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早在五月奉邹太后至杭州时,原任九江佥事王思任就曾上疏太后,请斩马士英。
潞王降清,他又率兵渡江至绍兴。王思任致书马士英道:
阁下文采风流,才情义侠,职素钦慕。即当国破众疑之际,爰立今上以定时局,以为古之郭汾阳、今之于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后,阁下气骄腹满,政本自由,兵权独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只知贪黩之谋,酒色逢君,门墙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舆播迁,社稷丘墟。阁下谋国至此,即喙长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职上计,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节义之士,尚尔相亮无他。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权,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杰,呼号惕厉,犹可幸望中兴。如或逍遥湖上,潦倒烟霞,仍效贾似道之故辙,千古笑齿,已经冷绝。再不然,如伯渡江。吾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上干洪怒,死不赎辜。阁下以国法处之,则当束身以候缇骑;私法处之,则当引领以待锄麑。
然而马士英装痴作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深知在乱世,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紧紧抓住方国安一人。
鲁王监国到了绍兴,碍于方国安面子,便遣使召马士英,并召方国安,要马士英为其监军。
方国安则疏请鲁王,称其定策功勋,请复起用为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此事一经传开,朝野大哗。张国维首先参劾马士英误国十大罪。熊汝霖疏争马士英不得复用,请尚方剑诛杀,以谢天下。太常卿庄元辰疏言:“士英不斩,国事必不可为!”
马士英闻讯忧惧,不敢入朝。
浙东无人愿意接纳马士英,他只好寄居破庙苟延残喘。方国安过意不去,便私下供他饮食。他便拥残兵投方国安军,同守钱塘江南岸。准备拿些实际行动出来,以求得众人谅解。
此时阮大铖也自杭州南下后,先投金华朱大典,被当地士民传檄驱逐,朱大典便也将他送入方国安军中。阮大铖每日无事,便掀髯抵掌,饮酒谈兵,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将个方国安听得津津有味,奉为神明。而马士英却因为弘光朝事多出阮大铖阴谋,而自己却要替他承担骂名,在旁颇有怨言。但毕竟是难兄难弟,此时除了方国安、阮大铖,谁又愿意与他相交呢?
一代权相,竟走到如此地步,这也是他当初所始料不及的。
三
苏松一带的形势非常严峻。
李成栋攻城失败回到吴淞后,往各村掳强壮青年入伍,宣布:“助我破贼,财物任你等拿走。”又带上降顺的吴淞老营明军,兵势复振。
闰六月二十九日,率众卷土重来,焚新泾镇,破娄塘,扎营砖桥。
七月初一日,双方会兵砖桥东。乡兵裹粮砺兵而来,总数不下十余万。但这些乡兵缺乏统一指挥,排挤拥塞,闹哄哄的如同蚊聚。
清骑兵纵横驰骋,占尽了绝对的优势。他们每次挑战,多不过十余骑,皆散落不集一处。乡兵列阵无章,拥挤不堪,遥见清骑出,有的往后退缩,有的向前争斗。不等骑到,自己人便先挤了一大批到河里去。
安亭镇杭家村杭文若,擎一杆红旗为前锋,少年锐气,率尔独出,其仆人毛玉佩挥斩马刀,直前乱砍,杀骑兵二人。混战多时,再杀一人,将夺其马时,清兵攒槊刺之,毛玉佩、杭文若同时被杀。
清兵乘胜直前冲杀,乡兵回身奔溃,自相践踏而死。此时前阻大河,欲退无路,残兵竞相投戈赴水。因连日来暴雨不断,河水骤涨。一时浮尸满河,一望无际。
黄淳耀闻事急,急拜请诸生徐文蔚率西门镇乡兵疾驰赴救。乡兵冯满、庞瑞、许臣等犹奋死血战,大呼并力,但呼应无人,于是也回身遁走。徐文蔚死于乱兵之中。
城中闻败,忙将城中不论老幼全部驱使上城防守。众人在烈日中督促民夫搬运砖石置于城上,莫敢暂休。
在城头举目城外一望旷荡,乡兵早已不见踪影。每近黄昏,风景惨淡,风吹树木,其声啾啾。城内民众掩泪相视,大家都知道死日不远了。
初三日,李成栋合娄东兵大举攻城,炮声轰轰不绝。城中勇力防御,双方僵持不下。
李成栋遣数十人,腰间各系长绳,托着门板冲至东北角城下掘地洞。城上矢石交下,但多为门板所挡。凡有死的随即用长绳拖回,再用壮丁补上。不久,地洞终于打通。守城诸生马元调、侯元演、侯元洁等忙督民夫用粪汁灰瓶尽力防御,又用巨木塞住地洞,清军奸计不能得逞。
李成栋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面指挥大军装作急攻东门,一面却偷偷派士卒至北门,想从北门城下水洞钻入。城内复连下大石,堵死水洞。
但是城下清兵越来越多,攻势越猛,炮声轰隆。城内终夜震撼,如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在城中屋上簌簌如雨。
到了七月初四日五更,老天忽然下雨了倾盆大雨。守城百姓露天站在城上三天三夜,两眼浥烂,站立不稳,疲惫不堪。突然遭遇暴雨,浑身淋湿,食饮俱绝,不能自支,于是渐有逃亡者。侯峒曾、黄淳耀等仗剑站立雨中,见状大惊,分投劝勉,然而无济于事。
雨越来越大了,平地积水数尺。清兵见守城者渐松弛,攻城越发用力了,多缚软梯至城下。一员清将用大桌覆其面,登梯而上,其势捷如飞鸟。城上砖石如雨,尽被桌子挡住。清将乘机爬上,一跃而登,于是用利斧断东门,纵兵大入。
“城已破了”,溃卒四散奔溃,纷纷大叫。
侯峒曾先前还在城楼指挥抗敌。侯元演、侯元洁匆匆跑来,大叫道:“父亲大人,事急了!何以为计?”
侯峒曾答道:“唯死而已,又有何言?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而已。”
不多时,清军自远处冲杀过来。侯峒曾急呼两个儿子逃走。侯元演、侯元洁不肯。侯峒曾又大声呵斥,逼他们快走。二子离开数步又回来。
侯峒曾大怒,骂道:“我死国事,是份内之事。你有祖母在,应代我事奉,恋我作什么?”
两个儿子恸哭而去。到了孩儿桥,清军如潮涌来,不得出。相抱投水而死。
侯峒曾身负重伤,挥剑率残部且走且战,乡民争欲扶他逃走。他说:“吾既与城守,城亡与亡,到哪里去?”
于是回拜家庙,投宣家池欲自尽。谁知池水浅,不得死。他站在水中,叹道:“人死也是一件大难事!”
抬头见旁近还有一名随从。于是要他按住他脑袋,以便迅速浸死。
随从哭泣不从,经不过侯峒曾再三严令,只得用双手按他头入水。但只听得啾啾声音,仍旧不死。
清军杀到,几下子杀死随从,将侯峒曾拉出来砍头。大家又纷争夺其首,献给李成栋,枭示四门。
教谕龚用圆与其兄诸生龚用广、弟龚用厚相继投水死。张锡眉驱妾入水,这才自溺死。唐咨禹逃出后遇兵被杀。
黄淳耀守西城。黄渊耀急驰报城破,知事不可为,便与黄渊耀合骑一匹马奔回平时所居的寺庵。主持无等大师见两兄弟来,便上前献茶。
黄淳耀一边喝茶一边对渊耀道:“愚兄要了纱帽事了!你怎么办?”
黄渊耀道:“小弟亦完秀才事,复何言!”
啜茶毕,黄淳耀便拜别无等道:“大师急避,某兄弟从此辞去!”兄弟两人整理衣冠,准备自尽。
无等于心不忍,便劝道:“公尚未服官,可以不死。”
黄淳耀道:“城亡与亡,岂以出处贰心!”
于是提笔在壁上题道:
七月初四日,进士黄淳耀死此。呜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没,此心而已。
书罢,回头看黄渊耀时,已赫然悬于梁间了。淳耀仰屋长叹,在他身旁也自缢而死。
李成栋下令屠城。于是部卒挥起屠刀,到处杀人劫掠。凡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后方罢。
每遇一人,就呼:“蛮子献宝!”那人必然尽取腰缠,双手奉上,心满意足后方才饶命。此兵方过,他兵又来,于是一如前番。所献财物若不中意,即砍三刀,至物尽则杀。因此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刚砍一刀,其人大呼:“都爷饶命!”至第二刀,其声渐微。然后虽乱砍,已是寂然不动。
偌大一座嘉定城,到处只听到斥骂、斫人、求饶、惨叫声,杂然如市。
妇女凡貌丑的,一见辄杀;貌美的都被掳掠。大白天当街奸淫,有不从的则将她手脚钉在门板上逼淫。
城内到处是死人、鲜血,骨肉狼藉,如同地狱。
那些被杀的人,不可胜数。有的悬梁,有的投井,有的断肢,有的血面。有身首异处的,有伤痕累累而死的,还有被砍未死而手脚还在动的,等等,简直惨不忍睹。
数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舟行没有落篙处。
李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妇女及牛马羊豕等物三百余艘,方才心满意足地朝娄东开去了。
初十日后,有幸脱逃出城的士民开始陆续入城。见室家零落,里井萧然,尸横遍地,臭气冲天,无不放声大哭。
城乡居民切齿仇恨,推江东人朱瑛为首,复自行组织入城固守。葛隆镇、外冈、马六、杨家行等镇乡兵复聚,遇剃发者辄乱杀。
嘉定屠城后,娄东降清的诸生浦峤率兵趁火打劫,到城外喧嚣大闹。
市民郭元不胜其愤,登城骂道:“浦六,我嘉定与太仓一水之隔。嘉定被屠未出十日,你人面兽心,公然来作贼,剥取煨烬。狗鼠不食汝余!给我速滚,不然将磔你于市。”
浦峤见凭自己力量尚难攻城,便跑到李成栋处挑唆道:“嘉定人恃其嚣顽,将再起叛乱了。”
李成栋大怒,于七月二十四日遣娄东降将万国昌等率兵至葛隆镇,屯织女庙。
葛隆刘敖、王宪等集乡兵千余人,椎牛共盟,会合外冈镇乡兵吹角鸣锣,连发大炮,挺刃奋呼,乘锐疾战。杀死清将一员,斩首七十二级。
次日五更,清兵大至。攻入葛隆镇内,肆行屠戮,流血没至脚踝。乘胜往屠外冈镇。
第三天,浦嶂等力劝李成栋斩草除根,二屠嘉定。他自为前驱,所过之处,哭声震天,头颅滚滚,连小孩儿也不放过。他自己率兵丁共分财帛,括取木棉器物,满载而去。嘉定城乡原来有贫有富,各安其道。至此不分彼此,贫富悉尽。
诸生娄复闻是他旧时好友,在南门外被俘,急忙大呼浦嶂的字道:“浦君屏,我的好友。快放我,日后定有厚报!”
语音未落,连同妻子、弟媳、儿子、外甥全部被杀,娄氏血脉自此遂绝。
后来有朝臣告浦嶂屠民之罪,捉拿下狱,严刑拷打,弃首西市,总算为受难的人们报了仇恨。
八月十六日,原任陆营把总吴之蕃起兵江东,兵溃被擒杀。清军又屠嘉定,史称“嘉定三屠”。
列位须知,这些所谓清兵,其实满洲人一个也没有,要么是高杰残部,要么是吴淞老营明军降卒,要么是吴淞、娄东等地入伍的新兵。他们之所以屠杀当地人民,一是迫于将令,二是各为其主,三是有财物可取,四是人到了这个地步,便会人性泯灭,变成禽兽。因此,换句话说,不是官兵镇压人民反抗,而是贼害民。一些于历史一窍不通之人,常常将这些怪罪于满洲人,是没有丝毫道理的。
四
西兴旧名西陵,在绍兴府萧山县西十里,相传曾是春秋时吴国范蠡屯兵之处,为钱塘江南岸军事重镇。
自闰六月下旬起,王之仁、熊汝霖、孙嘉绩等分别主动率兵至西兴防守,方国安标下总兵俞玉、方任龙和监军兵部职方司郎中方端士、工部员外郎骆方玺、刑部主事史继鳅等则分别率部至义桥。到了七月上旬,章正宸率所募义兵到頳山,郑遵谦领兵到长山,钱肃乐、冯元飗、沈宸荃等也各统义兵至西兴。而方国安统领总兵方元科、马汉等率水陆步骑从严州而下,陆续到富阳,抵达江岸。一时各路官军、义兵云集于钱塘江边,号称“四十八镇”。
但这些防江之师,自金华、衢州逶迤而东直到定海,总数不下二十万。他们各自为义,不相统属。
不久,张国维率着所募义乌兵八千人也来到江干,树木城于沿江要害。联络方国安、王之仁、郑遵谦、熊汝霖、孙嘉绩、钱肃乐诸营为持久计。上疏鲁监国道:“刻期会战,则彼出此入,我有休番之逸,攻坚捣虚,则彼无应接之暇,此为胜算。必连诸帅之心化为一心,然后使人人之功罪,视为一人之功罪。”
鲁王监国对此大为赞赏,命他总督诸军。晋建极殿大学士,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封其子张世凤为平虏将军。
七月二十五日,张国维在西兴镇大会诸军。
一时四十八镇齐集西兴,罗列山下,依次上山,拥众十万,旌旗数十里,分外壮观。发令声动江谷,隔岸清兵望见无不震骇。
鲁监国遣使犒军,备物典册。张国维在西兴山巅筑坛,奉王诏拜方国安为大将军,晋镇东侯。以方国安、王之仁部为正兵,郑遵谦、熊汝霖等均为义兵。
接着讨论战守问题,王之仁主张坚守,方国安主张攻取杭州,熊汝霖主张渡海西征取吴中。最后决定以守为主,伺机出击。
于是议定沿江防守汛地:
以方国安部驻七条沙,王之仁部驻西兴,郑遵谦驻小舋,马士英驻内江新坝,张国维本人驻内地长河,钱肃乐、孙嘉绩、熊汝霖分驻瓜沥,北洋协镇张名振守三江,南洋协镇吴凯同副总兵刘穆据险策应。太仆少卿兼监军御史陈潜夫也屯小亹,御史王正中屯临山,兵部职方司员外兼御史监军查继佐初屯小亹,后移临山。王之仁子王鸣谦以副总兵屯定海。在钱塘江沿岸列营二百余里,与江北清营对峙,史称“划江之役”。
这四十八镇,除了上述方国安、王之仁、郑遵谦、钱肃乐、孙嘉绩、熊汝霖、章正宸、冯元飗、沈宸荃、马士英、张名振、吴凯、刘穆、陈潜夫、王正中、查继佐、王鸣谦,其实还有黄宗羲、陈梧、方元科、裘尚姡А⑿还酢⒅焓僖恕⒛呋崾佟⑼躐吹鹊取K敲咳蛰晔趁模胖鄣锹讲剑罩性僮嘶啬习叮室晕!
分屯瓜沥一带的义军共有六支,分别为孙嘉绩、熊汝霖、章正宸、钱肃乐、沈宸荃、于颖。其中孙嘉绩、熊汝霖屯于龙王堂前,于颖屯于瓜沥,钱肃乐、章正宸、沈宸荃上下协防,江上人呼为“六家军”。
孙嘉绩以吏科都给事中林时对为监军,诸生屠献宸以职方参军事,又请御史兼余姚知县王正中募乡兵以助防守。会稽人章钦臣善制火器,又骁勇善战,荐为大将,命他治火器。其军遂以火攻闻名,江上人呼为“火攻营”。
兵饷不足,他便毁家产佐军。常对幕客泣道:“我是先人之裔,义当同国存亡。惟恐事若不成,死无面目以见君亲而已。”听见此话的人,无不感奋涕泣。
熊汝霖则忠勇过人,作战勇敢,没有丝毫私心。所部多为市井农村新募,临阵作战经验缺乏,但以忠义激励,作战勇敢,不论来敌众寡,向来争先,虽败不悔。
因此,每次作战,总是熊汝霖当先,孙嘉绩继后,配得甚佳,时称“孙熊兵”。
五
西兴会师之后,与方国安直捣杭州的战略不同,熊汝霖一直在谋求跨海西征,企图通过联络三吴人士,从后方包抄夹击省会。他上疏道:“江面迎攻甚难,不如间道入内地为攻心策。”
他的这些战略得自于南直隶及浙西义军的南下联络。
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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