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残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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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残明梦-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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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归家后,远近青年多信其为真儒,纷纷拜在他的门下。于是,他便在府城石家池讲学。

天启元年(1621),东林党人重新执政,起用他为礼部仪制司添注主事。不久又因上疏弹劾魏忠贤、客氏,遭停俸半年。累迁光禄寺添注寺丞、尚宝司少卿、太仆寺添注少卿。天启三年,见魏阉肆虐,把持朝政,又托病乞归。次年,起为通政司右通政。到朝后,却发现阉党势力更加嚣张,于是再度力辞回乡。魏忠贤便以“蔑视朝廷,矫情厌世”的理由,将他削籍。

刘宗周却对此毫不在意,他干脆重操旧业,以聚众讲学为生。

山阴县城北有蕺山,又名王家山、戒珠岭,山南麓有戒珠寺,为书圣王羲之故居。相传越王勾践曾采蕺于此,故名蕺山。

蕺山东南戒珠寺后有一处讲学之处。南宋绍兴年间,这里为士子肄业之地,称宇泰阁。乾道年间有魏国公韩琦后人韩度在此隐居讲学,称相韩旧塾。天启年间,天津兵备道、上虞下管人徐如翰因得罪魏忠贤被削藉回乡,也在这里讲学,称徐如翰书院。刘宗周也到这里与徐如翰会讲,改书院名为“蕺里书院”②。书院定每月初三举行一次,辰集午散,年终辍讲。

崇祯帝初立,徐如翰遇重新起用为陕西参政,书院里便只剩刘宗周一人主持。因此,他被时人呼为“蕺山先生”。

刘宗周以“慎独”、“诚意”理论构成学术体系,成为明代阳明心学③的殿军,与福建漳浦黄道周齐名,时人并称“二周”,拟之为北宋程、邵两家。刘宗周一生讲学,先后从游者数百人。除黄宗羲及其弟黄宗炎、黄宗会,著名的还有:海宁祝渊、陈确、陈之问,海盐吴麟征、吴繁昌、彭期生,桐乡张履祥,嘉善陈龙正、魏学濂、钱棻,平湖沈中柱,杭州冯琮、江浩,钱塘张歧然,仁和沈确,松江陈子龙,武进吴钟峦、恽日初,太仓陆世仪,金坛周镳,长洲周茂兰,润州叶廷秀,顺天金铉,关右董标,衢州叶敦艮,台州吴执御,诸暨陈洪绶、傅衡、傅日炯,萧山徐芳馨、王绍兰、来蕃,慈溪刘应期、冯京第、张成义,鄞县万泰、陆符、华夏、王家勤、王嗣姡В嘁π苋炅亍⑺锛渭ā⑼跻典⒄庞希嫌菡抡贰⑿旄匆牵峄旅鞯隆⑼踟馆椤⑼踟怪ァ⒍‘、沈綵、王亹、王绍美、张焜芳、陶履卓、陆曾晔、姜希辙,山阴祁彪佳、祁熊佳、朱昌祚、秦弘佑、潘集、张应鳌、何宏仁、陈尧年、戴易、赵甸、周之璇等等。明清鼎革之际,山河破碎,江浙士大夫中之振振者有相当部分出自他的门下。如殉节忠义吴麟征、祁彪佳、祝渊、王毓蓍、傅日炯,抗清志士冯京第、黄宗炎、陈子龙、华夏、王家勤,一代名臣章正宸、熊汝霖、孙嘉绩、吴钟峦,大儒黄宗羲、陈确、张履祥等等。

黄宗羲到蕺山后,结识了许多才识渊博的同学。大家知黄宗羲为替父诉冤、锥刺奸党的“姚江黄孝子”之后,也都愿意与他结交。

刘宗周对这位聪明好学的故人之子也十分关心,视如己子,问无不答,知无不言。在他的教导下,勤奋好学的黄宗羲学业突飞猛进,学识愈加渊博精进,思路亦愈清晰,谈起国家大事则侃侃然自有一番自已的见解。学术上,他对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乃至永嘉学派等都有钻研,俨然一位少年老成、博学多才的学者。

崇祯元年,朝廷诏复刘宗周原官。当时他正在蕺里书院讲学,于是极力推辞了。

他本为一个胸怀济世经邦大志的人,难道甘心就此终老山林以授学自娱一生吗?实则不然。苦难的童年、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形成磊落耿直得几乎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砂的性格;而好友黄尊素、魏大中等人的惨死冤狱,使他对朝事心灰意冷,几乎不思再起罢了。

这年冬天,朝廷再次征召他为顺天府府尹,刘宗周称病力辞。诏再下,不许。刘宗周便采取了一个拖的办法,口头答应,实际上一直迁延着不去。

不久,刘宗周继过钱塘江遍吊江浙死难东林诸友后,再来余姚黄竹浦为黄尊素吊丧。

自黄尊素遇害后,黄家辞退仆人,由原先钟鸣鼎食的深院大宅变成冷冷清清的寒门。崇祯帝虽然给他追封了个三品官太仆寺卿,颁旨予以赐葬。但在墓地的选择上,黄家一直得不到地方官员的支持,黄尊素灵柩就一直停在黄宅故居厅内。

刘宗周在爱徒黄宗羲的陪同下,揭起帷幕,进入灵堂。

进入灵堂的一刹那,他猛然想起萧寺离别的一幕,不由得失声痛哭。

黄宗羲早已泪流满脸,他在心里急切地呼道:“父亲,您听到吗?您的老友刘夫子看望您来了!”

古厝贫屋,棺木上已布满灰尘。刘宗周不忍老友死后还被浮尘所蔽,他轻轻地以袖拂去尘土。他忘记了向有的洁癖,顾不得衣袖粘尘变黑,不停地拂拭着,一边痛哭着……

寒风如刀,透肤刺骨。当刘宗周在爱徒的搀扶下哭着离开时,他陡然想到:不能再逃避了,舍我其谁?我得入朝面奏圣上,为诸亡友讨一个说法。

 

 

 



 

此月初三又是开讲之日。

听说师尊刘宗周已将讲学地址迁往石篑书院,与一位叫陶石梁的大学者分席而讲。以《孝经》、《尚书》中“天地之性,人为贵”等语,定名“证人社”。好学的黄宗羲闻讯十分兴奋,一大早就赶到郡城。

刘宗周正与夫人章氏、儿子刘汋一起吃饭,见宗羲来到,招呼他坐下一同用餐。

席间,宗羲见宗周一边吃饭一边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便问:“先生为何不乐?”

刘宗周不答。

刘汋在旁道:“仁兄,自今年陶石梁共主讲学后,以禅诠儒,言必带因果。家尊碍于情面,不便明言,故而不乐。”

宗羲奋然道:“学者竟以禅诠儒?此何言哪!”

他发现自己在师尊面前失言,忙掩住了嘴。

刘宗周闻言却点头微笑了。刘宗周为人严毅,唯独对待亡友黄尊素之子、得意门生宗羲有时是个例外。

宗羲饭后辞别宗周夫妇,与刘汋一道匆匆赶往石篑书院。

陶石梁即陶姡Я洌志龏',号石梁,会稽陶堰人。与其兄陶望龄并称“二陶”。其兄虽曾从学于刘宗周外祖父章颖,但也是周汝登高足,因此资格比起刘宗周来说要老些。

当时江浙一带儒学包括刘宗周皆推崇阳明心学。王阳明以“致良知”构成他的主观唯心主义体系,但弱点在于夸大心的作用。他的后学向积极的方面发展,便有了刘宗周、黄宗羲等进步思想家;有些人理解不透,兼受他教浸染,便产生了误解乃至邪说。

王阳明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号龙溪),再传而为周汝登,受佛教曹洞宗传人湛然影响,即有授儒入释的倾向。周汝登再传至二陶兄弟。据说陶望龄从学周汝登时,每日参叩甚力。但每次出来后,就自抚其胸道:“此处终未稳当。”一日偶读《方山合论》,顿有所悟,高兴地对陶姡Я渌担骸坝扌忠郧鞍追研牧恰!

故此,兄弟二人在其心学理论中又掺入了更多禅学的成份。尤其陶姡Я洌谘裘餮б於耍质艿椒鸾塘偌米诖恕③聪靥焱轮鞒置茉朴跋欤灾劣诮谌迦胧偷穆纷幼叩酶丁T谄涞茏由蚬印⑹沸⑾獭⒐茏谑サ热说拇笏凉拇迪拢欧钐帐涎档娜嗽嚼丛蕉唷S绕浣衲曛苋甑遣∈藕螅諍'龄更是几乎成王学代表,声势极大。

石篑书院其实是一座祠堂,称陶文简公祠,系乡人在陶望龄逝后为纪念他而建(望龄号石篑)。宗羲与刘汋进入时,陶姡Я湟丫病

果然,陶姡Я渌湟仓髡趴思焊蠢瘢涑掷泶蠖嘣从陟В∈切┮蚬⑵Ь⑼抵嗟乃到蹋胙裘餮嗳ド踉丁

宗羲年轻气盛,甚不以为然,他不想再听下去,愤然而退。

王业洵、王毓蓍也偷偷溜了出来,见宗羲一人闷闷不乐地走在书院外的山道上,时缓时急,不时又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天空。

二人蹑手蹑脚地上前,猛地一拍宗羲的肩膀,叫了一声:“太冲兄!”

宗羲惊了一跳,回来一看,是两张稚气的脸,不禁笑了。问道:“两位贤弟为何出来?”

王业洵、王毓蓍道:“这老先生天天说些因果报应呀之类的,跟庙里的和尚一个样,我二人听不下去,便出来散散心。”

宗羲一听,也道:“愚兄也实是心烦。自古儒释异宗,书院又不是寺庙,怎么净说这些道理?”

王业洵道:“我等何不召集一批人,前往书院侍讲,乘机奚落他一番?”

宗羲、毓蓍闻听,大声叫好。王业洵是王阳明的侄孙,并且为新建伯爵爷的未来继承人,他的这个提议无异于让大家觉得此举“师出有名”。

散后大家说做就做,黄宗羲即赴江浙各地集有识之士六十余人,相约于第二月共侍证人社讲席。

到了次月初三,照旧是刘宗周、陶姡Я涓髯鳎窒病

黄宗羲等陆续进入时,那陶姡Я洳恢屠铮韵褚酝煌惭А

只见他先读了一通《季路问事鬼神》篇,然后就“真之知必须行之力”问题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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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在旁静听,此时忍不住插口道:“我辈说良知,正为力行而已。要之,则知与行密不可分。”

此言既出,众皆颔首,争论遂罢。于是又由“知与行”谈及“生与死”。

刘宗周道:“理会生死之说,本出于禅门。夫子言原始反终,这是天地万物公共的道理,绝非一身生来死去之谓,与禅门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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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为马者现世可为人,前世为人者现世可为马为牛为犬为豕。昔有名臣某某现已转世为马,现有其族姑为证。”于是他将手一指。

一位老婆子站了出来,声泪俱下说了一通。

沈国模、史孝咸、管宗圣等人在下面只听得如痴似醉。

老婆子言罢,仍旧坐下。陶姡Я湔獠诺溃骸按宋蚬ㄓχ恚杉俗缘毙奚硌浴!

会讲一毕,黄宗羲便忍耐不住,举手示意道:“小子有一事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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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道:“敢问老先生,既有因果报应,一切业已注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阳明子所倡良知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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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宗羲又反问道:“既有前世因果,今世勤勉修行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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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道:“今世静修,为图来世,只是一个‘私’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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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于是侃侃而言道:“阳明子倡‘致良知’,刘夫子倡慎独、敦行,知行合一,方行正道。死生之说,自千秋圣学不明,世俗之人每从形器起见,看得一身生死极大,将天地万物都置之膜外。故禅者所言静修,实质无非只图己身荣华富贵而已。如此即使面临死生,依旧只是贪生怕死而已。真儒之学,直从天地万物一体处看出大身子,以天地之终始为自身之终始,便将死生视为寻常之事。三教自古不合流,今老先生竟以禅诠儒,专教人废闻见而空言德性,于济世何补?”

此言一出,众皆称好,刘宗周也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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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闹,大家都知道了在讲会上辩驳陶姡Я涞暮笊踝谥艿娜胧业茏印⒒谱鹚爻ぷ踊谱隰耍涫滤浞橇踝谥苤甘梗铡⒘醵吮悴豢赡茉偌绦献飨氯チ恕L諍'龄便领其弟子沈国模、史孝咸、管宗圣以及王朝式、秦弘佑、钱永锡等数十人至白马岩另立白马之会,所讲仍为夹儒夹禅;刘宗周则率黄宗羲、王业洵、王毓蓍、章明德及其子刘汋等喜辟佛的四十余人为转到蕺山古小学继续讲学。双方互不相服,彼此辩论不休。

原来,蕺山还有另一处讲学之所。嘉靖间知府洪珠由旧善法寺改建,称古小学。用来祀祭宋儒尹和靖,岁久倾圮。刘宗周未主蕺里书院时曾拟修建为讲学场所。天启朝魏阉尽毁天下书院,修建工程未半而停止。至此时,刘宗周再率众弟子移至此处,仍称证人社。立“证人社约”,分学撤、会仪、约言、约戒四部分。设“会讲”一名阐道、“会史”一名纪事、“会约”二名纠仪、“会赞”二名相礼、“司会”四名供给诸事,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证人书院”。

从此,刘宗周的蕺山之学名闻天下,而黄宗羲亦由此崭露头角,在学术界上愈有影响。后人评论蕺山弟子中,如祁彪佳、章正宸皆以名德重,而御侮之助莫如黄宗羲。刘宗周蕺山学派因黄宗羲而得到发扬光大,东南学者推他为“刘门董常黄干”④。

 

 

 



 

乾清宫内,崇祯帝正在翻阅朝臣奏章。太监王承恩在一帝侍候。

忽然,一本题为《面恩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的奏折呈入他的眼帘,他仔细看一下署名,却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于是他问王承恩道:“这刘宗周来京师多久了?”

王承恩躬身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刘宗周刚来不久。这刘宗周自上年冬征召,他称病力辞,万岁爷再诏不许,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到任。”

崇祯帝摇摇头,笑道:“这迂老夫子,就是如此臭脾气。然而上疏如此之速,可见亦为有备而来。”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但见上面写道:

臣伏见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然程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于近功者,非兵事乎?诚以屯守为上策,简卒节饷,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岁月,未有不望风束甲者,而陛下方锐意中兴,刻期出塞。当此三空四尽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饥军,而军愈骄;聚天下之军以博一战,而战无日,此计之左也。

今日所规规于小利者,非国计乎?正供不足,继以杂派;科罚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灾伤,一切不问,敲扑日峻,道路吞声,小民至卖妻鬻子以应。有司以掊克为循良,而抚字之政绝;上官以催征为考课,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国家有府库之财,不可得已。

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顷者,特严赃吏之诛,自宰执以下,坐重典者十余人,而贪风未尽息,所以导之者未善也。贾谊曰:“礼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后。”诚导之以礼,将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无狗彘之心,所谓禁之于未然也。今一切诖误及指称贿赂者,即业经昭雪,犹从吏议,深文巧诋,绝天下迁改之途,益习为顽钝无耻,矫饰外貌以欺陛下。士节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且陛下所以劳心焦思于上者,以未得贤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发为精明,以告讦为正直,以便给为才谞,又安所得贤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备,或以短而废长;责之太苛,或因过而成误。

且陛下所擘画,动出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过不给,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夫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耳目有时壅;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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