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钟原为崇祯末年庶吉士,数月前闯王入京,他投降了李自成。李自成败走,他又南下投弘光朝。他与周镳虽为兄弟,然而素有嫌隙。其门人也各为一党,互为水火。周镳门人以徐泽商为领袖,闻李自成劝进表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便扬言出自周钟之手。马士英闻知,便以此奏闻,立马逮捕周钟。
阮大铖抓住此隙,岂肯放过?便借此兴起大狱。周镳被牵连入狱,后来被矫旨赐死。
徐泽商本意借此除掉周钟,谁知竟然害了其师!
马士英、阮大铖借此兴起“顺案”大狱,除在北京何应征等二十二人三年后定夺外,所坐六等:
一等应磔,宋企郊等十一人;
二等应斩长系秋决,光时亨等四人;
三等应绞拟赎,陈名夏等七人;
四等应戍拟赎,王孙蕙等十五人;
五等应徒拟赎,沈元龙等十人;
六等应杖拟赎,潘同春等八人;
存疑另拟,翁元益等二十八人。
九月下旬,命法司逮问前罢免大臣吕大器。
可怜那耿直敢言的老臣刘宗周因弘光帝立,天下欢腾,只道易了新主,中兴有望。哪知自来南京后,目睹种种怪象,令他满怀悲愤,痛心疾首。因他接连上疏,请诛内外不职诸臣,受到群僚排挤,马士英等甚至以杜门乞休相要挟。刘宗周见几番上书,如石沉海,失望之余,愤而上疏辞归。
弘光帝虽然听不进刘宗周的意见,继续我行我素。但却以希望刘宗周受事后“纪纲法度,风俗人心,赖为一转”为由加以挽留。刘宗周只得勉强受命。
此时,户科给事中陆朗与御史黄耳鼎以例外转兵备佥事。两人都不想外调,就疏章弹劾刘宗周,以刘宗周为“党首”。刘宗周杜门引罪。
此时姜曰广也因朝政日紊,内外交困,上疏求去。
于是九月初九,弘光帝以皇太后将至南京为由,加姜曰广太子太保,许其致仕而去。
次日,刘宗周也获准致仕。
户科给事中吴适奏道:“姜曰广、刘宗周历事五朝,贞心亮节,久而弥劲,应亟赐留。”不报。
刘宗周罢职第二天,陆朗即内批留用。
吏部尚书徐石麒奏道:“陆朗赃私应劣转、交通内臣,传留非法。”
陆朗见状,反过来弹劾徐石麒“结党欺君,把持朝政,无人臣礼。”
这时御史黄耳鼎也例出为江西按察司副使,暗中托人向徐石麒求情,不愿离开朝廷。而吏部尚书徐石麒执祖制不行。
马士英偏袒黄耳鼎,徐石麒力争不可。
黄耳鼎追持前陈新甲主款一案,反过来攻击徐石麒。
徐石麒于是称病乞休。
十月初一,徐石麒致仕,黄耳鼎得以复为御史。
罢斥了姜曰广、刘宗周、徐石麒等几位朝内大臣,他们又开始将目标瞄向最后一位清流派大员高弘图。
这时因给事中章正宸疏争中旨升张有誉,阁臣高弘图票拟不合圣意,弘光帝令再三修改,高弘图道:“臣死不敢将顺。”具疏请乞,于是获准。
高弘图原籍山东,素称富豪。至此已陷敌手,纤屑无存。他只得流落南方,先侨寓常熟,后至绍兴,郁郁以终。
朱统釒类因疏逐姜曰广有功,得授京官,补行人。他得意洋洋,道:“必须还我总宪。”
马士英既起复阮大铖,索性随疏奏闻逆魏案中,大半是正人君子之流。起用逆案中人张捷为吏部尚书,前太仆寺少卿杨维垣为通政使。群臣交章论劾,不听。
刘宗周虽已罢职,但尚未离开南京,一直在对新朝廷抱着某种希望。但寄望愈厚,失望越大。到了十月的一天,他终于下决心离京返乡。
离京之日,都门百姓闻讯,道路相顾黯然失色。
刘宗周自七月十九日到任,至九月初十日致任,前前后后仅在都察院任职四十九日。
请辞后,弘光帝赐刘宗周驰驿归里,诏给应得恩典。但刘宗周认为国土未复,固辞不受。
黄宗羲其实是一直跟随着恩师在南京。
阮大铖起用后,他随即觉察到阮大铖即将拿复社诸人开刀了。顾杲、陈贞慧、吴应箕、沈眉生等皆惴惴不自安,他们有的决心远避他方,有的则誓抗奸而亡。
余姚籍阉党徐大化之侄新任光禄寺丞,率先弹劾刘宗周及其三大弟子:祁彪佳、章正宸、黄宗羲。黄宗羲却尚未知情,还在准备伏阙上书,陈述复国之策。
现在,他默默地送恩师离京。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刘宗周道:“事不可为呵。宗羲,不如一起走。”
黄宗羲沉默一会,道:“宗羲正欲赴汤蹈火,何惜此七尺残躯?”
刘宗周也不再劝。
到了京郊,两人唏嘘而别。
四
史可法上疏,认为“名器滥觞,工役繁费;而大仇在目,一兵未加,恐偏安亦未易几也”。不报。
自李自成败走,山东诸州县并杀其所置防御使、牧令,奉大明正朔。然而南明弘光小朝廷却无一官一兵出河北。等于说,山东、河北等地的人民被南明小朝廷抛弃了。于是,新兴的清朝趁机安置其官属,或抚或剿。不多时,尽入版图。
清兵分两路,一入宿迁、一破海州,摆出一副南下的态势。而南明君臣却碌碌无所为,沉浸在醉生梦死与尔虞我诈中,而将寄重望于左懋第的北使款议。企图偏安一隅,仿效东晋、南宋故事,再延祚数百年。
清摄政王多尔衮命明降臣魏公翰招抚江南,又亲致书史可法。内云:
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书奉致衷绪,未知以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宿好,弃近日之小嫌,爱整貔貅,驱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方拟秋高天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时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蔽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寇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谓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耶?夫闯贼为明朝祟,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劲敌,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旝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予闻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则以姑息,诸君子果识时知命,笃念故主,厚爱贤王,宜劝令削号归藩,永绥福禄,朝廷当待以虞宾,统承礼物,带砺山河,位在诸王侯上,庶不负朝廷仗义,兴灭继绝之初心。至南州群彦,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执事实图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树名义,而不顾国家之急,每有大事,辄同筑舍。昔宋人议论未定,兵已渡河,可为殷鉴。先生领袖名流,主持至计,必能深维终始,宁忍随俗浮沉,取舍从违,应早审定,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愿诸君子同以讨贼为心,毋贪瞬息之荣,而重故国无穷之祸,为乱臣贼子所笑,予实有厚望焉。记有之:“惟善人能受尽言。”
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尽意。
史可法接书后,于九月十五日修书答复道:
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
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讽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成尚稽天讨,为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顿亡君父之仇,故为殿下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闻遂来,地坼天崩,川枯海竭。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痛,如丧考妣,无不抚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剪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即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于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万,助修宫殿,是岂非天意哉!越数日,即令法视师江北,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假兵贵国,破走逆成。殿下入都,为我先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戢群黎,且免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烁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言乎,然此文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仇未剪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卒以正统予之。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后以小人构衅,致启兵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诛僇,此殿下所知也。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著于《春秋》矣。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旦视同割据,转欲移师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仇倏忽,奖乱贼而长寇仇,此不惟孤本朝借力复仇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贻贼人窃笑也,贵国岂其然欤?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并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人怀忠义,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成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成之头,以泄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以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当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即日奖帅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鼠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明鉴之。
多尔衮不肯死心,再次致书,史可法皆置之不理。此时他开始意识到清廷狼子野心不死,于是命高杰移驻徐州,以左中允卫胤文兼兵科给事中监其军西讨。
高杰议调黄得功与刘泽清二镇赴邳、宿防河,他自己提兵直趋归、开,且瞰宛、洛、荆、襄以为根本,合力进击。上疏时言语激切,道:“得功与臣犹介介前事。臣知报君雪耻而已,安能与同列较短长哉!”
然而黄得功心怀旧恨,终不肯为高杰后劲。而刘泽清尤其狡横难任,不肯听调。史可法不得已,只得调刘良佐赴徐州与高杰互为声援。
十月,高杰率军北征。史可法赴清江浦,遣官屯田开封,准备经略中原。诸镇分汛地,自王家营而北至宿迁,缘河南岸筑垒。
十月二十五日,多尔衮遣和硕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清军渡黄河南下。檄谕故明南方诸臣,数其不能灭贼复国,拥众扰民,自生反侧及无明帝遗诏擅立福王等“三罪”。
十一月初,谍报清兵入宿迁。史可法进至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赴援。清兵还攻邳州,刘肇基复援之,相持半月而解。
既败清军。明军士气大振,雄心勃勃,准备实现中兴大业。
而马士英、阮大铖却在朝冷眼旁观,不予支持。诸军北上,呼饷不应。
五
左懋第正面壁沉思间,忽然狱卒敲敲门向他叫道:“左先生,天朝兵部洪大人看您来了!”
他厌恶地挥挥手,正待托病不见,忽然改变主意,故作欢容道:“请吧!”
左懋第自今年七月奉旨北使以来,八月渡淮到沧州,命陈洪范先致吴三桂封册。谁知吴三桂早已做了清朝的平西王,弘光帝的敕书他看都不看,当即转呈多尔衮。因此清廷早就知道了南明小朝廷的图谋,此行一开始就注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九月十八日,他们到山东德州,清山东巡抚方大猷借多尔衮令,只许百人进京朝见。
十月初五到张家湾。闻清朝将以四夷馆接待使臣,行属国进见之礼。
陈洪范默默无言,参谋陈用极道:“此事关系甚大,不可草率。”
左懋第据理力争。于是改由鸿胪寺遣官骑迎入。
十月十二日,使团宿鸿胪寺。清人防守严密,不准生火作饭。饮食所需,全靠外送。
十月十三日,清廷礼部这才派人来索取明朝的国书。
陈洪范正待去取国书。左懋第道:“必须以龙亭出迎。不然,敕书必不可与!”来人离去。
第二天,内院刚林、榜什率十余人佩刀剑,突然气势汹汹赶到,直登寺堂。刚林等蹲坐椅上,指着地下的毛毡,令左懋第等人坐在那里,口气极其踞傲。
刚林道:“我国为明朝破贼报仇,江南不发一兵一卒而坐享其成,现在竟擅立天子,何故?”
左懋第等答道:“今上乃神宗嫡孙。先帝既崩,伦序相应,立之有何不当?”
刚林道:“崇祯皇帝有遗诏吗?”
左懋第道:“先帝变出不测,安有遗诏?南都闻变,臣民拥戴,告于高皇帝之陵,何须遗诏?”
刚林又问:“崇祯皇帝死时,江南臣子为何不来救援?”
左懋第答道:“南北地隔三千里,诸臣闻变,急整兵马,正欲北来,而传闻贵国已发兵逐贼,故先遣使臣,讲好修德。”
刚林见左懋第身服衰绖,便指而问道:“你服孝服算是何臣?”
陈洪范在旁答道:“左部院正在服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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