就会近水楼台被送进来关几天。各人有各人的故事,说也说不尽。 就拿周康、陈作人来说,虽无惊人的情节但若详细道来,也很反映社会的一个侧 面。可惜年代久了记不真切了,不知他们自己会不会也写下回忆来呢?
又有一天来了一个人,名叫顾国中。他是被某地公安拘留所送来的,因为他 供称是从白茅岭某分场逃跑出去的。他被公安局抓起来的原因是因为摆地摊卖老 鼠药而没有身份证件。他说他是个流浪汉,然而我从他的谈吐中却怎么也不相信 他是个粗人,哪有流浪汉不说粗话的?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说他在流浪中遇到过许多知识份子,听到许多事学得 文雅了。我问他听到些什么?他的回答就妙了。说:你们只知共产党是红的,国 民党是白的,可是将来的天下会是蓝的。他接着说了许多,现在知道是环境保护 主义者的思想,但他又说得玄乎其玄,什么将来的农业要用管道搭成个极大的金 字塔,种植在塔面上来接受阳光等等。他也是用这同样的话去哄骗队长的,但我 却不相信。最后他才说出了真情。
他的真名叫丁侠民,曾是个地下共产党党员,他说:
“解放前,我是个学生,口袋里带着奶油面包去参加反饥饿游行。解放后我 参军入伍当了一名随军记者。在随军去解放西藏时目睹了许多事。我就要求复员 了。此后在一个光学仪器的机关里工作,57年成了右派,被送到江西省的一个煤 矿里改造。
“煤矿的劳动极为艰苦,设备条件又差,很危险。我就带了一批人逃了出来, 在社会上流浪。靠卖老鼠药为生。”
我们就问他为什么化了名说是白茅岭的呢?他说:
“我的真名实姓怎能暴露?那是要没命的,我想先混到白茅岭的游民队 里,然后可以再逃跑。”
他的确骗过了陈队长,没几天就从我们这个小号里调到后面的监房里去了, 还有机会出了几天工,直等着去查他说的那个生产队有没有顾国中这名字,就可 放回去了。
64年的早春瑞雪纷纷,极为寒冷,我们整天都只能跺着脚取暖。拘留所的 案子也审得差不多了。有一天粉墨登场地开起审判庭来。那天被判刑的人中有 一位孔祥瑞,他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是山东省曲埠人,是孔子的后代。其父是一位很有地位的画家。共产党到 他家乡后他参军入伍,因为年岁小当上了卫生员。但他聪颖好学,竟自学成为军 医,还当上了某个白求恩医院的院长。然后,他被送来上海第二医学院进修,期 间于反右运动中被打为右派,送来农场劳动教养。
因为他被安排在白茅岭农场总场医院里工作,少不了他,所以当年右派集中 时未到白云山去。90年代温健告诉我说:60年饥荒时,温已因浮肿被送到病号组 去,总场医院就派孔去病号组查看。温说:
“我们开始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是干部医生呢。查病人时,他要问: 犯的什么案子来劳动教养的。我开始不愿说,反问道:这和我的病又有何相干? 当然,我是怕说了被干部医生歧视。然而他故弄玄虚说:当然有关,病情和过去 的生活都是有关的。我被迫说了自己的右派身份。这时候,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眼 睛里有一道光一闪而过。后来我们知道了他也是被劳动教养的,但都佩服他的胆 大和坦诚。非常为我们病人着想。决不象有些犯人医生那样为了讨好干部反而有 助纣为虐的行为。
“病号组吃得略好一些,我很幸运未死在那里,当我稍有好转,浮肿消去 时,说来也有趣,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只要伙食略有改善,身上就多少会长 点肉出来。为了多留在那里几天我当然决不能让它被发觉。为此,我故意穿前 面没有纽扣的衣服。每当检查身体时,撩起衣服,两臂高举,使得肋骨充分地 暴露出来。当然,孔医生也帮了不少忙,使我得以在那里渡过了那饥荒的冬天。”
当一个劳教身份的医生虽说不必体力劳动,但如若你是个正直的人,日子 就决不会好过。那医院的医生一般水平很低,在诊断时却要比他有权威。于是 常常发生争吵,当然总是他吃亏。然而正因为他是一位正直的医生,总是不买 账。特别是碰到劳教人员或场员生病需用药时,他决不退让,据理力争。那时 连维生素B、C之类都要算好药,不让我们用的。他常因与一个院长吵得凶了而 被暂停医生职务,勒令劳动。对此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过几天一有疑难病例又 要找他上任的。
可是有一次他倒霉了,也是在一次争吵以后令他去劳动前,先搜查了他的 行李,搜到了一本日记,其中他抄录了几句诗,其实并无什么针对性的证据, 但那帮人自己心虚,认定了是骂他们的,当然也变成了骂共产党,于是成为一个 反革命案,私人日记成了反革命罪证。
开庭那天地上积着雪,我从门上的窗口向外张望,只见孔祥瑞穿着自己 用被单缝制的白衣白帽,从后面的号子里大步地走出来,到了前面的办公室。 然后,只听见他大声地嚷叫。不到一刻钟,审判结束,他又走了出来,走过院 子时见我们都在窗口观望,便不顾押送人员的阻挠,停下来大声地说:
“明明是办公室怎么变成了法庭?明明就是这几个警察和侦探却忽然凭着桌 上的几块三角木牌牌变成了法官、陪审员了?他们问我为什么穿得如此,我告 诉他们我在戴孝,戴的是法律的孝,因为法律死了!”
我们都十分钦佩他的勇敢和幽默。的确用极简单的几句话揭露了这帮人的 为非作歹。平时那几块木牌牌就装在一个布袋里挂在办公室墙上,这是他们扮 演法庭时用的道具。几分钟就演出结束判了一批人的刑,孔祥瑞被判了七年。 不久,拘留所的气氛缓解了一些,我们这个小号被取消了。我被关到了大房间, 很巧我的铺位正在孔祥瑞的旁边,那时他已被判刑,只等着送出去劳改。大房 间里关了几十个人,空气污浊,孔说
“只要每个人放一个屁,这些屁出不去就够臭的了。”的确,这里的人大多 已结案,所以也盼望着离开拘留所。我们可以出工劳动,这可以透透空气,还可 以有劳动饭吃。但是拘留所人多地少,一般并不强制你去劳动。而象孔祥瑞那样 判了刑的则不许劳动,怕他跑了。我就趁此机会常常不出工和他谈天说地,也向 他学了不少医学知识。
那时分流庙拘留所有两个级别低的干部,我们叫他管理员,一个吴管理员是 管杂务的,另一个何管理员大概农民出身,管生产,带队出工。此人五短身材, 为人很刻薄。每次挑选十余人出工,回来时,站队报数点名完毕就发吃劳动饭的 筹子。筹子是竹做的,上面涂了红漆,涂全红的叫大红袍,加的饭较多。其次是 一条杠和二条杠,加的饭少。何管理员总是发出一二个大红袍给他认为劳动好的 人,然后也许还有几个拿到二条杠的,随后便将剩下的一条杠朝地上一掷,让众 人俯身去拾。
拘留所有三个场员,两个是厨子,一老一少。另一个年迈的姓王,管些杂事, 开饭时跟出跟进,对吃劳动饭的人按筹发饭不敢越雷池一步。连发水也如此,一 人一杯决不多给。有人想多些,就哀求他说自己生病,那就要看他高兴了。那讨 水的人也妙,先是喊他“老王伯伯”要不到水时就拖长了声音,喊成“老王…八” 他也不理会。
有一天傍晚,关进来了一个年岁大的,他身材不高,衣服整齐,两眼炯 炯有神,留着一些小胡子,眉宇之间自有一番豪气。老先生在房间里踱了几圈 后站在门口,通过门斜对面外墙上的窗户观看着。我走到他身边,听见他反复 地在吟诵着“闲(38)看门中月。”我便说:“老先生在对对子吧,我试试替 你凑上,不过对得不好不要见笑。”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便接下去说:“怒对 奴下心。”他想了一想,明白了我所指的意思,就点头说好。等了一会儿,他 问了我的来历后,摇头叹息说:
“在国民党政府时监狱里关了不少青年学生,想不到现在仍然如此!” 我就请教他的经历,他很详细地说了。
老先生名叫谢郎虎,是位画家。抗战前期,他相信了共产党宣传的抗日政策, 加入福建省人民政府。失败后被捕入狱,整个抗战时期被辗转关在有名的白公馆、 息烽等地。抗战胜利,国共谈判释放政治犯时他得到了释放。此时,他已举目无 亲。释放他时官员对他说:你既无出路,就介绍你去一学校教书吧,可以发挥你 的专长。他就这样在四川省的一所学校里当起了美术教员。生活还可以,也娶了 妻室。
几年后,有一天他去取薪金,无意中看见他自己名字上有一个中校头衔,便 提出疑问。那人回答道:“我们这里人人都有军衔的。”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 所军统办的训练特工人员的学校。他为此大怒,辞职而去,到了上海,以卖画为 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他的作品是工艺美术品,如画印花被单之类,很受欢迎, 生活也不错。
50年代初肃反运动中,他以国民党军统中校特务之罪被捕。在监狱中关了几 年,总算澄清事实,未算他是潜伏特务而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他当然仍要靠卖画 过日子。原来那时工艺美术作品是由外滩某处统一收购的,他送去了几次,都被 婉言谢绝了。他感到很奇怪,便提出疑问:我的作品向来是受欢迎的,从来没有 打过回票,难道现在画的不好了?对方被追问了几次,实在含糊不过去了。便对 他说了老实话,原来他被捕以后就上了黑名单,明命他们不得收用他的作品。
他当然不服,去区政府提抗议,说是为了拥护共产党才吃了多年官司的,还 被共产党误关了好几年,怎么现在倒把他的生路都断了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 有一次,区政府的官员对他说:老先生,你年岁也大了,何必一定要在上海卖画 为生呢,我们安排你一个去处,那里有山有水,山明水秀是个画画的好地方,养 老的好地方。
就这样,他被骗到了白茅岭农场,当然他也无可奈何。初来时这个民政局 的农场也还过得去,民政局的干部知他来历也不难为他。后来公安局接管了农场, 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他现在在分流一队,那队的张管教队长很不尊重他,往往和 他闹起来,这次就是吵翻了被送了进来。
大家听他讲了关过白公馆、息烽,就都凑上来根据红岩小说的事问长问短, 他嗤之以鼻说:那有此事,便也不多谈。没几天他就被放走了,据说是换了一个 队,所以我后来虽也去了分流一队,却没有再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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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繁体字的闲字是门中一个月字,这里计算机没有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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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春耕时分的一天清早,吹哨点名叫人。原来是那几位被判刑 的人要被送走了,孔祥瑞当然也在数,我离开了一位好朋友。当晚,送他们的 车回来,却把那癫痫病人原车送回,场员小王边帮着他下车,边学着军天湖劳 改农场干部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